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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尼萨德斯马上找到了几个老熟人在那里聊天。波利多里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们旁边,但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一个穿着体操裤的男童那里拿了一杯香槟,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站在不远处的一位一袭白衣的女性吸引住了。苗条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圆润的酥胸!但是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她的表情给人的感觉有点古怪。她的周围站着几个美军军官在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话,女人每缓缓地吐出一个句子,他们都发出一阵显得有点过于殷勤的笑声。

“我的同事波利多里奥。”卡尼萨德斯介绍说,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伸了过来,把警官吓了一跳。

“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认识您!我真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您的那样激动人心。您为什么从来不穿您那套漂亮的制服?您难道担心会因此把我的宅第变成一个名声不好的场所?”

开头的几句话波利多里奥没有听清,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个满手老年斑的人显然是逗笑脸。这是一个高大的秃头男人。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身上无可否认有一种征服人的东西。波利多里奥站在那里还想恭维地说上几句表示敬意的话(“我刚刚读完您最新出的书。”“您的派对就像一部精彩的文学作品一样令人兴奋。”“我真的希望我的生活能像您的书那样激动人心。”),逗笑脸早就转向其他客人,继续带着那种具有征服力的语气滔滔不绝。

接着,卡尼萨德斯又把他的同事介绍给了其他两三组客人,但波利多里奥很快感觉到,他显然已经成为他朋友的障碍,而他必须尽快让他的朋友从中解脱出来。他溜达进房间,又踱步回到花园,一会儿在这儿站站,一会儿又到那儿站站,希望给人一种忙忙碌碌的印象,但实际上他没有交上任何一位新朋友。到处都是谈兴正浓的客人。在其他社交场合经常看到的那种令人尴尬的瞬间,比如交谈中偶尔出现但其实并非令人不快的词不达意、问题和回答之间的思考间隙等,在这儿都不存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用飞快的速度七嘴八舌地讲着话。如果他想加入其中,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有时甚至非常明显地忽略了他。有时听别人谈到他自以为有些了解的话题,因而想插进去讲上一句时,对方表现出来的那种伤人的客气,使他突然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这种社交场合对他来说完完全全是一个蒙羞的地方。

整个晚上他都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过他一直设法避开那个让他觉得有点古怪的金发女人。他的话越来越少,只是听别人在讲。他在观察。

如果说一名富有经验的刑事警察与一名外行相比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特质的话,那就是他的感知能力。他会马上知道,必须往哪里看,他能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情区分开来,他知道人的眼神的不可靠性。感知和观察并非天分,而是可以通过学习和练习掌握的……类似的胡说八道胡言乱语都是波利多里奥在上警校的时候老师教授给他的。不过当他在社交场合感到索然无味的时候,常常会再一次徒劳地去尝试验证这些道理。他在一旁看着那些谈话的人,听着那些毫无意义又缺乏条理的话,努力地想去理解或至少记住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结果往往是让他更加藐视和拒绝这里所有的一切。

“说一个门牌号码吧,大概在3和5,也可能在3和7之间。”

“一百年前从交通流量的数据中也许可以预见到,1972年的伦敦将沉陷在马粪堆里。裴克同样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

“也许是南半球最有智慧的人。”

“一旦某位作家想从随便哪种形式的文学理论中捞到好处,他就会把这种理论的目的解释成他本人最擅长并且已经实践多年的东西。这不是理论。这是在夜晚漆黑的大森林里一群兔子身上产生的东西。而那些不会写作的人提出的理论:可笑。因此,这个世界上没有理论。”

“这就是所谓的真实性。”

“如果有人为我挡着门,我马上就会感到有压力,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义务。我开始逃跑。不过我本人当然也总是为旁人挡住门。为此可以说我是一个虐待狂吗?这是我今天早上突然想到的。一个为人挡门的虐待狂。”

“哦,蔡特罗伊斯先生,晚上好,晚上好!又在执行特殊任务吗?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

“我说的是南半球最有智慧的人,我知道他的《扎伊尔》,你们必须听一听。他认识每一个参与的人,他可以生动全面地给你们讲解比利时人,他知道每一个人都干了些什么,他知道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他们有几个孩子。我们在这儿说的是特工。他毕业于剑桥,法律专业。你们笑。你们不把卢蒙巴当回事,你们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他已经掌控着半个国家。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有朝一日会有一位非洲合众国总统的话……你们不要被那些反对者的陈词滥调迷惑了眼睛。这是非常时期,这是一个血性的杰出人物。非他莫属。超凡绝伦。再说他才二十九岁。做好准备吧!赫尔姆斯已经在他的办公室安排了人。你们不相信,真的不相信?他真的这么做了。”

