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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国税局,那群混蛋带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和问题来了。‘你做这个了吗,你做那个了吗,另一个的书面材料呢?’那算巫术吗,约翰逊?或者没这么夸张,只是寻常的下流事?比如,你拿起电话说:‘审计这个人,他比你们想象中有钱。’”

“格朗沃德,我从来没有打过——”

简易厕所摇晃起来。柯蒂斯朝后倒去,这次肯定——

然而,厕所再一次稳住了。柯蒂斯开始觉得眩晕。又头晕又恶心,似乎不是因为臭,而是因为热,也许是两者都有。他能感觉衬衫都黏在了胸上。

“我在给你摆证据,”格朗沃德说,“我摆证据的时候不要插嘴。见鬼的法庭也要讲个顺序。”

这里为什么这么热?柯蒂斯抬头看看天花板,发现上面没有通风口。或者——本来是有的,但是被盖住了,被看上去像是钢板的一个东西盖住了。上面有三四个洞眼,透进来一些光,但绝没有一丝风。那些洞眼比两角五分的硬币大,比一元硬币小。他扭头往后看,又看见了一排洞,但门上的两个通气口几乎全被堵住了。

“他们冻结了我的资产,”格朗沃德恨恨地说,“先做了审计,还说只是惯例,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你当然知道,因为你的罪孽像地狱一样深。

“甚至在审计前,我就开始咳嗽了。这当然也是拜你所赐。我去了医院。肺癌,邻居,已经扩散到我的肝脏、胃,还有不知道哪里。所有柔软的部分。正是巫婆会攻击的地方。我还奇怪你为什么没把它放在我的睾丸和屁股里,尽管我敢肯定假以时日它一定会过去,如果我放任的话。但我不会。所以,尽管我认为我能解决这里的问题,但就算没有,也无所谓。很快,我就会往自己的脑袋上打一枪。就用手上这把枪,邻居。在我泡热水澡的时候。”

他伤感地叹了口气。

“现在,那是我唯一感到快乐的地方。在我的浴缸里。”

柯蒂斯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也许是因为听到混蛋说我想我控制了这里的局面,但更可能的是,之前他就猜到了。混蛋一开始就打算把简易厕所掀翻。不管是柯蒂斯哭喊也好、反抗也好,或是一声不吭,混蛋都会那么做。他作何反应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但不管怎么说,他决定还是不吭声。因为他想尽可能久地保持平衡——这是当然——还有,就是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格朗沃德的话并非隐喻;他是真的相信柯蒂斯·约翰逊有某种巫术。他的脑子一定是和身体其他部分一起腐烂了。

“肺癌!”格朗沃德对着废弃的工地喊道——紧接着又咳嗽起来。乌鸦们哇哇地抗议起来。“我三十年前就戒烟了,现在却得了肺癌?”

“你疯了。”柯蒂斯说。

“当然,整个世界都会这么说。那就是你的计划,是不是?就是你该死的计划。还有,害了我那么多之后,你竟然还为了那条破狗起诉我?那条闯到我家里的狗?你为了什么?拿走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生意、我的性命之后,还要来这么一下子,到底为了什么?羞辱我?那是当然!侮辱加伤害!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巫术!你知道《圣经》是怎么说的吗?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我遇到的所有事都是你的错,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格朗沃德又开始晃动简易厕所。他一定是真的用肩膀去撞了,因为这次的晃动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柯蒂斯瞬间失重,猛地向后栽去。重压之下,门栓本该断裂,可是并没有。混蛋一定是加固了门栓。

随后,重量回来了,当这间可移动的厕所门朝下倒在地上时,他也后背着地摔倒了。他的牙齿一下子咬在了舌头上,后脑砸在门上,眼前冒起了金星。马桶盖啪地打开,像是张开的大嘴,吐出了如糖浆般黏稠的棕黑色液体,一块半腐的粪便落在了他的胯部。柯蒂斯尖叫一声,一把把那恶心的东西打到一边,又赶忙擦手,衬衫上留下了一块棕色的印记。污秽的液体源源不断从断裂的马桶座上流下来,在他的球鞋旁积了一摊,一张好时花生牛奶巧克力的包装纸浮在上面,泡烂了的卫生纸一条条地挂在马桶口;这里看上去活像地狱里的新年狂欢夜。这种事情绝不可能真的发生,简直就像童年留下的一个梦魇。

“现在里面的味道怎么样啊,邻居?”混蛋在外面喊道,笑声夹杂着咳嗽声,“就像在家里,对不对?把它当成二十一世纪基佬的浸水椅如何?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你那个基佬同伴,加上一堆‘维多利亚的秘密’,就能来个内衣派对了!”

