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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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剑桥大学最美的景色。无云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澄澈蓝色,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在山石、河流和天空映衬下,校园的花园里和通向后园的林荫道两侧,此前并未因盛夏而动容的树木,如今正展现出自己绿色的绰约风姿。平底船从桥下迅速穿过,惊起美丽的水鸟,在新建的“阁楼旅社桥”旁,浅色的柳树枝干低垂在深绿色的剑河水面上。
她把所有的特别景点都纳入了行程安排。她神情严肃地从三一学院图书馆穿过,参观了旧校区,静静地坐在国王学院教堂的后排,以仰慕的目光看着约翰·瓦斯特尔设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穹顶,以及呈曲线状扇面展开的漂亮的白石头。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把静谧的空气染成了蓝色、深红色和绿色。镶板上是精雕细刻的都铎时期的玫瑰,以及神气十足地支撑王冠的纹章兽。尽管弥尔顿和华兹华斯都描述过这座教堂,但它的建造肯定不是为了服务于上帝,而是为了荣耀一位尘世间的君王吧?不过,这并没有违背它的建造初衷,也无法令它的美丽失色。它依然是一座极具宗教性质的建筑。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如何能够计划和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内部设计?在动机和创造之间,是否存在根本的统一呢?在那么多同志当中,只有卡尔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她想到被关在希腊监狱里的卡尔,但不愿意去想他们可能会怎样对待他,只希望健壮结实的他就在她身边。
她尽情享受途中各种乐趣。在教堂西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商店里,她买了一块印着教堂图片的亚麻布茶垫,她趴在国王桥附近那片修剪过的草地上,把双臂放进凉丝丝的碧绿河水里,她在市场区逛了几家书店,几经盘算后买了一本用薄薄的印度纸印刷的袖珍版济慈诗集,还买了一件有绿、蓝、褐色图案的土耳其女式棉布长袍。如果天气继续热下去,晚上穿着它比穿衬衣和长裤要凉快一些。
最后,她返回了国王学院。从小教堂到河岸边有一处巨大的石墙,她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边晒太阳边吃午餐。一只口福不浅的麻雀从绿茵茵的草坪上蹦跶过来,漫不经心地歪着脑袋,用明亮的小眼睛盯着她看。她把肉饼外皮的碎屑扔给它,看见它激动啄食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河对岸传来阵阵喊叫声,偶尔夹杂着木头的相互碰撞声,还有一只小鸭子粗砺的叫声。她异常专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砾石小径上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鹅卵石,草坪边缘的小草,那只麻雀的细腿——她的眼前好像因喜悦而豁然开朗。
这时她回想起了许多声音。首先是她的父亲:“我们的小法西斯是天主教徒教出来的,这说明了许多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迪莉亚?”
“你记得吧,爸爸,他们把我和另外一个科·格雷搞混了,那是个天主教徒。我们在同一年通过了小学甄别考试。他们发现弄错之后,写信问你是否同意我继续留在女子修道院,因为那时我已经在那儿安定下来了。”
对于这个问题,他实际上并没有回应。女修道院院长巧妙地掩盖了他不屑作答的态度,而科迪莉亚又在修道院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安定、最愉快的六个月。教规和礼仪把她们与外界混乱龌龊的生活隔离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新教徒生活,对世事无动于衷,被看成是无可救药的无知而遭人怜悯。她第一次意识到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她的那些养母们却不知为何,一个个都把聪慧视为威胁。佩尔佩图阿修女说:“照目前这样下去,你要通过中学高级考试应该不成问题。也就是说,从今年十月开始,我们计划用两年时间来为上大学作准备。我觉得剑桥大学就可以。我们不妨试一试剑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争取一下奖学金。”
佩尔佩图阿修女来修道院之前,就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她后来还经常谈起当年在学院的生活,虽然话语中也不乏渴望和遗憾,但为了她目前的职业,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就连当时十五岁的科迪莉亚也承认,佩尔佩图阿修女是个真正的学者,而且认为上帝未免不公,竟让她这样快乐、有用的人才来从事这种职业。但是对科迪莉亚自己而言,未来仿佛第一次清晰起来,并有了保障。她要去剑桥学习,而修女会到那里去看望她。她想象着一幅浪漫图景: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草坪,她们两人一起在邓恩笔下的天堂里散步。“那里有知识的河流,河里流淌着艺术和科学;那里有四面围墙的花园,里面有深邃神秘的圣职者”。凭借自己的才华和佩尔佩图阿修女的虔诚祈祷,她将获得一份奖学金。对于祈祷,她有时候也会感到担心。她丝毫不怀疑祈祷的力量,毕竟面对一个付出如此大代价、听从主的教诲的人,上帝怎么会不倾听她的心声呢?但如果修女的力量使她比其他候选人拥有多一些优势……好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科迪莉亚和佩尔佩图阿修女都无意纠结于神学中难以言传的事物。
