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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缓慢而单调的嗓音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每晚五时播放的那种电视剧里的女演员,剧本要求导演给她的指令是“富有”和“自命不凡”。她胳膊和手的举动就像是对同性恋者的滑稽模仿。所有这一切加上她过分的化妆和离奇的服装,可以让一个第一次接触她的人在好几分钟、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时间里,都不会想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符合逻辑而且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的思维条理清晰,她的表达轻松自如。更让人惊奇的是阅读她写的信。

换句话说,海伦的特点绝对是“愚蠢”的反义词。如果说不是“漂亮”的反义词,那至少也是和传统意义上的漂亮相距甚远。但不管怎么说,“能在码头上认出她并接回来”这个说法是灵验的,或者说本来可以是灵验的。这是海伦第一次来到非洲,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接她。

第五章 狂人之举

他劝我们尽快出发,并自告奋勇愿与我们同行,保护我们以防被人出卖。一个狡猾却又上了年纪的野蛮人,他面对两个完全无依无靠的外乡人时所做出的友好举动,深深打动了我。

——莱特·哈葛德(英国小说家)

这个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叫阿玛窦·阿玛窦。每一份证据都对他不利,把所有证据汇拢起来意味着死刑判决。阿玛窦二十一岁,或许是二十二岁,一个瘦长但动作笨拙的年轻男子。他和他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十来个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他们的住处离案发现场,也就是廷迪尔玛绿洲的那个农业公社隔了两条街。

公社里大部分是美国人,还有几个法国人、西班牙人和德国人,再加上一个波兰女人和一个黎巴嫩人。总体算起来,女人的人数是男人的两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在塔吉特的沿海地区相识的,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了与塔吉特相距二十公里的绿洲中的这处房产,一栋租金低廉的二层小楼,外加一块面积不大的农田。出于对一种回归自然而又自治自决的生活的憧憬,出于一种社会自我组织的理念,等等,他们走到了一起。公社成员中没有一人曾有过实践此类乌托邦的经验。开始的时候,他们靠那块灌溉非常费力的农田维持生活,同时把从当地人那里收购来的一些简单的废旧物品稍加处理后出口到第一世界国家去。后来他们还间或做一些违禁品的买卖。

起初,当地人对这群留着长发、多嘴多舌、漫无目的到处乱转的公社成员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但他们的坦诚和助人为乐很快赢得了新邻居的好感。他们友善大方地向当地人伸出了双手,当地人开始时还有点迟疑,接着却出人意料地紧紧地、真挚地握住了他们的手。他们和当地人惊羡地相互观赏着那些异国的饰品,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对方的头发,还互换了食品。那段时间可以听到大段的演说、冗长的讨论以及希望结为兄弟的暗示。后来他们和当地人有过几次规模不大的联欢,同时公社内部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些不满的情绪。到了夏天,不请自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地试图从公社那里得到经济上的好处。还有人提出希望得到医疗、手艺和性方面的服务,部分也的确得到了满足。结果是一连串无休止的争论,他们称之为公社内部的误解。随之,他们开始渐渐疏远当地人,公社内起初态度还不甚明确,继而有计划地这么去做,把与当地人的交往局限于生意关系。最后,他们把公社驻地周围本来一米六的围墙又增高了一米。仅以两票之差的微弱多数,他们决定不在围墙顶端的黏土里插入玻璃碎片。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

公社里最突出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苏格兰实业家的后代埃德加·法埃勒三世,另一个是曾经当过兵的法国漂泊者简恩·贝库尔茨。两人在某个尚未喝醉的片刻里想出了这个成立公社的主意。带着那种颇具感染力的热情,他们招募到了不少公社成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面容姣好的女性——并描绘出了他们称之为哲学理念的大致框架。

然而,沙漠很快改变了观念。开始时公社成员还处于喜好论辩马克思主义的某个灰色地带,没过多久公社里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薰香。在凯鲁亚克和卡斯塔尼达之间还有一小段发霉的托洛茨基。至于那个让肉体持久交织在一起的人力资源想法(“这只是一个比喻”)最终在那些缺乏理解力的女性的反对下落空了。本部小说所要叙述的那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公社已经颓败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仅仅出于经济目的而存在的团体。公社发展的前景显然比成立之初好不了多少。

