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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然明白过来,那刚才在外面警示高继安逃走的人,并不是真的发现了高继安的踪迹,而是要有意引众人出去。弓手闻声,立即追了出去。包拯和张建侯听到喊声,也赶快跟出了大门,虽然没有就此离开高家,却一直站在院门口等消息。而那贼人一直躲在暗处窥测,趁院中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刻刀。
如此看来,高继安已然逃走无疑,之前来找他的帷帽妇人多半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可这冒险窃走刻刀的贼人又是谁?跟高继安是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出高家,从包拯、张建侯的眼皮底下取走刻刀的?
包拯说了大致情形。楚宏极是不解,困惑地道:“凶器已经被发现,证实了是高继安向崔员外行凶,铁证如山,为什么还有人要偷走刻刀?如果是想销毁物证,为什么只单偷走刻刀,却留下匕首呢?”
张建侯抢着答道:“我能猜到原因——因为刻刀上有毒。既然仵作可以由伤者伤处推测出真正的凶器是刻刀,再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那么刻刀上的毒药也一定可以联系到什么人,所以贼人将它盗走了。换句话说,高继安只是一个小卒子,是他动手向崔员外行凶没错,但他背后还有主谋,那毒药一定能联系到主谋身上。”
如此推测确实有道理,连包拯也转过头来,惊异地看着内侄。
张建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我聪明,我只是照猫画虎地想到的。”
楚宏道:“听说医博士许希珍几次为崔良中崔员外诊治,也判断不出他中的毒是什么。就算官府得到刻刀,结果还不是一样么?”
只听见背后有人道:“这全然不一样。崔员外中毒药已深入体内,跟他体内的血液以及茶叶积淀混杂在一起,毒药起了反应,就会发生变化,若是事先不知道是什么毒药,很难搞清楚药性。但刻刀上的毒药等于是源头,查明药性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回头一看,却是沈周站在院门口。他虽然勉强同意回包府歇息,但真躺到床上时,却根本睡不着,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盼望包拯快些归来。见其久久不回,愈发担心起来,遂干脆披衣起床,见文彦博房中没有动静,便自己一个人摸黑出了包府,一路寻来高继安家中。
楚宏忙命把门的差役放沈周进来,道:“如沈公子所言,那么窃贼盗走刻刀就是这个道理了。”命书吏记录下现场情形、录下包拯几人口供,再派人留守高家,自己则带着两叠交引赶回宋城县衙向长官禀报。
包拯几人出来高家时,已然是凌晨时分,天虽然还没有亮,远处却间或有鸡鸣声。
半路上,沈周问明了事情经过,不由得极是懊恼,道:“当初我真该和你们一起来高家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许不用着了那贼人的道。”包拯道:“不必自责,怪只怪贼人太处心积虑。”
张建侯向来自负武功了得,今晚却接连遭受挫折,先是在崔良中家中让房顶的真凶逃脱,接着又在高继安家中被贼人从眼皮底下盗走关键证物,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既气愤又沮丧,恨恨道:“这两人千万别落在我手里,不然一定要让他们难看。”
沈周疑惑道:“今晚可真够邪门儿的。就算南京城中藏龙卧虎,一夜之间,哪里能冒出来那么多飞檐走壁的高手?”
包拯道:“应该是同一个人。刚刚窃走刻刀的贼人,一定就是今晚慕容英见到的屋顶上的人影,也就是所谓的真凶,其实就是高继安背后的主谋,或是主谋的手下。”
张建侯道:“可真凶不是已经被马龙图困在崔府中了么?”包拯道:“也许我们都弄错了。”蓦然想到什么,脚下也加紧了步伐。
张建侯道:“什么弄错了?哎,沈大哥,他怎么老是不把话说完?”其实张建侯比包拯低一辈,按理该叫沈周“叔叔”,但大家年纪相差不大,他又是礼仪粗疏之人,便“大哥”“大哥”地叫,也没有人在意。
沈周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你姑父的意思是,很可能我们之前推断有误,那真凶早已经逃离了崔府。”
包拯如此推测,自然不是凭空瞎猜,而是有重要理由:众人今晚才根据仵作冯大乱的检验判断出凶器是刻刀,由此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包拯据此追踪而来,高继安却已抢先逃走。但也不是全无所获,张建侯在高继安家窗下掘出凶器,得到了行凶铁证,崔良中遇刺案就此告破。即使高继安背后尚有主谋,只要捕到他本人,自然可以立即讯问明白,他不但是犯人,还是指认主谋的人证。然而,事情却突然出了意外,有贼人赶来盗走了刻刀,那应该是能追踪到主谋的关键证据。如果官府不能缉拿到高继安的话,那么也就不可能再追查到主谋。就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干系到主谋的人证高继安和物证刻刀先后消失了,这是有意识地毁痕灭迹,这显然是主谋或是主谋派人所为。可直到今晚,包拯等人才查到高继安的线索,谁会知晓他已然暴露、及时知会他逃走?又有谁知道包拯等人连夜来了高家、并搜到了杀人凶器?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生的时间紧密相连,根本不可能是巧合。唯一的可能是,那主谋得到崔良中曾经清醒过来的消息,担心他再一次醒来后透露自己的名字,于是决意今晚杀死崔良中灭口。他能摸到兼隐院房顶而不被人觉察,自然不是普通人。然而当晚马季良与包拯等人齐聚在崔良中房中,他丝毫没有机会下手,却意外听到高继安已经暴露的消息,不由得慌了神,由此被张建侯觉察到踪迹,幸好东厢房顶上的慕容英转移了众人视线。主谋侥幸逃出崔府后,急忙赶来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以马季良的个性,势必会立即派人来捉凶,高继安听说后,不及收拾,跟随主谋飞快逃走,途中略微镇定后,才想到家中还留有杀人证据。主谋得知高继安将匕首和刻刀埋在窗下牡丹丛中后,心知要糟,忙独自赶回来,预备取走凶器,却发现包拯等人在里面。于是使了招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众人。他既能趋翔于戒备森严的崔府,出入高继安这种普通民居自然也不在话下。
