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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怕这个发现是自己绝望之下的错觉,再次确认之后才定下心来。证据就摆在眼前:阳光从蓄污池底部一个狭窄的缝隙照射进来。也许是个裂缝。如果他可以进去,把裂缝扩大,把那个通往外面世界的光点扩大——
不能指望它。
而且要想过去,他必须——
不可能,他想。要是想从马桶口挤进蓄污池——像钻进污秽版仙境的爱丽丝一样——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假如你还是从前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还说不定有一线希望,但那个孩子是三十五年前了。
说得不假。可他仍然很瘦——他猜想主要应该归功于每天骑自行车——关键是,他觉得自己可以从马桶下方的洞里钻进去。甚至有可能没有想象中艰难。
怎么回来呢?
嗯……如果真能在光线透进来的地方找到出路,他就不用原路返回。
“假设我能钻进去。”他说。他空无一物的腹部突然抽动起来,像是里面飞满了蝴蝶,自从来到德金葛洛夫村,他第一次有想要让自己呕吐的冲动。要是把手指伸进喉咙,他就能更清晰地思考——
“不。”他粗暴地拒绝自己,同时左手猛力拉扯马桶。顶部的连接处晃了晃但没有松开。他又用上了另一只手。头发再次从额头上耷拉下来,他不耐烦地一甩头把它们弄到一边。再次用力。马桶坚持了稍长一点时间后,终于投降了。两只白色塑料钉中的一只掉进了蓄污池,另一只从中间断开,从柯蒂斯所跪的门的一边弹到另外一边。
他把马桶扔到一边,手撑住厕台,往蓄污池里看去。从里面传出的一阵恶臭让他皱着鼻子赶紧往后退。他还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臭味(或者说麻木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离臭味的源头这么近时不行。他再次好奇上次排污是什么时候。
往好处想想;这鬼东西也好久没人用了。
或许吧,很可能,但柯蒂斯并不确定这让事情有了改观——下面仍有很多粪便,漂浮在撒了消毒剂、成分可疑的液体上。尽管光线暗,却也足够看清这一点。如何回来的问题再次浮现在他脑中。很可能也能解决——能从一条路过去,就应该能从那条路回来——可说来容易做时难,不敢想象他到时会是什么样子,臭气熏天,浑身黏糊糊的不是泥而是屎……
问题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哦,是的。他还可以坐着不动,安慰自己救援总归会来,就像老式西部片中最后一刻出现的骑兵。只不过,他认为更有可能的是混蛋过来确认一下他还……他是怎么说的?舒服地待在他的小屋子里?类似的话。
想到格朗沃德让他下了决心。他看了看厕台上那个洞,不断散发着恶臭,底部却闪耀着希望的光亮,尽管那希望与光亮同样稀薄。他琢磨了一下。先是右胳膊,接着是脑袋。左胳膊则贴在身上,直到钻进半个身体。而当左胳膊解放时……
可是万一左胳膊无法进去怎么办?他看到自己被卡住了,右胳膊在蓄污池里,左胳膊钉在身上,腰卡在洞里,空气被堵住,他将窒息,疯狂地拍打下面污秽不堪的坑洞,然后像条狗似地死去,他最后看到的东西会是那道将他诱入死亡之境的亮光。
他看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一半卡在马桶洞里,屁股撅得高高的,两腿摊开,墙壁上到处都是棕色的污物痕迹,一看便知是他垂死挣扎时脚胡乱踢踹留下的。他能听见某个人——或许就是混蛋最恨的国税局官员——说:“见鬼,他一定是把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掉进去了。”
很滑稽,但柯蒂斯笑不出来。
他跪在地上朝蓄污池看了多久了?他不知道——手表在书房里,鼠标垫的旁边——但酸疼的大腿告诉他时间不短了。阳光变亮了许多,太阳一定已经完全升上了地平线,很快,他的牢笼将再次变成蒸笼。
“必须去,”他说着用手掌抹了抹脸上的汗,“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他又犹豫了,因为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万一下面有蛇怎么办?