说话的人带着一点东欧的口音。听他说话的人是一位戴着礼帽的白发老人,西装口袋里插着手绢,显然不同意上面的观点。他完全不想知道什么非洲的血性领袖,对什么和平的统一更是毫无兴趣。虽然进步是值得期待的,但他要求的首先是倒退,由贫困、痛苦、牺牲和革命引起的倒退。因此不会出现非洲合众国,原因是这里的矛盾和冲突还不够突出。这里没有明确的上层和下层,从根本上说完全就没有上层,特别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稍稍注意一下就能看到,到处都是不确定的社会形态、不可理喻的社会结构、无力的血腥屠杀。他纠正自己的用词:毫无目的的血腥屠杀。不,在实现世界合众国这一更为伟大的项目的进程中,这样的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值得信赖的必须是欧洲。美国过于自我陶醉,俄国已经力不从心,剩下的亚洲国家从来就不关注政治,只是照搬西方的国家理论而已。他预计最晚在新千年到来之际,由欧洲人发起的世界合众国将会出现。当他说到“新千年到来之际”的时候,他的谈话伙伴傻笑了一声。波利多里奥也忍不住想笑,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好像几乎无法想象到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有人类存在。那两个人还在继续争论下去。

那个金发女人独自一人站在花园的边上,仰望着夜空。从这里往下看去,整个海滨山脉尽收眼底。月光下的浪尖闪烁着银光涌向看不见的海滩。围着哭丧脸的一群客人正在翻看逗笑脸写的一本青年读物,就像一群顽皮的中学生正在翻阅一本裸体主义者的手册那样。一个穿着黄色体操裤、喝醉了酒的十五岁男童,手里拿着一管很大的针筒跟在波利多里奥后面,还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要把针扎进波利多里奥(和其他客人)的屁股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波利多里奥站到了那位年轻的外交官身边,就是先前那个东欧人声称的会成为非洲合众国总统的年轻人——洁白的牙齿、黝黑的脸庞、明亮的西服、相当亲和的微笑。波利多里奥用他大量酒精下肚后仅存的那丁点儿感知能力可以确定,这个人的脑子的确转得非常快。他懂得幽默,他很有智慧。但这一切对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仍然只是一个黑人。没等他说完几句复杂的客套话,波利多里奥就已经无法跟他继续交谈下去。

当颤颤抖抖的主人在两个男仆的搀扶下站到花园中的一把折叠椅上时,所有的谈话一下子静寂下来。男仆们为了以防万一仍留在椅子边上,但逗笑脸用一个家长式的手势把他们轰走了。好像在期待一个重要的讲话,众客人一起涌到他的面前。不知从哪里发出一阵自发的掌声。波利多里奥也高耸着眉毛往前走了几步,他知道,结识这些美国艺术家对卡尼萨德斯有多么重要。当周围只能听到酒杯里冰块轻微的叮当声时,逗笑脸开始讲话了。他的嗓音沙哑单调,好像还有点被故意压低,但同时又有着一种特殊的穿透力,以至于在花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毫不费力地清楚听到他的讲话。