柯蒂斯的后背也湿了。他意识到简易厕所一定是栽进了或至少搭到了前面的水沟里。水从门上的洞眼里流了进来。

“大多数可移动厕所多是塑型的薄塑料——在货车停靠站或公路休息区看到的那种——够用力的话,你能用拳头把墙壁或屋顶打穿。但在建筑工地上,我们在四壁包了金属。叫做包膜。否则,来往的人们会在上面打洞,有纯粹为了好玩的,还有像你这样的变态。你们管那样的洞叫‘炉口’。哦是的,那些东西我都知道。所有信息我都有,邻居。小孩们也会跑过来,往屋顶上扔石头,只是为了听个响。告诉你,砸破塑料屋顶会发出噗的声音,就跟捅破纸袋一样。所以,我们把屋顶也封住了。当然,这样一来里面更热了,可这样提高了效率。没有人会在热得像土耳其监狱一样的茅厕里待个十五分钟边办事儿边看杂志。”

柯蒂斯翻过身。如今他躺在一摊臭气熏天的黑色液体里。一张厕纸绕在他的手腕上,被他一把扯下。他看到纸上有片棕色的污迹——某个待业已久的建筑工人留下的痕迹——便开始哭了起来。他躺在屎尿和厕纸堆里,更多的水正冒着泡从门外涌进来,而这一切并不是做梦。并不算遥远的某处,他的苹果电脑上还在滚动着来自华尔街的数据,而这里,他却倒在污水里,角落里还有一坨干硬的粪便,脚跟附近是张着大嘴的马桶,而这一切竟然不是梦。现在,他宁肯出卖灵魂来换取在自己的床上凉爽干净地醒来。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了!”

“抱歉。都计划好了,”混蛋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跑到这儿看风景,内急,然后看到了这些简易厕所。你走进最后那间,它倒下了。故事结束。当你被发现时——当你终于被发现时——警察们会看到它们都是倾斜的,因为下午的落雨冲刷了下面的土壤。他们无从得知你所在的那一间比其他几个倾斜得更厉害,也不知道我拿了你的手机。他们只会断定你把它忘在家里了,你个白痴。案情一目了然。至于证据嘛——最后总是要谈到证据。”

他大笑起来。志得意满,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样子,没有咳嗽。柯蒂斯躺在已经积了两英寸的污水里,感到污水正渗透他的衬衫和裤子,沾到了他的皮肤。他真希望混蛋因心脏病突发而死;见他的鬼的癌症,就让他倒在他那愚蠢的破了产的工地上吧。最好背靠地面朝天,让鸟把他的眼睛啄出来。

如果真的那样,我就会死在这里。

不假,但格朗沃德一开始就打算让他死在这里,所以又有什么区别呢?

“警察会看到,没有任何盗窃的痕迹;你的钱还在口袋里,还有摩托车的钥匙。顺便说一句,这种摩托很不安全,几乎跟全地形车一样危险。而且还不戴头盔!真为你感到羞耻,邻居。但我注意到你打开了警报系统,这一点值得表扬。事实上,做得非常好。你身上甚至连一支能在墙上写个便条的笔都没有。尽管就算你有,我也会拿走,可你毕竟带都没带。整件事情看上去就会像一场可悲的意外。”

他停了一下。柯蒂斯的脑海中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外面的样子,这画面清晰得可怕:穿着松垮的衣衫站在那里,手插在口袋中,未梳洗的头发耷在耳边。他在沉思。他既是对着柯蒂斯说话,也是对自己说,在说的过程中找寻漏洞,尽管这个计划肯定是几星期殚精竭虑仔细筹划的结果。

“当然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手牌中总有几张坏事儿的。万一有人碰巧到这儿来发现了你怎么办?我是说,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可能性很小。况且,我还失去什么呢?”他大笑起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你躺在屎堆里吗,约翰逊。希望如此。”

柯蒂斯看着刚从裤子上打落的那坨排泄物,没有说话。嗡嗡声盘旋不绝。苍蝇。只有几只,但就柯蒂斯看来,几只已经够了。它们是从打开的马桶口中飞出来的,一定是原先被困在蓄污池里的。而那蓄污池,本该在他下方,如今却在他的脚边。

“我要走了,邻居,请记住:你的下场是真正的巫婆应得的。而且,正如人所说:没有人能听到你在茅坑里嚎叫。”

格朗沃德转身离去,柯蒂斯可以从他渐行渐远的咳嗽声中知晓他的动作。

“格朗沃德!格朗沃德,回来!”