万一混蛋想到了他的巫婆敌人会铤而走险,事先在里面放了一条蛇怎么办?也许是条铜斑蛇正在凉爽的人类排泄物下沉睡。被它在胳膊上咬一口,他会体温升高,胳膊肿胀,缓慢而痛苦地死去。银环蛇的话会死得快些,但更加痛苦:心脏会狂跳,停止,再狂跳,最后彻底停止。
那里没有蛇。也许有虫子,但不会有蛇。你看到他了,你听到他的声音了。他不会想这么远,因为他太急切,也太疯狂了。
也许吧,也许不。谁能真正把握疯子的想法呢?他们是不受控制的坏牌。
“一手牌中总有几张坏事儿的。”柯蒂斯说。这是混蛋的格言。他能确定的一点是,如果不下去试试,他几乎一定会死在上面。说到底,被蛇咬死反而更痛快更仁慈。
“必须去,”他说着又抹了一把汗,“必须去。”
只要他不会被卡在半中间。那个死法太恐怖了。
“不会卡住的,”他说,“看看这个洞有多大。这个厕所是给长期吃甜甜圈的卡车司机准备的。”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歇斯底里。那个洞看上去一点也不大,实际上简直称得上极小。他知道这只是他太紧张了——见鬼,何止紧张,他害怕,怕得要死——但知道这点并没让局面有任何改观。
“必须做,”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最后很可能也是徒劳……但他觉得不会有人费劲把蓄污池也裹上金属板,想到这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上帝帮助我,”他说,近四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祈祷,“上帝,请帮助我不要被卡住。”
他把右胳膊伸进洞里,接着是脑袋(先深吸了一口上面略清新些的空气)。他把左胳膊贴在身上,扭动身体往洞里挤。左肩膀顶住了,但还没等恐慌地往回缩——他隐约意识到,这是关键时刻,过了此处便没有回头路了——他的身体便自发扭动起来,像跳瓦图斯舞般。肩膀冲过去了。他一直钻到了腰部,屁股——虽然不大,却也没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挂在洞外。洞里一片漆黑,只有那道光线嘲讽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如同海市蜃楼。
哦上帝,请千万不要让它是海市蜃楼。
蓄污池大概深四英尺,也可能更深一些。比轿车的车身大,但不幸的是,比不上小卡车的车斗。虽然无法百分百肯定,但他感觉垂下来的头发碰到了消毒过的液体,所以他的头顶肯定离底部的污物只有几英寸。左胳膊还贴在身旁,在手腕处挤住,怎么也拽不过来。他左右扭动,胳膊却待在原处。最坏的噩梦成真了:被卡住了,还是被卡住了,头冲下地卡在臭气熏天的黑暗中了。
他慌了,未及思考,便把自由的那只手拼命向下伸。一时间,他看到手被底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因为原先贴着地的蓄污池底部现在正对着日出。亮光是真实的,就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抓。缝隙对于他的前三个手指来说太小了,可他成功地把小指塞了进去。他用力拉拽,参差的边缘——无法判断到底是金属还是塑料——先是刺进了手指的皮肤,又把它划破。柯蒂斯不在乎,只是更有用力地拉。
他的屁股像用力许久突然被拔出的瓶塞一样嘣地一下挤过了洞眼。手腕解放了,可是来不及抬起左胳膊来支撑。他脑袋冲下,一头栽进了屎尿堆里。
柯蒂斯手脚并用地钻了出来,鼻子都被黏糊糊的东西堵住,呼吸困难,狼狈不堪。他又咳又吐,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他可曾想过厕所会成为困境?荒谬。厕所是多么开阔敞亮的地方啊。厕所就是美国的西部,澳大利亚的内地,猎户座的大星云!他却放弃了那些,钻进了这个被腐烂的屎尿填了一半的黑坑里。
他擦了一把脸,又朝两边甩了甩胳膊,黑乎乎的黏稠物从指尖飞了出去。他双眼刺痛,视线模糊,只能抬起两条胳膊胡乱地擦擦。鼻子还堵着,他用小指去抠——能感觉到右手的小指在流血——尽量把鼻孔里的污物挖干净。等到又能呼吸时,恶臭却一下子扑过来,从他的喉咙钻进肚里。他强烈地干呕起来。
控制住,控制住,否则这些罪就白受了。
他倚在蓄污池的侧壁上,那里的污物已经结块。他用嘴大口呼吸,却发现比憋住时也好不了多少。他的正上方是一大块椭圆形的亮光。是那个他刚刚钻进来的马桶洞,现在想来简直疯狂。他再次干呕起来。在他自己听来,他就像大热天里一条坏脾气的狗,脖子被过紧的项圈勒住,还想叫上几声。
万一停不下来怎么办?万一一直这样怎么办?我会昏厥的。