为了弄清案发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他的所有一切,有必要在此简要地说明一下,我们所说的绿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考古学研究没有发现任何古时此地有人类居住的迹象。到了1850年,廷迪尔玛才出现了三间黏土棚舍。这些棚舍围绕着一个不大的水塘,依傍着从沙漠里凸起的山岩。地质学家认为这些山岩最初是由火山造成的圆锥形山体。山峰的最高处海拔250米,站在山顶远眺,即使是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四周能够看到的除了沙还是沙。一股不断从海岸吹过来的海风把沙粒耕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弯弯的沙田。只有在西边地平线的一端让人感觉到也许那里会有雾气、绿色和蓝色。

围绕玛斯纳帝国的血腥战事,才使得绿洲出现在了荒漠里两条并不重要的通商之路的交会处。被击溃的富拉尼人,丢弃了他们的家产,特别是他们的牲畜,从南边流落到了这里。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他们,逐步完成了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变。原来的三间棚舍变成了五十间,穿过蓬乱的刺槐和扇叶棕榈,沿着平缓的山岩斜坡往上延伸开去。

生活是艰难的,就像许多其他被迫背井离乡的移民一样,富拉尼人给他们现在赖以生存的这块贫瘠的土地取了一个跟他们的故乡一样的名字:新廷迪尔玛。仅仅一代人的光阴,这些不幸的人的数量增加了十倍。

关于这段历史,既没有书面记载,也没有可靠的口头流传。第一份图片资料是一张摄于1920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满脸疤痕的男人,他们目光呆滞,被挤成了一块黑色的长方形,站在一辆Thornzcroft BX汽车的卸货平板上,汽车经刚刚平整过的主街驶入廷迪尔玛,周围还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一个居民区,不过在背景上可以看到第一栋二层小楼。

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有两件事情使廷迪尔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件事情是:一位名叫卢卡斯·伊姆霍夫的瑞士工程师来到了这里,这位糊涂的瑞士人的汽车发生了故障,而当地人阻止他修理自己的汽车。此后的几个月里,在几乎没有任何设备的情况下,伊姆霍夫依靠几个哈拉廷黑人的帮助,硬是在卡珐依山崖的边上钻了一口四十米深的井。从此以后,绿洲有了足够的水源。钻井成功后,在一个隆重的仪式上,当地人把两个清洗干净的汽车火花塞交给了伊姆霍夫(家庭相册,正方形照片)。

第二件事情是:南方的内战愈演愈烈,使得廷迪尔玛成了走私武器和其他物品的战略要地。只有两三个家庭还在继续耕种他们的谷子地,其他的都转入了夜间行动。这给居住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富裕,而南边的土路上则堆满了死尸。

大约在同一时期,第一批阿拉伯商人偕家人从塔吉特移居到了这里。戴着墨镜、脖颈刮得干干净净的欧洲人,开着橄榄色的汽车穿过廷迪尔玛。1938年,中央管理机构在这里设置了第一个警察所。国家政权的出现并没有给当地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变化。谁想过上安定的生活并且有足够的钱,就不会受到私人军队的打扰。警察关注的更多是他们自己的安全。

直到南部和西部的内战换了地方,这里才从一个毫无法律的人口聚集区过渡到了一个半文明的社会。这个武器已经饱和了的地区开始有能力接受其他的物品。从前的走私集团首领转而投资基础设施。几家酒吧和第一家酒店进驻了当地。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里还曾有过一家小影院。一条几百米长、铺上沥青的街道穿过绿洲的中心,像一道无力的花剑推刺指向海岸的方向,陷入沙漠之中。两所伊斯兰寺院的尖塔伸向黄色的天空。宗教使聚集地的生活变得和缓,给那些贫穷的和信教的人带来了力量,通过上帝的旨意,通过教育和伊斯兰教法巩固了礼俗和文明。

在国家机构和宗教组织闯入的同时,曾有人多次尝试换个地名,希望借此忘却黑暗的过去。但无论是当地人、阿拉伯人还是那两三个制图员,凡是了解截止到1972年居民区情况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另外一个名字来替代廷迪尔玛。