格朗沃德喊道:“现在换成你处境不妙了。极其不妙。”

然后——他应该早就意料到,的确也已经预料到,可事实仍然让他不敢相信——他听到那辆边上印着棕榈树的车发动了。

“回来,你这个混蛋!”

然而,渐行渐远的声音变成了汽车声,能听出格朗沃德的车沿着未铺的道路(柯蒂斯能听到车轮涉水驶过水坑的声音)开上小山,路经他停放黄蜂摩托的地方,当时的柯蒂斯·约翰逊与此时大不同。混蛋摁了一下喇叭——残忍而愉快——接着,马达的声音湮没于周遭,只能听到草中昆虫的鸣叫和从蓄污池逃出的苍蝇的嗡嗡声,远远的还有一架飞机飞过,上面头等舱的人们大概在就着饼干吃布里白乳酪。

一只苍蝇叮在了柯蒂斯的胳膊上,被他一把打开。它停到那坨粪便上,开始了它的午餐。从打开的蓄污池中散发出的恶臭似乎突然间变成了活物,犹如一只棕黑色的巨手,刮擦着柯蒂斯的喉咙。腐烂已久的排泄物的臭味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更糟的是消毒剂的味道。是蓝色的那种,他知道是蓝色的那种。

他折身坐了起来——所幸还有点空间——趴在两腿间呕吐,吐在地上的积水和漂浮的厕纸上。经过早些时候的那次自行释放后,除了胆汁也没什么好吐的。他坐在门上,弯腰喘着粗气,双手在背后撑着,下巴上剃须刀留下的伤口一跳一跳地刺痛。随后他又想吐了,但这次只打出了蝉鸣般的一个嗝。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觉好些了,是一种自我感觉诚实的释然。这次的呕吐是自然而非自发的,不需要把手指伸进喉咙。谁知道他的头皮屑会不会同样得到改善呢?或许他可以献给世界一种新的疗法:陈尿洗浴法。他打定主意,出去后要检查一下头皮看是否真有好转。如果他能出去的话。

还好坐起来不成问题。这里热得像蒸笼,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他不愿去想掀翻的蓄污池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维总往上面跑),但值得庆幸的是头顶空间还算充足。

“必须数数不幸中的幸事,”他咕哝着,“必须仔细数数这些该死的东西。”

是的,要数,还要记住。记住也是有好处的。他屁股下方的水没有继续变深,这可能是另外一件幸事,起码他不会被淹死。除非下午的小雨变成倾盆,这种事从前又不是没见过。告诉自己下午之前一定能出去纯属自欺欺人,要是以为意念真能唤来救星,恐怕结果只会正中混蛋下怀。他不能坐以待毙,等人来救,一边还像傻瓜似的感谢上帝还给他留下抬头的空间。

或许夏洛特县建筑规划部的人会过来,或者是国税局的一队“猎人”们。

想象是美好的,但他觉得这事儿不会发生。混蛋肯定把这些可能性都考虑在内了。某个或某几个官员当然有可能来个计划外的造访,可是把注下在这上面就像指望格朗沃德会弃恶从善一样愚蠢。至于威尔逊太太,她会以为他去萨拉索塔看下午场电影了,正如他平日常做的那样。

他敲了敲墙,先是左边,再是右边,两边都能感觉到轻薄而脆弱的塑料之外包裹着厚厚的金属,即所谓的包膜。他直起身体,双膝跪地,脑袋碰到了板上,他却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看到的东西让人沮丧:这间屋子是用水平端口的螺丝钉拧在一起的,钉头在外面。困住他的不是一间厕所,而是一口棺材。

这个想法让他先前的冷静和条理土崩瓦解,恐慌瞬间降临。他用力敲打厕所墙壁,哭喊着请求放他出去。他像个发怒的孩子般用身体左右撞击,想把简易厕所翻过来,至少把门从身下解放出来,但这该死的东西几乎纹丝不动。这鬼东西重得要命,金属包膜让它沉重无比。

重得像棺材一样!他的脑中在狂喊。慌乱中,所有其他思维都消失了。只剩下重得像棺材一样!像棺材一样!棺材!