他又慌又怕,无法思考,于是他的身体自主做出了反应。他用膝盖抵住侧壁,这并不容易——侧壁现在已经变成了蓄污池的底部,非常滑——但并不是做不到。他把嘴贴在池子原来底部的缝隙上,通过那里呼吸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想起了在文法学校里听过或看过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印第安人躺在小池塘底来躲避仇家,他们用露出水面的苇秆呼吸。你也可以。只要你冷静下来,就能办到。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从缝隙外过来的空气清新而甜蜜。慢慢地,他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了。
你可以原路回去。能走一条路,就能反方向走回去。回去会简单些,因为你现在……
“因为我现在更滑溜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颤抖、阴郁,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觉得情绪稳定些后,他睁开了眼睛。它们已经适应了蓄污池里更黑暗的环境。他可以看清在两条胳膊上干结的污物,还有从右手耷下来的一条厕纸。他把它捏起来扔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习惯了这些东西。看来,逼不得已的话,人们可以习惯任何东西。可这个想法并不让人愉快。
他看着那道裂缝。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试图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它看上去就像缝线上的一个裂口,挂在一件缝砸了的衣服上,因为确实有道缝线。蓄污池还是塑料的——一个塑料壳——但并不是一整块,而是两块拼起来,用螺丝钉连在一起,黑暗中,那排钉子十分显眼。显眼的原因是因为它们是白色的。柯蒂斯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见过白色的钉子。最下方的几个钉子断了,才形成了那道缝隙。粪便污水一定从那里漏到下面的地上有一段时间了。
如果环保局知道,混蛋,你会有新麻烦的,柯蒂斯想。他摸了摸还完好固定着的一颗钉子,正在缝隙结束处的左边。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他初步判断那不是金属而是塑料,很可能是和马桶底座同样材质的塑料。
这么说,蓄污池是个两片结构,在密苏里、爱达荷或是爱荷华某个移动厕所组装流水线上拼装起来。硬质塑料钉把底部和侧壁边缘连在一起,接缝线看上去像个笑脸似的。钉子是用某种特殊的长筒螺丝刀拧紧的,很可能是气枪型的,修车厂里用来松动轮胎上带耳螺母的那种。为什么把钉头放在里面呢?很简单。当然是为了避免某个喜欢恶作剧的讨厌鬼从外面把蓄污池打开。
钉子之间的间隔是两英寸,而裂缝大约有六英寸,柯蒂斯由此判断坏掉的钉子大概是三颗。是材料差还是设计差呢?谁在乎呢?
缝隙左右两边的螺丝钉略微高出表面,但他没法像对付马桶座那样把钉子起下来或是掰断。没有足够的着力点。右边的那颗更松些,他觉得要是朝它下手的话,有可能松动它,再慢慢拧出来。有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而他的手指肯定要出血,但完成的机会很大。回报是什么呢?多两寸的呼吸空间。别的也没了。
除了裂缝两边的,其余的钉子都纹丝不动。
柯蒂斯再也无法跪在膝盖上了,大腿的肌肉烧着了般酸疼。他倚着一边侧壁坐下,上臂放在膝盖上,污秽的双手垂下来。他看着光线越来越亮的马桶洞,那边是另一个牢笼,生存的希望很小,但好歹味道好些。等腿恢复点后,他想再爬回去。如果没有什么收获的话,他不会待在这儿坐在屎里等死。事实上,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希望。
一只大蟑螂被柯蒂斯的静止所鼓舞,爬上了他沾满污物的裤子。他伸出一只手轻拍了一下,蟑螂不见了。“很好,”他说,“跑吧。为什么不从那个缝里挤出去呢?你很可能做得到。”他把耷拉到眼睛上的头发拂开,知道脏手把额头弄脏了也不在乎。“不,你更喜欢这里。很可能你还以为自己死了,到了蟑螂天堂呢。”
他要休息一会儿,让累得抽搐的双腿休息一下,然后从他的兔子洞爬出去,回到那个电话亭大小的牢房里。就歇一小会儿,只要可能,他绝不想在这个臭地方多待。
柯蒂斯闭上眼,试着定下神来。
他看见数字在电脑屏幕上不停滚动。纽约的股市还没有开市,所以那些数字一定是海外的。很可能来自东京证交所。大多数数字都是绿的。很好。
“金属和工业原料,”他说,“还有武田药业——要买进。任何人都能看得出……”
柯蒂斯倚在墙上的姿势十分危险,他的脸污秽不堪,屁股陷在污物里,裹了一层脏东西的双手从曲起的膝盖上耷拉下来。他就这个样子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贝齐还活着,而柯蒂斯在他的起居室里。她歪着身体,躺在咖啡桌和电视之前她惯常躺的小窝里打瞌睡,手边,或者说爪边是个刚才被她拿来磨牙的网球。
“贝齐!”他说,“醒醒,把懒人棒拿过来!”