1972年8月23日,星期三,据目击证人的报告,那天发生了如下事件:阿玛窦·阿玛窦喝醉了酒,驾驶着一辆本不属于他的锈迹斑斑的浅蓝色丰田车,闯进了商贸集市附近的公社院子。据五名公社成员的一致报告,他在那里先是表示可以提供一些服务项目,而这些服务项目的具体内容开始时大家并不清楚。接着,在主人给他上了茶之后,他发表了一通有关性生活的大胆但在解剖学上又说不通的讲话(四个目击证人),还开始了一段有关两性关系的哲学谈话(一名女性目击证人)。再后来,显然在无人看到的情况下他独自跑到厨房里继续喝酒。最后,他手里拿着一把忽然间冒出来的枪支在公社里横冲直撞,寻找值钱的东西。先是公用客厅里的一台高保真立体声音响设备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一个人无法运走。他要求一位女性公社成员帮他把音响抬到车上去,但是遭到了拒绝,理由是音响设备的钱款尚未全部付清。他朝她脸上开了一枪。接着有两名其他的公社成员赶来试图(不知是通过语言还是采用其他什么方法)解除阿玛窦的武装,也被阿玛窦射杀。在接着搜查公社驻地的过程中(这个时候那把枪支挂在他的胸前就像是一条牵着绳子的狗),他找到了一只装满钱款的皮箱(均为纸币,币种不详)。阿玛窦当即把一切都忘在了一边,拿着皮箱仓皇地想逃离公社小楼。此时他跑丢了一只凉鞋,鞋子卡在了楼梯的夹缝里。他开枪打死了躲在柜子里的又一名公社成员,并且在离开小楼时顺手牵羊拿走了放在厨房餐具柜上的一只装得满满的水果篮子。听到枪声,大约三十至四十名当地居民涌到了公社的院子里,他们看到阿玛窦为了驱散围拢的人群,一边往空中放着枪,一边跳上了那辆丰田车,往海滨大街的方向疾驶而去。半道上汽车没油了,在沙漠中抛了锚。尔后阿玛窦被那个矮小肥胖的村警逮捕了,并很快被带到了波利多里奥的办公室。阿玛窦被逮捕时只穿了一只凉鞋,当时未发现装有钱币的皮箱,却在那辆抛了锚的浅蓝色丰田车的副驾驶座椅上找到了那只水果篮子。在汽车的杂物箱里找到了那把还有点余温的毛瑟枪。不仅如此,后来在公社的院子里还找到了一个与手枪吻合的弹匣。卡在楼梯夹缝里的一只凉鞋,与阿玛窦脚上穿的那只正好是一对。

阿玛窦在自己的陈述中完全没有理会那些指控,他完全否认有过任何的犯罪行为。这也不奇怪。在一个男人说话还有点作数的国家,实际上是没有人会招供的。在所有案件调查中所有犯罪嫌疑人的标准陈述是:所有针对他们的指控都是凭空捏造的,他们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如果嫌疑人或被告人试图自己编造出一个案发经过的版本,他们一般不会顾及到其中的细节。阿玛窦也不例外。他不会想到把已有的事实依据逻辑融入到自己想象的故事中去。为什么一只凉鞋会卡在公社的楼梯夹缝里?为什么在公社的院子里会找到那只空弹匣?为什么四十名目击证人能够一眼认出他?这一切即便他再愿意配合也无法说明,而且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向他提出这些问题。回答这些问题难道不是警察的任务吗?他指了指任意的一台电气设备(电传打字机、咖啡机),请求给他连上测谎仪。他向至高无上的上帝发誓,他解释说,他只能讲述事实上发生的事情,他随时愿意这样做。他,阿玛窦·阿玛窦,只是在沙漠里散了一会儿步。当时的天气很不错,所以散步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乍一听这也许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不少绿洲居民的第二职业仍然是走私)。散步时他在荆棘丛里跑丢了一只凉鞋。后来他在土路附近发现了一辆被遗弃的浅蓝色丰田车,汽车没上锁。因为副驾驶座椅上放着一篮诱人的水果,他坐进了车子。他,阿玛窦,因为很饿,所以想着是否可以吃一些水果。为此当然可以指责他,因为水果并不是他的。他愿意对此发誓。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一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警察逮捕了,并带到了塔吉特。至于汽车杂物箱里的手枪,他一无所知。