张建侯失声道:“难道主谋就是那帷帽妇人?”沈周道:“按照经过来看,应该是她。”
张建侯道:“呀,这妇人能来去崔府如履平地,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窃走刻刀,功夫应该相当不错,真想会会她。”
他是个武痴,碰到武功高强的人,总想着一较高下,却由此联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扯住沈周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刚才说南京不可能一夜之间冒出来那么多高手,我想到了一件事,这帷帽妇人会不会就是当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过手的黑衣人?”
沈周仔细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嗯,如果单从身手来判断,是有可能的。但小杨将军不是说与他交手的黑衣人是军人么?”包拯忽然回过头来,道:“不,小杨将军也不能肯定黑衣人是不是军人,只是对手打出了火蒺藜,他才有此猜测。”
张建侯道:“姑父也认为黑衣人就是主谋帷帽妇人?她的仇人还真多,当晚派高继安到知府衙门行刺崔良中,自己又赶来曹府杀曹汭,幸亏被杨文广阻止了。”
包拯道:“不,如果黑衣人真是帷帽妇人的话,那么她去曹府不是为了曹汭,而是为了曹丰。曹云霄不是说曾经亲眼见到兄长在大街上跟一名帷帽妇人说话么?帷帽虽然并不少见,但南京多雨少风,尘土不扬,出门戴这种帽子的妇人并不多,这两个帷帽妇人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沈周道:“可是黑衣人身上有火蒺藜啊。”包拯道:“有火蒺藜,并不代表他一定是军人。如果我没有猜错,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也是得自帷帽妇人,也许她有法子能弄到奇毒、火蒺藜这些特别的东西。”
张建侯道:“这倒也有道理。可是姑父何以能肯定帷帽妇人到曹府是为了曹丰呢?”包拯道:“她是唯一一个能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人。昨晚崔良中被刺,根据张尧封的描述,曹丰是根本不知情的,甚至已经喝醉,可到半夜,他莫名失了踪,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他一定是被人叫醒,告知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而根据曹府诸多下人的说法,当晚自曹汭离开,再没有任何人进出……”
沈周道:“啊,我明白了,帷帽妇人会武艺,完全可以轻松越墙而过。是她找到曹丰,告知了什么事情,紧接着曹丰就失踪了。”
张建侯道:“我也赞同,那帷帽妇人一定就是曹丰的情妇!姑父不是推测过曹丰很可能是自己有意失踪,目的是为了保护真凶吗?他要保护的人正是他情妇,这样最合情合理啊。”
如此前后衔接起来,倒一切都说得通了——昨晚知府宴会,并没有受邀的高继安从隔壁的府学官署翻墙过来,在花园假山一带用带毒的刻刀刺中崔良中,取出崔氏的黄金匕首补了两刀,以掩饰刻刀留下的独特刀伤,随即收了凶器,将尸首拖到墙根的花丛后藏好。哪知道崔良中命大,侥幸未死,一直徘徊在知府衙门附近的帷帽妇人闻讯后很是恐慌,知道崔良中一醒就会说出凶手的名字,遂潜入曹府找情夫曹丰商议。曹丰想到崔氏与曹氏有怨,人所共知,崔良中遇刺,曹氏嫌疑最大,当即决定自己失踪,好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以掩护情妇。他不会武艺,大概是在情妇的帮助下越墙而过,却被留宿曹汭府中的杨文广发现踪迹。情妇与杨文广一番交手后,最终仗着犀利暗器逃走,将曹丰藏了起来。高继安得知崔良中中毒未死后自然也是忧惧不已,甚至亲自到崔府门前打探消息。帷帽妇人为消除隐患,决意今晚动手杀了崔良中,结果先后被慕容英和张建侯发现,未能成事。利用混乱逃离崔府后,她便立即赶到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半途得知尚有杀人证据留在高家后,又回来偷取了刻刀。
至于命案最关键的动机——高继安既是暗中为崔良中伪造交引,想来二人起了龌龊,所以高继安明明已经刻好假交引,却不肯交给崔良中,反而有意拖延。只是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崔良中杀高继安灭口。情况反过来的话,也许是高继安知道崔良中要杀他灭口,所以抢先下手,以求自保。而曹丰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其情妇则可能是为了情夫出口恶气,也有可能是为别的缘故,正好她知道高继安想对付崔良中,遂加以利用。
三人总算推测出事情的完整经过,但心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张建侯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悄声道:“其实这崔良中真不是什么好人,依仗权势做了许多坏事,居然还伪造交引。帷帽妇人派高继安杀他,其实是在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当场杀死他,才引出来后面这么多风波。我们当真要去捉帷帽妇人么?”