“具有远见是一种美德!”逗笑脸开始了他的讲话,但随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酒杯中的冰块也不再发出声音似的,“为未来而心怀担忧,为未来而未雨绸缪,这是一种只有人类而非动物才具备的能力。然而出于上述担忧而发展形成的那类人,正是那些典型的老态龙钟的欧美人。我们从那里逃了出来,来到了更为无忧无虑的非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全新的思想、全新的风格,而这儿的一切都尚处在青春焕发的阶段。我提议为这一青春干杯。我很高兴,你们来到了这里。永远都不要让沮丧的未来把光明的现在变得暗淡。请把你们的目光投向天空。”他自己也带着激昂的神情仰望着夜空,而只有很少的派对客人跟着他这么做,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讲话人的那个特别的姿势上:一个老年人干瘪的手臂在星空下颤抖着,“你们中有谁在死亡的那一刻不愿用人类绝大部分的财富换回自己的生命?狄德罗。如果我必须在当下的美妙和人类的永存之间作出选择,——为此我需要解释一下如下内容。如果在今后的十年当中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就像我的那些罗马俱乐部的朋友们每个星期都不知疲倦地通过报纸来告诉我的那样,这如果用哲学话语来表达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把人类的十分之九划去,再划去余下的十分之九,剩下的仍然只是糟粕。没有必要愤怒。不,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十分之九。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们,泣不成声地抱住都灵马匹的脖子紧紧不放。因为我们是人。正是因为这一点,亲爱的朋友们,我的话可能有点感伤,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意思,我们不必再兜圈子了。把我们从启蒙运动的自大中解放出来吧!光明不属于任何一处黑暗。我们大家都深知自己感受到的这样一种直觉。给一个饿极了的孩子扔去几个铜板,看到他黑色的眼睛透出的一丝感恩的闪光。这一丝闪光要比任何星空和任何哲学家编造出来的乌托邦式的空想都要明亮。而这种直觉,我强调,这种直觉是种羞愧,是种痛楚,是种欲盖弥彰的优越感——而不是理性。请你们相信我的话。这就是人类!我们这种人类。瓦利希先生说得完全正确,应该把那些所谓增长是有极限的论调看作是一堆毫不负责的胡言乱语。到了1980年我们还会有电源,我们依然能够幸福地生活。到2000年,到2010年我们已经死了,但还会继续有电源。迦太基!”

他的手臂在那里摇晃着,就像是一把枪管,他的手指指向了一班身穿制服的乐手,打击乐手开始数一二三四。塔吉特最年轻的警官波利多里奥借口头疼向他的同事告别,到了大门口,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应该往里扔一个炸弹,他想。

第十章 离心器

一听到施罗丁尔家猫的声音,我便抓起了枪。

——史蒂芬·霍金(英国物理学家)

这正是那些赶骆驼的人的问题:他们想要摆弄原子弹,但却不知道怎样使用离心器。伦德格伦的物理课成绩并不怎么好。按他自己的看法,他的才能更多在语言方面。他在音乐、体育和宗教课方面的成绩也还不错。不过,在学校里他还是学到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离心器是一种快速旋转的东西。超速离心器是一个以非常快的速度旋转的东西。用这台设备可以把同位素分离开来,比如235号和238号铀。一个具有很大转动能的高而细的圆柱体,这对设计者来说主要是一个机械学的问题,一位有点才智的汽修工也许都能解决的问题。但赶骆驼的人却不行。他们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即便是使用一个旋转的离心分离机,他们也不具备所需的知识和技能。

伦德格伦想,如果他们把花费的精力,如果他们把用于酷刑、侵犯人权和与以色列争斗的钱款用于汽修工的培训,也许他们自己都能造出这个该死的离心器。也许。谁都能造出这个东西。他,伦德格伦,如果多加练习,如果在当年学校的物理课上稍微认真一些听讲,大概也能造出来。一个旋转的离心器,上帝噢,这哪有什么问题啊?唯独这里的人不行。或者是他们不想做。也许是他们不想。伦德格伦看了看表,淡绿色的表针在黑夜里发出磷光,这块表是他的妻子送给他的。他喝了一口薄荷茶,把杯子放回到翠绿色的桌面上。在街道的另一边,就在他坐着的正对面,是一栋倒塌的房子。绿色的墙面脱落了,屋顶上是一根歪斜着的旗杆,旗杆上耷拉着一块深绿色的布条,告诉我们今天是一个无风的天气。这是革命的颜色。

在这个世界上,伦德格伦已经看到过很多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了亚、非、拉这三大洲及其居民的问题所在。除了其他的一些因素之外,那里的人认为脑力劳动是一件没有男子气概的事情。自然没有人这么说过。但他们分不清科学与那些诸如自豪、尊严之类的伟大理想之间的区别。科学是女人的事情。如果你给一个女人一百美元,她能平地踩出一家有八个员工的裁缝铺来。如果你给一个男人一百美元:互相残杀。最糟糕的是阿拉伯人。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无所事事、阴谋诡计和狂热主义。思考是女人们的事情,而女人,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她们的脑子往往愚笨得不够用来思考。这是一个怪圈。伦德格伦思索着这个他称之为阿拉伯民族性格怪圈的问题。他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这一切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仔细一琢磨,其实他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一群长着鸡胸脯的人的炒作。从事科学工作的都是一些妄自尊大的人,这些小个子男人穿着母亲洗净熨好的衬衣,戴着厚厚的眼镜甚至连实验室的门都看不清,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假嗓音安排着任务:你,到世界上去,把那里的脏东西都扫除干净。重要的事情我们早已核算清楚并且完成了。从哲学观点来看,物理是一种描写现实的模式。但那是一个错误的模式。物理不够全面,因为物理把最重要的东西隐没了,那就是人和人性的弱点。至少这一点赶骆驼的人还是懂的:面对最简单的暴力,就算最伟大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也会束手无策。科学不联系真实的存在,不联系真实的真实存在,这是因为缺少反馈。间谍活动是有这种反馈的,间谍活动是全面的,这是一种几近艺术性的过程,而且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间谍活动惯用的是制造假象和错觉。不同于科学,艺术和体育接近生活。人的生活微不足道,但却是一部美妙的、伟大的、易于消失的、脆弱的艺术作品。而唯一可能让人抓狂的一点是,接头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也许在某个地方他正悠闲地坐在自家院子里,做着最喜爱的游戏,早已把同位素分离忘得一干二净。