连续四天里,他一直重复着同样的陈述,没有改变一个字。仅有的一次,那是第四天的晚上,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阿玛窦表示他在开车逃跑的过程中把皮箱扔出了窗外,但在几分钟后他就撤回了这句话,此后再也不愿提及此事。他表示,如果不马上就让他睡觉的话,他不愿意再说任何话。

然而,受害者是外国人这个事实使一切都变得异常复杂。波利多里奥只是在第一天负责审讯,第二天和第三天由卡尼萨德斯接管,他敷衍着想把案件推回给廷迪尔玛去。但接着内政部出人意料地开始插手此事,并把案件交由资历最深的卡厉米负责。

近几天来,一位政府官员正在美国谈判有关军事合作和发展援助等事项,而恰在此时美国报刊出现了有关这桩血案的报道,其详细程度异乎寻常。欧洲也开始有人关注受害者里面是否有欧洲人。在首都,有人提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质问(法国大使、美国大使、德国的一家新闻周刊)。而所有这一切引发的结果是,卡厉米和一名检察官不得不入住廷迪尔玛的一家酒店。官方的说法是,为了再次彻查此事;而实际上,是为了给大批涌到当地的新闻记者提供一些有关事件进展的小道消息,还有那些令人目眩的例子,仅仅为了说明案犯神志不清因而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如果受害者真的都是一些吸毒的嬉皮士,并且在荒漠里领导着一个反对帝国主义的大麻工场,那么事情一旦被当真了,对于第一世界国家来说唯一作数的只有国籍这一项而已。

此事已经上升到了这样的高度,而阿玛窦全然不知。他还在继续指着那台被当作测谎仪的咖啡机,以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生命发誓,以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名义发誓,他呼吁国王和他的家族帮助他,他说,就算对他严刑拷打,即使在他的脚底钻进螺钉,他也不会背离事实一毫米。

“在脚底钻进螺钉,”卡厉米说道,“这里当然不会使用这样的方法。实话说,如果我们真的对你的供词感兴趣的话,我们早就得到了。但愿你明白这一点。为此我们不需要你的脚底,为此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只是,谁会对此感兴趣呢?你是否想过,谁会对你的陈述感兴趣?你有没有看到过那些证据?”

阿玛窦在椅子上蹭来蹭去,冷笑着。卡厉米转向律师,问道:“您有没有试着向他解释清楚情况?这些证据当中只要拿出十分之一就足以把他送上断头台。”他又转过身对着阿玛窦说道,“不管你说还是不说,都他妈的无所谓。就算是这个世界上最贪腐的法庭都无法宣判你无罪。你可以闭嘴不说话,也可以说话。唯一的区别是,如果你说了,你的家人以后可以领回一具全尸。想一想你的母亲。不,我纠正一下,这当然不是唯一的区别。另一个区别是,如果你说话,可以允许你出去撒泡尿。”

几乎整个过程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啃着指甲的律师,这时轻声地抗议了一声。接着他要求跟他的当事人单独说几句话。卡厉米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张沙发,警官们吸毒时通常坐在那里。

律师完全可以同阿玛窦到旁边的房间去,或者他也可以请卡厉米、卡尼萨德斯和波利多里奥到门外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把阿玛窦带到了七八米外的一个家具旁,压低了声音告诉阿玛窦(尽管他的声音警察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证据的情况对他非常不利,而天又这么热。他抬高着食指又补充道,其实在真主面前一切都早有定论。但在一个人世间的法庭面前,就这一案件来说,招供既不会带来好处也不会带来坏处,只是可以缩短这个毫无疑义而又让人失去尊严的诉讼程序。而在他眼里,阿玛窦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等等。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一个大牌律师。他长着一张农民的脸,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黑色西装,在上衣的口袋里插着一块深黄色的手帕,像是在发出绝望的求救声。警署里的人不清楚,阿玛窦的家人究竟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一个人。八九不离十他们是用实物来支付他的薪酬的。阿玛窦有六个还是七个兄弟姐妹。

“哦,哈哈,”卡尼萨德斯眼睛望着写字台,高兴得像个孩童一样,“哦,哦。”