他不知道自己失控的举止持续了多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试着站起来,就好像他能像超人般穿破那面朝天的墙一样。可结果只是他又碰了头,而且比上次重得多。他朝前跌倒在地上,手插进了某个黏糊糊的东西里——这东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他在牛仔裤的后面抹了一把。做这个动作时,他没有睁眼。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泪从眼角滴落下来。紧闭的眼皮后,星星在黑暗中升腾又爆裂。他没有流血——他想,这总是好的,又是一桩他妈的该感恩的事——可他几乎要把自己撞晕了。

“冷静。”他对自己说,然后再次双膝跪地。他低着头,闭着眼,头发垂下来,看上去像是在祈祷,而他也的确认为自己是在祈祷。一只苍蝇在他后颈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精神错乱一点好处也没有,你哭你喊他才高兴呢,所以冷静下来,别让他得意,你他妈的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然而,到底有什么好想呢?他被困住了。

柯蒂斯重新坐回到门板上,脸埋在双手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世界照旧如常。

生活在继续。

17号公路上,一些车辆——大多数都满载货物;有农民的卡车,其目的地要么是萨拉索塔的集市,要么是诺克米斯的全食超市,有偶然经过的拖拉机,还有车顶亮黄灯的邮递车——慢慢开过。没有一辆拐弯驶向德金葛洛夫村。

威尔逊太太到了柯蒂斯家,自己开了门,看到了约翰逊先生留在厨房桌子上的便条,打开了吸尘器。接着,她边看下午的肥皂剧边熨衣服。最后,她做了一份意粉焙盘塞进冰箱,匆匆写下烹饪要求——烤箱三百五十华氏度,四十五分钟——并把字条留在了柯蒂斯原先放置便条的位置。当雷声开始在墨西哥湾上空低吼时,她提前离开了。下雨时她一向如此。这里没有人知道如何在雨中开车,他们把每场阵雨都当成佛蒙特的东北风暴般慎重对待。

在迈阿密,负责格朗沃德一案的税务官正在吃一块古巴三明治。他没有穿正装,而是穿了一件热带风情的衬衫,上面印着鹦鹉。他坐在街边餐馆的阳伞下。迈阿密没有下雨。他在度假。等他回去时,格朗沃德案也不会跑;政府公务的车轮运行得虽缓慢,却非常平稳。

格朗沃德在他阳台的浴盆中舒服地泡着热水澡,昏昏欲睡,直到下午的暴雨挟裹着雷声逼近,将他吵醒。他起身出来,走进室内。刚拉上阳台和起居室之间的玻璃滑门,雨就落下来了。格朗沃德露出了笑容。“这会让你凉快些,邻居。”他说。

将施工搁浅的银行三面包围的脚手架上,乌鸦们再次占据了领地。但当雷声在正上方炸响、雨点开始落下之际,它们飞了起来,钻进树林寻找庇护,一边呱呱叫着,对遭到打扰表达不悦。

在简易厕所里——他感觉自己被关在这里已经至少三年了——柯蒂斯听着雨落在自己牢笼的屋顶上。现在的屋顶原本是厕所的后部,直到混蛋把它掀翻。雨点先是敲击、继而拍打,最后变为怒号。大雨中,他简直像待在排了一列立体声喇叭的电话亭里。雷声在头顶爆炸,一瞬间,他想象自己被闪电击中,像只微波炉中的阉鸡般扭曲了身体。他发现这个想法并不十分困扰他。至少,死也死个痛快,而现在,却是缓慢的折磨。

身下的水又开始变深了,但速度并不快。事实上,断定自己并不会像只跌进马桶里的老鼠般被淹死后,他对此是感到高兴的。至少灌进来的是水,而他非常渴。他低头凑近钢板上的一个洞眼。水从外面的沟里溢出来,冒着泡从洞里涌进来。他像匹扑在水槽边的马般狂饮一气,水里有沙,但他不在乎,一直喝到肚里的水都哗哗作响,不断地提醒他那确实是水,是水。

“里面说不定也有尿的成分,不过我能肯定含量不高。”他说着开始大笑起来。笑声转瞬变成抽泣,又再次变回笑声。

同每年这个季节的惯例一样,雨在大约六点钟时停止。天空及时放晴,露出一流的佛罗里达落日美景。海龟岛上为数不多的消夏居民聚集在海滩上观看落日,这也是他们的常规节目。没有人对柯蒂斯·约翰逊的缺席发表意见。有时他会来,有时则不来。蒂姆·格朗沃德在场,有几个看日落的人注意到那个傍晚他的情绪出奇的好。和丈夫牵着手沿着海滩回家的路上,彼博斯太太对丈夫说,她相信格朗沃德终于摆脱了失去妻子的打击。彼博斯先生说她是个浪漫主义者。“是的,亲爱的,”她说,一边把头在丈夫的肩上倚了一下,“所以我才嫁给了你。”

当柯蒂斯看到从洞眼——少数几个不面向水沟的——透进来的光从桃红变为灰色时,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在这个恶臭的棺材里过夜了,身下还有两英寸的积水,脚边有个半开半合的马桶。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可这个结果是理论上的。而在这里过夜——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时间像巨大的黑色书本般堆积着——却是真实和不可避免的。

恐慌再次袭来。他又一次喊叫、捶打,膝盖跪地,左右扭动身体,先是用右肩膀去撞一侧墙壁,接着用左肩膀去撞另一侧。就像一只被困在教堂尖塔里的鸟,他想,但就是无法停止。一只胡乱踹动的脚将逃离马桶的粪便踢溅到了厕台的座椅上,裤子也撕裂了,指节先是擦伤,后来像是折断了。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吮着自己的双手,泪水流了一脸。

必须停下。必须节省力气。

可是他又想:节省力气干什么呢?