接头的人没有出现……还有就是太阳。早在第一天晚上,伦德格伦就买了一顶可笑的草帽。草帽几乎保护不了他免受日晒,太阳在八分钟前作为一次核聚变的废料发出来的射线毫不妥协地正好照射到伦德格伦的额头上。但是他又不敢坐到咖啡馆里面去。洞察全貌注意安全,这是最基本的准则。电磁射线穿过草帽火辣辣地晒着,他看了看绿色的旗子,看了看绿色的房子。忽然间,他说不出话来了。

一种麻木的感觉就像一团棉球一样留在了他的舌头上。他说不出话来,感觉就像一下子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他想不起那样东西的名称,那样会旋转的东西。他为什么到这儿来。没错,是为了离心器。他脑子里一下冒出来许多其他类似的词汇。但没错,是离心器。那之前呢?情况越来越糟糕。先前他还想到过薄荷茶,小姐,来一杯薄荷茶。但究竟为什么他现在在这儿呢?为了……极端的离心器?极为高速的离心器?伦德格伦揉了好长时间的太阳穴才想起了“准”这个词,准离心器。但这不是正确的名称,或者是?是正确的名称吗?如果这不是正确的名称,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想出那个正确的名称呢?你好,我是准伦德格伦。我带来了这样东西。好,谢谢。不用客气。情况真的变得越来越愚蠢。肯定因为是太阳,这该死的太阳。该死的茶。该死的离心器。

抽了两根烟喝了半杯茶之后,伦德格伦浑身颤抖得就像一片豌豆叶子一样。作为一个习惯于不信任任何人特别是不信任自己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怀疑把他派到这里来只是作为诱饵。就像对待学徒那样,让他去干那些莫名其妙的活儿,事后却又取笑他。这些长着鸡胸脯的人,用手指着他,透过他们厚厚的眼镜片看着他,还向他扔粉笔头。在这儿不同的是,他们不会扔粉笔头,而是更糟。他们最喜欢的项目是酷刑。

想看一下图纸又不被人发现,并不是没有危险的(也不那么容易)。为此他先要得到那种发光的仪器。文字是加了密的,或者是用阿拉伯文字写的,反正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他还是拿到了设计图纸。虽然伦德格伦什么都看不懂,但上面的图像在他眼里不管怎么说是圆柱体形状的,而且看上去很神秘。总共有好几百页,显然内容不仅仅涉及离心器。他得到了一丝安慰,至少这不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一项正式的使命。他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但是他还是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不是那种可以容忍失败的任务。他坐在一个真空地带,在荒漠里。在街道的另一边正对着他的地方,两天来有一个掉光了牙齿的阿拉伯人坐在阴影里,一直在注视着他。有的时候,老人身体前倾,好像在对着某个方向祷告。接着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伦德格伦。

“这人总是坐在那里,他脑子有点问题。”十二岁的女招待告诉伦德格伦。但是女招待的话也不可信。每次,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她都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畜生!这些胖女人都这样,愚蠢至极,但又都长得那样标致,这是她们的本事。就像动物一样。民族性格使然。看那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这一切都流淌在她们的血液里,与生俱来。还有谁可以相信?这正是这份职业令人兴奋的所在,不能相信任何人。人是一个面具,世界只是一个表象,在所有一切的背后是一个思想和一个秘密。而在每个秘密后面还有另一个秘密,就像影子的影子一样。