波利多里奥看了一眼他的手表,从口袋里取出两片阿司匹林,没喝水就这么干吞了下去。他抬高下巴盯了一会儿天花板下的吊扇。嫌疑人还在那里像演哑剧似的坚持着他的剧本:荒漠里的散步、凉鞋、水果篮子、逮捕。他在沙发上转来转去,而当律师像小学老师那样第三遍第四遍重复着他的观点时,波利多里奥忽然从被告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点他至今还从未看到过的东西。这是怎样的一种眼神?这是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的绝望眼神,在他的律师单调地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的时候,这个人意识到,他的生命快要到头了;尽管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但几分钟前从他的眼神里还透出他尚且怀有侥幸心理,觉得会有机会逃脱上断头台的命运;而此刻他的眼神不仅仅是绝望,还显得非常吃惊。看着这个人的眼神,波利多里奥想,这个人也许是无辜的。

他翻了翻卷宗。

“指纹到底在哪里?”

“什么指纹?”

“武器上的。”

卡厉米摇了摇头,从锡纸包装中剥出一颗夹心巧克力。

“我们有四十名目击证人,”卡尼萨德斯说道,“再说阿斯兹正在度假。”

“其他任何人也可以做,不是吗?”

“其他任何人也可以做什么?你会做吗?”卡厉米气呼呼地说,他想无论如何在天黑前能够回到廷迪尔玛去,他和一位《生活》周刊的记者有个约会,“阿斯兹也做不了这个。在皇宫的门岗那里,他花了一个星期把整块场地都贴了个遍,收集了四百多个指纹,但能够辨认的仅有两个,而那两个是大厦管理员八岁儿子的。”

波利多里奥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律师。律师不再继续唠叨了。

阿玛窦的脑袋垂了下来。

第六章 莎士比亚

有一次我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医学研究所的医生组织那里收到一封妙不可言的信件。信上说我被选为他们最乐于为之做手术的人。

——娅尼·索恩(美国演员、裸模)

海伦从不知道自己给人一种什么印象。她对自己的了解仅限于照片和镜子中的自己。按照她的判断,她觉得自己长得还不错,有些照片甚至是惊艳的。她能够主导自己的生活,但说不上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在和男人相处上她从来没有什么问题,至少问题不比她的女朋友们多,甚至还比她们少。从高中时候算起,她有过七八段感情,都是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们都很善良,教养很好,而且擅长运动。那些男孩子都不太关注他们的女朋友是否聪明,因而也很少关注到海伦的聪明才智。

这点对海伦而言无所谓。要是男人们觉得自己在智商方面有优势,她也不会因此耿耿于怀。海伦和男人间的恋情大多持续的时间不长,当一段破裂之后,海伦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恋情。穿着露脐T恤在校园里走上一圈,她就会接到三个共进晚餐的邀请。海伦一直质问自己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真正有意思的男人从不和自己搭讪。她不能解释其中的原因。和其他女孩一样,她也有心情抑郁的时候,但并不常有。从众多小说中她得知,漂亮的女人总是最不幸的。她读过很多小说。

她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打击,是她用录音机给自己录音来准备一个报告的时候。她只听了四秒钟,就失去了再次按下播放键的勇气。这是一种好似外星人发出的,抑或动画大师特克斯·艾弗里作品中的人物发出的声音,一团会说话的口香糖。她知道,一个人听自己的录音可能会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从录音中传来的声音何止陌生。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录音机出了技术故障。

那个借给海伦录音带的满脸长痘的化学教授向她解释说,人们通常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比实际上更饱满更好听,这是因为在说话时,头骨和谐振空间会在大脑里产生共振。这种落差当然会让人有点震惊。他自己的声音就像阉人的假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海伦的胸部。海伦从此不再参加这一类的任何其他实验,也渐渐忘了自己声音古怪这回事。那是她在普林斯顿大学的第一年。

海伦毫不费劲就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得到了让人梦寐以求的奖学金。像其他新生一样,海伦在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面对各种繁文缛节时,感到心里很是茫然。在学生宿舍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让自己沉浸在学习中,但也并不回避和其他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尽量在一周中的大多数晚上都给自己安排一些活动或是约会。