到八点钟时,气温开始下降了。十点钟时,柯蒂斯身下的水坑也凉了下来——事实上,甚至感觉冷——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环抱住自己,膝盖贴着前胸。

只要牙齿没打架,就没问题,他想,我忍受不了牙齿作响。

十一点时,格朗沃德上床睡觉。他穿着睡衣,躺在转动的风扇下,看着漆黑的天花板,露出了微笑。几个月来,他从未感觉这么好。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满意,但并不意外。“晚安,邻居。”他说完闭上了眼睛。他睡得很香,一夜没有醒过,这还是六个月来的第一次。

半夜,离柯蒂斯的临时牢房不远的地方,不知何种动物——很可能是条野狗,但在柯蒂斯听来像匹土狼——发出一声尖利的、拖长了的嚎叫。他的牙齿开始打架了,那叫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醒来时,他浑身发抖,甚至连脚都在抽搐,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般。我生病了,必须要去看医生,浑身都疼,他想。接着,他睁开眼,看见了自己身在何处,记起了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悲从心起,发出一声哀号:“啊啊……不!不!”

可他应该高兴些。至少,简易厕所里不再是全然的黑暗了。光线从圆洞中透出:淡粉色的晨光。很快就会天色放亮、气温升高,里面的光线也会加强。过不了多久,柯蒂斯又会在蒸笼里了。

格朗沃德会回来的。他有整晚的时间可以思考,会意识到这样做太疯狂了,然后他就会回来。回来放我出去。

然而,柯蒂斯并不相信。他想,却做不到。

他内急得要命,却怎么也无法容忍在角落随地小解,即使昨天的倾翻之后,这里已是遍地的污物和用过的厕纸。他觉得,如果那样做了——真的做了那么恶心的事——就等同于宣告自己放弃了希望。

我本来就已经放弃了希望。

可他并没有,至少没有完全放弃。尽管精疲力竭、浑身疼痛,尽管惊恐交加、失神无措,他仍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光明的一面是:他没有冲动要让自己呕吐,而且,尽管昨夜漫长得仿佛永恒,他却没有一次用梳子刮擦头皮。

不管怎么说,并不一定需要在角落小解。他可以用一只手抬起马桶盖,另一手瞄准。当然了,在目前的形势下,他只能以水平而非向下的角度小解,还好鼓胀的膀胱表示这绝对不成问题。当然了,最后一两滴很可能会掉到地上,不过——

“不过,战争总有沉浮嘛,”他说,也很吃惊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还有,只要马桶座……能他妈的撑住。我可以做得更好。”

他并不是大力士,但半开的马桶座和把它固定在厕台上的底座都是塑料的——椅座和圈盖发黑,底座还是白的。整个马桶就是一套廉价的塑料预制品,不是建筑业的老手也能看得出来。而且,与墙壁和门不一样,马桶椅座和它的固定物并没有金属包膜。他觉得自己可以不费劲地把它扭下来,而他也愿意这么做——哪怕只是为了发泄一点愤怒和恐惧。

柯蒂斯抬起马桶盖,本想把下方的圈盖推到一边,可相反,他停下了,朝圆洞下方的蓄污池看去,想看清刚刚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究竟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丝亮光。

他困惑地看着这些微的亮光,心中慢慢地涌上希望——并非多大的希望,但却仿佛渗透了他污秽汗湿的身体,不断升腾。起初,他认为可能是一点荧光涂料或是自己眼花。随着那一道光线开始黯淡,后一种判断似乎更有说服力。变暗……更暗……几乎不见了。

然而,就在完全消失之前,它却突然亮了起来,如此明亮,甚至他闭上眼后都能看到。

那是阳光。厕所的底部——在格朗沃德把它掀翻之前还是底部——现在朝向东方,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怎么解释它的黯淡呢?

“太阳被云遮住了,”他说,一边用没有抓住马桶盖的那只手把汗津津的头发捋到脑后,“现在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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