伦德格伦会心地笑了。但突然之间,在第二天的下午:灾难。那个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弄来了一个小型电子仪器。他试图用手把仪器挡住,但伦德格伦还是从眼角里看到了。那个仪器在日照下闪了一下。阿拉伯人把小小的黑匣子放到耳边,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吉普车从街上开下来——这是信号。伦德格伦跳了起来,他跑进咖啡馆,躲进了厕所里。他两手紧紧抓住水盆的边缘,告诫镜子里的自己一定要谨慎。接着有什么声音,脚步声:伦德格伦屈身从窗户跳了出去。酷暑里连阴影处都有42度。他跃过一堵矮墙(110米跨栏赛跑,14.9秒,瑞典青少年全国纪录),他跨过一群被吓得乱叫乱跑的鸡,两次左转,飞快地来到了那家咖啡馆所在的主街上。他摸了摸胳肢窝下的武器,打开了保险,心里想着他的妻子,四处张望着。

穿过被太阳晒得微微颤动的空气,他看到了那家小咖啡馆,看到了游廊前那张小桌上放着的他的记事本、他的太阳帽和他的麦芽茶。前面是一张空空的椅子。伦德格伦形状的空气占据着他的位子。在街道的另一边,那个阿拉伯人一动不动地坐在绿房子前面,在他的耳边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音乐,单调的歌声。吉普车已经开过去了。伦德格伦眼前的一切都是飘浮的。十二岁的选美皇后带着友好但又吃惊的表情在向他招手。伦德格伦无精打采地坐回到小桌旁,就像一块出着汗的奶酪。女孩笑着,他不去看她。她把一对还没发育好的奶子挤到前面,他视而不见。先执行任务,再跟女孩上床。这是老规矩。

下午,咖啡馆前的街上开始热闹起来。男人们都向市中心的方向涌去,好像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不清内容的叫喊声,总是同一个词。伦德格伦带着一张痛苦的脸注视着这一切。几个小时后人群又涌了回来,还是同样的叫喊声。

第三天早晨,伦德格伦给了那个没有牙齿的老人一点小费,请他坐到其他地方去。老人接过了钱,还是坐在原地不动。第四天伦德格伦向他打招呼说:“你今天有没有操你家的羊?”阿拉伯人只是伸出了手。一道白色的光线从天空中直射下来。伦德格伦又给了阿拉伯老人一些比前日更多的小费。他大声笑着,容光焕发,完全抑制不住地神采飞扬。那点尚存的理智让他发觉,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脑子,也许是腹泻,也许是那个想出嫁的黑人公主的目光,让他充满了亢奋。亢奋可不好,亢奋是不允许的。他明白这一点。他什么都明白。他是伦德格伦。

第十一章 复审

如果你不知去往何处,每走一步都能到达你的目标。

——富拉尼人谚语

第二天,波利多里奥让人再次把卷宗送过来。这是一摞小小的用线绳捆起来的纸张。他把卷宗摊放在面前的写字台上,上面是审讯阿玛窦的记录,审讯是在警察总署进行的。波利多里奥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其中有两次审讯他自己也在场,他知道,阿玛窦坚持自己的陈述。最后一份记录只有一句话:陈述见上一天的记录。

余下的卷宗尚未经过整理。波利多里奥先把目击证人的报告找了出来。大部分是用打字机打的,一小部分是手写的,有许多看不懂的缩写和速记符号。几乎所有用打字机打的报告上都没有审问人的姓名,也没有日期。估计这些报告都是卡厉米编出来的。卡尼萨德斯只是在阿玛窦被捕后不久去过廷迪尔玛一次,波利多里奥还一次没去过。不过,一大堆简单的短语(“此外他还提请记录在案。”“证人气愤地表示。”)表明,这是一个比卡厉米智力还要低下的人用打字机抄写或加工的文字。那一堆文件中有案发地的描写和位置草图以及时间表,还有酒店账单、字迹潦草得无法辨认的笔记、内政部关于如何对待外国记者的指令。在一张餐巾纸上列出的一串钱款金额。一份视察案发现场的备忘录:没有日期。某个受害人母亲的请求书:不完整。一栋房子平面图中两具尸体的位置草图:没有说明。整个卷宗完全就是一堆废纸。

关于整个事件的一份前期总结出自卡尼萨德斯之手,这是廷迪尔玛警署的第一份评估,就相当杂乱无章(“估计在外国人居住区还会发生类似的谋杀案。”)。外国观察员的到访在绿洲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波利多里奥从卡厉米那儿听说,后者和当地的一名警察甚至还动了手,因为那个警察不仅固执地把他的脸挤到每一个照相机的镜头前,而且还试图成为那些还活着的公社成员的私人保安。