经一个学英国文学的朋友介绍,海伦加入了一个业余演员剧社。这个剧社一年演出四五场传统经典剧目,但很少演出现代剧。剧社中的成员大多是大学生,还有两个家庭主妇、一个很喜欢脱光衣服的退休教授,以及一个年轻的轨道工人。这个年轻的轨道工人可谓是所有剧团成员都心照不宣的一颗明星。他二十四岁,拥有一张电影演员的脸、一副希腊雕塑的体魄,他唯一的缺点是记不住台词。正因为他的缘故,海伦差不多三年时间都在忙于排练演出伊丽莎白时期的各种剧目。

海伦一开始只能得到很小的角色,后来她出演了《驯悍记》中的比恩卡和另外一个叫多罗西娅·安格曼的角色。她不是没有天赋,若有机会也不是不想出演高大上的女英雄角色,但海伦知道,谁能出演最好的角色往往更多是根据演出经验而非天赋来决定的。谁在这个剧社里待的时间最长,谁就能得到《奥赛罗》中苔丝狄蒙娜的角色。

之后剧社演出了《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他们更多的是按照这部戏拍成的电影,而非这部戏本身来演的。那个轨道工人扮演保罗·纽曼在电影中的角色,他和保罗·纽曼出彩的荧幕形象非常相似,差不多可以以假乱真,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却不乏潇洒地走在舞台上,就连他和台词提示员之间的对话都像是戏中精彩的一部分。一个魅力倾人的生物系四年级黑发女生扮演俐思·泰勒在电影中的角色。海伦扮演玛艾,偏执的玛艾和她偏执的家庭。她的腰身足足被加粗了五倍,头发被撒上了灰粉,凸出的颧骨下被涂上了一团红色的重彩,就像小苹果似的。她还被套上了松垮的土豆似的戏装。那个退休教授的几个外孙被安排在她的身边,扮演她没有脖子的孩子。孩子们当然都有脖子,因此他们的整个颈椎都被某种保护材料包了起来,嘴里还被塞满了泡沫橡胶。因为不能说话,孩子们向观众发出没有辅音的呜呜声,观众兴奋得不断欢呼。

剧社的指导老师把他们的首场演出用俄国双8录像机录了下来。这是海伦自上小学以来第一次被录像。在录像首场放映的时候,海伦激动得不得不跑出放映大厅。她跑进了洗手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然后一下子呕吐了起来。把自己重新整理好后,她镇定自若地回到了放映大厅。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她的目光一直在荧幕四周游离不定,并竖着耳朵听着放映机发出的单调的嗒嗒声。剧社计划演出的下一部戏是阿图尔·施尼茨勒的《轮舞》。海伦这次究竟扮演哪个角色本来是很让人期待的,但就在演员名单还没确定前,她就离开了剧社。

指导老师对此感到很惋惜。但除了他,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海伦的离去,就像没人注意到海伦在舞台上扮演的那个可笑弱智的角色。海伦本人和她扮演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是接近的,或者坦率地说,相当接近。海伦的演出其实很成功,她的自然出演让观众丝毫感觉不到她是在刻意扮演某个形象。她的表情、她的声调!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在放映结束时的掌声中海伦又一次看了眼荧幕。当身着古怪松垮棉质戏装的玛艾向前走上一步,把两只手搭在一个没有脖子的怪物肩上,扭曲嘴角挤出愚蠢至极的笑容时,观众的噪声和口哨声不断升级。这是在片轴嗒嗒的转动下,放映机播放的最后一个画面。

在接下来的小型庆典上海伦喝了很多的葡萄酒。作为永久离开剧团前的最后一个举动,她悄悄地对那个轨道工人说,她要在当晚和他做爱。没有等他作出反应,她告诉了他地址和时间后就径直离开了。为了从一开始就避免计划泡汤,她故意选用了些赤裸裸的露骨词语,虽然这其实没什么必要。

她的计划并没有泡汤。凌晨一点钟,有人用手指轻轻抓挠学生宿舍的木头门。“保罗·纽曼”手中捧着一束像是从墓地里偷来的花。看到海伦不经意把花丢到了水盆里,之后又打开了一瓶酒时,“保罗·纽曼”顿时松了口气。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保罗·纽曼”一边抽泣一边向海伦坦白,他实际上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海伦对此只是耸了耸肩。从此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裹着白色的毛巾浴衣,海伦悄悄溜过学生宿舍的走廊,耷拉着脑袋爬了两层楼梯,来到她最好的朋友米歇尔·范德比尔特的宿舍门口。她敲起了门。米歇尔可能也算不上海伦最好的朋友,但肯定是她认识最久的朋友。她们两个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从交朋友的第一天起,两个女孩间就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不可逆转的主宰关系。