沈周道:“这个……我也说不好,看你姑父的意思吧。他说查就查,他说放弃就放弃。”
包拯正埋头前行,张建侯便追上去,将话重新说了一遍,虽说是向姑父索要答案,其实是赞赏那帷帽妇人的意思。包拯只是沉默以对。
他心头亦甚是困惑,觉得不该帮崔良中这样的恶人。崔良中不仅强取豪夺,鱼肉地方百姓,还大批刻印交引,扰乱朝廷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恶霸奸商范围。这样的人,实在死不足惜。自古以来,人间正义就是扶贫济弱、除暴安良,正如张建侯所言,帷帽妇人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他为什么还要追查她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天地间尽被无尽空濛的静谧所占据,意念愈发显得刻意。虚幻缥缈的黑暗中,渐有一种深邃妖娆的神秘力量,缓缓牵动着思绪。忽然间,他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很悲凉的感觉。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了。倒不是他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快,妻子早逝的阴影早已从他心中消散,而是自小皇帝即位以后,刘太后垂帘听政,与中枢大臣争权不已,遂令朝中愈发多事。人立于天地之间,再洒脱随意,也难以置身于时局之外。
心事重重中,返家的路途也变得不那么远。似乎才一眨眼,就走到了崔府门外。
包拯见到崔府门槛前尚站有门仆,便走过去问道:“马龙图找到真凶了么?”门仆道:“没有。全府上下都细细搜过一遍,除了英娘身上那件外,没有找到沾有瓦灰的衣服。龙图官人实在累了,已经先睡下了。”包拯道:“好。劳烦转告马龙图,不必再寻了,真凶就是高继安,放了那些仆人吧。”
张建侯和沈周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包拯言语中没有提到帷帽妇人,又称高继安为“真凶”,显然是不打算再追查那帷帽妇人了。
进来家中,已露倦色的包拯却不回去房中,而是向仆人要了个灯笼,提着走向东边园子。
张建侯问道:“姑父要去哪里?”包拯道:“东墙。”
张建侯居然立即会意了过来——包府与崔府毗邻,那帷帽妇人能在崔家来去自如、逃脱搜捕,原来是自包家东墙出入。包府是处官邸,是官家的房子,这可是万万让人想不到了。
包令仪虽任南京留守闲职,却跟范仲淹一样,靠苦读考中进士,走的是最令人尊敬的正途。他入仕以来素有清名,累官至虞部员外郎<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掌管冶炼、茶叶、食盐的生产,铁、茶、盐全是官营专卖之物,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虞部员外郎则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包令仪为人正直,从未有任何受贿之事,极受朝野赞誉。后因不满刘太后的“白帖子”<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被斥逐出朝,当了南京留守的闲官。他从此变得豁达,不再多问政事,乐得落个清闲。南京士民都知道他人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很是尊敬他,路上遇到会主动让在路旁。就连崔良中也曾派人送来礼物示好,只是被包令仪婉拒,因而崔、包两家虽是邻居,却从无私下来往,遇上仅仅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谁能想到包府竟然会成为“贼人”进出崔府的垫脚石?
来到东墙根最靠近崔良中居所的地方,果见草丛歪歪倒倒,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土墙上还有几处用力蹬过的脚印,显然就是“贼人”翻墙时留下的了。
张建侯嚷道:“啊,她居然拿我们家当进出崔家的梯子。”
虽然他赞赏帷帽妇人的正义之举,但毕竟其人是在利用包家的地利之便,还是心有不满。万一传扬开去,包家说不定还会受到牵连,被怀疑成帷帽妇人的同党。
包拯只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回书院上学呢。”
其实此时天已发亮,已然是“明日”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昨日自有昨日之无奈,明日则有明日之沉重。
包拯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来,怏怏转身。细心的沈周却借着蒙蒙天光发现墙角的荆棘上挂着一小片黑色衣襟,很可能就是翻墙者留下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告知同伴,而是等包拯和张建侯往回走出几步后,迅疾捡起衣襟,笼入自己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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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id="ch2" href="#ch2-back">[2]</a> 楹(yíng),量词,古代计算房屋的单位,一间为一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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