卷宗里没有一张可用的案发现场照片。波利多里奥倒是在一张白纸的后面发现一张用回形针别着的照片,这是公社入口处的名牌,自己用陶土烧制的那种,四边是上了绿色和红色釉的花卉藤蔓:

艾西·维文特、特拉维伦特、艾蒙特·毕纳·吉尔霍德斯、

埃德加·法埃勒、简恩·贝库尔茨、塔勒格·威因泰纳、

米歇尔·范德比尔特、布伦达·约翰逊、布伦达·刘、

库拉&阿普杜尔·法塔赫、莉娜·斯约斯特约姆、

穆勒、阿卡莎、克里斯蒂娜、阿卡尼罗·詹姆斯

这块名牌应该是在公社刚成立的时候立起的,上面这些名字当中只有两人是此次案件中的受害者。把这些名字和卡厉米新列的那份名单对照一下,就可发现其余的人好像也仅有一半还在公社生活。那份名单上有二十一个人名,其中四个名字后面打了叉,还有两人的名字被打了括号,意思好像是,不能确定他们在案发时间是否在场,或者是他们在此之前已经离开了公社。

波利多里奥叹了口气,吞了两粒阿司匹林,开始仔细地阅读每份目击证人的报告。一共是三十一名证人,就当地的情况来说,不仅仅对当地的情况来说,这都是一件荒诞可笑的事情。一般说来,当地的警局往往有了一个证人就心满意足了,只要他的证言正确,然后让嫌疑人陈述出与证词一致的内容就行了。但若如此,本案件就不会引起公众舆论那么大的兴趣。

三十一个目击证人中,有五人是案发时在楼里的公社成员,二十六人是行人,他们听到了枪声才涌到了公社的院子里来。五名公社成员的表述虽然准确程度不大相同,但对有关行凶杀人过程的主要情节的描写大体是一致的:阿玛窦的突然出现,他有关性生活问题的大段独白,在公社厨房里自己找酒享用,武器,企图把立体音响设备运走——打死公社女成员斯约思特约姆,找到钱箱,再杀三人,水果篮子,逃跑。

行人的陈述与前者相比显得十分贫乏,大多是冗长的对阿玛窦动机和政治背景的揣测,都是一些套话。作为动机提到的有:嫉妒、报复、被伤害的家族尊严、酷暑、灵性和困惑。但却没有提到贪财这一动机。有关事实本身的描述很少(院子里的枪声、钱箱、逃跑),但大部分这方面的证词却措辞一致,因而没有任何价值。要不就是这些人在喋喋不休地重复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内容,要不就是卡厉米在听取证词时给了他们提示。

四分之三的行人表示,在阿玛窦进入公社驻地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波利多里奥让阿斯兹指给他看了地图上公社的所在位置,公社的入口在商贸区旁的一条支路上,左右两边都没有商店,但过往的车辆很多。不可能有人看见另一个人开车径直闯进了开着的大门,而且过了十五分钟在大门后面才发生了枪击。枪击的数量本身也是一个问题:一百多发,十几发,许多发,两发。

还有一些不同的说法:不是阿玛窦,而是一个北欧人在门前往空中开枪,然后把手枪给了阿玛窦(一名证人,审问人:M. M.)。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使阿玛窦得以顺利地逃脱(一名证人,审问人:Q. K.)。阿玛窦戴了一个灰色的假发,“就像电影里英国法官戴的那种”(一名证人)。阿玛窦把金粉撒向人群,以引起混乱(两名证人)。阿玛窦显然喝醉了酒(四名证人),在离开那栋房子的时候手臂指向天空用动人的语言祈求万能的上帝的帮助(一名证人)。

案发现场的调查:几个弹壳,一个空的弹匣。墙上留下的两颗子弹,还有一颗在两层楼之间的天花板上。四个受害人都分别中了好几发子弹,子弹都是近距离发射的,一发打中了受害人的背部,其他的都是正面击中的。死亡的原因毫无疑义。没有任何可能是其他嫌疑人所为。签字:卡厉米。

除了受害人是白人之外,案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波利多里奥把卷宗重新捆了起来。他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的笔记,然后找到他的上司,请求放他两天的假。他声称家人前不久来到了这里,他想有一点时间跟他们在一起。他给阿斯兹留了一张纸条,请他检查一下武器上的指纹。然后他坐进了汽车。

第十二章 坎辛风

不同密度的两个媒介擦边流过,会产生一个波状的分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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