当年的金丝雀事件可以说是两人关系中的一个最早且最具说服力的佐证。大约是在小学三年级或者更早的时候,当时两个人正坐在堆满玩具的地板上玩,突然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可怕的叫喊声。叫喊声是米歇尔的弟弟发出的。几秒钟后她们看到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小家伙跳过门槛蹦进了房间,小脑袋无精打采地向一侧耷拉着。米歇尔害怕得跳了起来,小家伙就像被大风吹起一样给撞到了一边,沿着走廊一直滚了出去,眼看就要危险地滚到楼梯边上。海伦一脚挡住了它的去路。而此时,米歇尔的弟弟神经质似的跑来跑去,范德比尔特夫人则像失去知觉一样瘫在了椅子上,连连摆手。米歇尔对海伦大声叫道:“快去帮帮它!快去帮帮它吧!”

当年八岁的海伦,自己并没有养过宠物,除了在笼子里,也从未见过这种鸟。海伦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捡了起来,用一只手指托起它的小脑袋。但它的小脑袋随即又耷拉了下去。海伦建议把小家伙放到床上,或者用火柴棍把它的脊柱固定起来。但是没有人作出任何反应。最后海伦只好一个人走到范德比尔特家的客厅,查起了百科全书。她查看了金丝雀的相关内容,从紧急处置、颈椎摔伤和骨折,一直看到下肢瘫痪。她让米歇尔最好去给医生打个电话,或者去找一位家里也养这种鸟的朋友。

最后范德比尔特太太终于给一位兽医打通了电话,兽医建议结束小家伙的生命来消除它的痛苦。太太把话筒举得高高的,大声重复着兽医的话并带着求助的眼光环视四周。但是范德比尔特家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最后还是海伦打破僵局勇敢地站了出来。她用扫帚轻轻地把小家伙拨进了一个塑料袋中,双膝跪下压住了开口处,拿起一卷《不列颠百科全书》往塑料袋上压了很久,直到塑料袋从三维立体变成了二维平面。之后海伦和米歇尔一起把压成片儿的小家伙埋在了花园里。范德比尔特太太躲在窗帘后哭了起来。

这一天,米歇尔对她的朋友产生了一种夹杂着畏惧的敬佩。此后很多年,她对海伦的这种感情一直都没有变。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青春期的那段时间,米歇尔对海伦的感情,除了敬畏,也还有一些其他时常变换的情绪,比如不解、着迷、愤怒、嫉妒、故意的冷淡甚至怜悯……但这些复杂情绪过后,是她对海伦更强烈的敬畏和喜爱——而所有这些感情之所以不断升级,正是因为这些矛盾情感的接收体好像从来都没有觉察到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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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七零,大龄汉子迷上乖软小娇娇: 陆媛媛是蒋寒城和奶奶救命恩人的女儿,阴差阳错她来逃命晕到在蒋家,为了她脱离苦海,男人花重金买下了她,而陆媛媛第一次看到蒋寒城时,面对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害怕直发抖。慢慢的相处后她见到了男人冷硬下的柔情和细心,被他的呵护和付出感动,她是有人爱有人宠的。她开始关注男人对他心动,陷在他的魅力和他爱意里,爱他无法自拔,想时刻贴着他。后来,她明白人生最大家幸福的莫过于,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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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梓汉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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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夜市开在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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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把夜市开在古代: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和家人一起吃夜市吗怎么就穿了呢?还是一个跟历史一点都不沾边的陌生朝代,这上我怎么发挥那地理老师教的零星历史优越感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呀,都说古代落后缺吃少穿,想吃大米饭小龙虾那是做梦都办不到,我一个现代的小可怜可是万万吃不了古代的苦呀,呜呜呜!哭了一个时辰累死宝宝了,先睡一觉再说!咦!我做梦了吗?这不是害我的那条夜市一条街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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