她挣扎着站起来——她当然要挣扎了,因为她已经老了——项圈上的吊牌叮当作响。
吊牌叮当作响。
吊牌。
他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身体歪向左边,一只手伸向前面,不知是去拿电视遥控器还是去摸他那条死去的狗。
他垂下手,放在膝盖上,毫不意外地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很可能是梦醒之前就开始哭了。贝齐死了,而他自己坐在屎堆里。要是那还不构成哭的理由,真不知道什么才算。
他再次抬头向头顶不远处透着亮光的椭圆形洞眼看去,发现那里的光线比上次看时亮得多。很难相信自己真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可似乎的确如此,至少睡了一个小时。天知道这期间他呼入了多少有毒的气体,不过——
“不用担心,我能对付毒气,”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个巫婆。”
不管空气污秽还是清新,那个梦却是甜蜜的。很生动。叮叮当当的吊牌。
“该死。”他骂了一句,连忙伸手去掏口袋。他几乎可以肯定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丢了摩托车的钥匙,只能把手伸进粪坑,借着那条细缝和马桶洞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去找了。出乎意料的是,钥匙竟然在。钱也在,但在目前的场合,钱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纸币夹也是,尽管它是黄金的,十分昂贵,可太厚了,无法帮他逃生。摩托车的钥匙也太厚。然而,钥匙圈上还有一样东西。每当看到或是听到它晃动时的叮当声,他都会感到又甜蜜又伤心。那是贝齐的身份牌。
贝齐有两块身份牌,这块是他最后拥抱她并把她交给兽医之前从她项圈上取下来的。另一块用来证明她接受了所有的防疫注射,被相关部门收走了。留下的这个包含了更多的情感因素。牌子是长方形的,跟军犬用的一样。上面刻着
贝齐
走失时请拨打941-555-1954
柯蒂斯·约翰逊
海湾大道
海龟岛,佛罗里达州。34274
这不是螺丝刀,但它够薄,而且是不锈钢的,应该能用。他再次祷告——不知道人们说的“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是否正确,但似乎粪坑里的确没有——接着把贝齐身份牌的一角塞进了裂缝结束处右端的钉头里,也就是稍微松些的那颗。
他本以为会费些力气,没想到刚一拧吊牌,螺丝钉就立刻转动起来。他大吃一惊,扔下钥匙圈,伸手去确认。得到肯定的结果后,他再次把吊牌的尖角放入钉头的槽里,拧了两下。剩下的用手就可以了。他笑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动手拧缝隙左边的钉子前——现在那条裂缝已扩大了两英寸——他把身份牌在衬衫上擦干净(或者说只能尽力擦干净,因为黏在身上的衬衫实际上跟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脏),轻轻地吻了一下。
“如果能成功,我会把你装进玻璃框。”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求你一定要成功,好不好?”
他把身份牌塞进钉头,开始拧动。这颗钉子比第一颗紧……但也不是紧得无法对付。开始活动之后,它几乎是一下就掉下来了。
“耶稣啊,”柯蒂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似乎变成了个爱哭鬼了,“我是不是要出去了,贝齐?真的吗?”
他又回到右边,开始拧新的螺丝。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他按这样的顺序不停地拧,手累了就停下来歇歇,甩甩手,活动一下,直到它又缓过劲儿来,不再僵硬。他已经在这里快待了一天了,现在更不用着急。他尤其不想掉了钥匙圈。虽然这里很小,应该能找得到,但他仍然不想冒险。
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
慢慢地,一上午过去了,蓄污池热了起来,里面的气味也变得更浓、更臭,可是池子底部的缝隙也扩大了。他在持续地推进,离自由越来越近,但他不愿意匆忙。不要像匹受惊的马似的乱冲,这点很重要。因为最后关头也可能搞砸,是的,可是还因为他的骄傲和自尊——他最在意的两点——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别去想什么自尊问题了,慢慢地、稳稳地,就能赢。
右边—左边,右边—左边,右边—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