可是这一次,爸爸回了信。他决定了自己的女儿需要什么。于是高级考试和奖学金都化作了泡影,科迪莉亚在十六岁那年完成了正规教育,开始了动荡难安的生活。她当过厨师、保育员和信差,跟着父亲和他的同志们四海为家。
然而现在,经历了一些曲折之后,出于某个奇怪的缘由,她终于来到了剑桥。这座城市没有让她失望。在辗转漂泊的生活中,她虽然也见过一些比这里更可爱的地方,但从未在那些地方获得这样的快乐与平静。她心想,在这个学习之地,这座城市的石头和彩色玻璃、水和绿草、树木和花朵竟生长得如此优美而有序,怎样的心灵才会对这里无动于衷呢?但就在她掸去裙子上的面包屑,遗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时,一句话突然没头没脑地闯入了她的脑海。她听得如此真切,就像有一个人在诵读——一个年轻而阳刚的声音,虽然她听不出是谁,但却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这时我才知道,即使在天堂,也有通往地狱之门。”
警察局大楼是一座多功能的现代建筑。它象征着权威,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言论自由;其目的不是为了恫吓公众,而是要起震慑作用。马斯克尔警长的办公室和他本人都认同这样的理念。他出乎意料地年轻,衣着讲究,四方脸上透出刚毅、机警和经验的沉淀,留着一头精心修剪的长发。科迪莉亚心想,即使以便衣警察的标准来看,这发型也只能勉强达到警方要求。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却并不殷勤,这使她松了一口气。看得出,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会面,不过她也不希望被人当成宠坏的漂亮娃娃对待。有时,她会做出一副女孩柔弱率真的模样,假装急于了解情况,这倒是很管用——伯尼就经常想把她塑造成这样——但是她预感,马斯克尔警长会更喜欢稳重干练的人。她打算表现出精干又不过分精明的样子,同时必须保护好自己心中的秘密。她的目的是了解情况,而不是交代事实。
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然后拿出罗纳德勋爵的授权书给他看。他把授权书递还给她的时候,毫无恶意地说道:“罗纳德勋爵并没有对裁定结果表示过任何不满。”
“我认为这毫无疑问。他没有怀疑这是一桩他杀案,否则他会直接来找你。我想,他只是有一颗科学家的好奇心,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他的儿子寻了短见。但是他不会任意使用公共资源来调查。我的意思是说,查明马克的个人悲剧并不是你们的职责,对不对?”
“如果他的死牵扯到刑事犯罪——讹诈或者恫吓——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对于他自杀身亡的结论,你本人有异议吗?”
警长看了她一眼,就像嗅到气息的猎犬,突然敏锐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格雷小姐?”
“我想是因为你对此下了不少工夫。我和马克兰德小姐谈过,还看了报纸上关于案件调查的报道。你请了一位法医病理学家;在把绳子剪断之前,你拍了尸体的照片,你还化验了他那只杯子里剩下的咖啡。”
“我把这件案子作为非自然死亡来处理,这是我通常的做法。这一次是我多虑了,不过以往可不是。”
科迪莉亚说:“但有些事情让你不安,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回忆:“哦,从表面上看,这件案子似乎一目了然,情况也几乎都很常见。我们处理过不少自杀案。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放弃了自己的大学学业,跑到一个环境简陋的地方独自生活。你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离群索居的学生,从不向家人或者朋友吐露心声。他离开学校不到三个星期,就被人发现死在一座农舍里。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被弄乱的迹象。他留下一份自杀遗书,就夹在打字机上,遗书内容不外乎你能想到的那些。不可否认,他刻意销毁了农舍里的所有文件,可是工作却干了一半,钉耙就那样脏兮兮的丢在了园子里;他还特意做了晚饭,却一口都没有吃。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人都会做些不合情理的事,尤其是自杀的时候。不,这些都没有令我困扰,真正使我烦恼的是那个结。”
他突然弯下腰,从办公桌左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样东西。
“这个,”他说,“你如何用这个东西来上吊呢,格雷小姐?”
这是一根长度约五英尺,宽度超过一英寸的皮带,用坚韧的褐色皮革制成,因为年头久了,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它的一端呈锥形,还打了一排金属扣眼,另一端是结实的黄铜皮带头。科迪莉亚把它接过来拿在手里。
马斯克尔警长说:“他用的就是这个,显然是充当上吊的绳子。利明小姐作证说,他平时一直把它在腰上缠两三圈当皮带用。那么,格雷小姐,你会怎么用这个东西上吊呢?”
科迪莉亚用手摩挲着这根皮带。
“当然,我首先要把锥形的这一头从皮带头中穿过,做成一个活扣。然后我把活扣套在脖子上,再站到房顶钩子下面的椅子上,把皮带的另一头甩上钩子,把它拉紧,打两个简单的半结把皮带固定在钩子上。我会拉一拉皮带,确保那个结不散,也不会从钩子上滑脱。最后把脚下的椅子踢翻。”
警长打开自己面前的一个卷宗,把它从桌子上推过去。
“看看这个,”他说,“这是那个结的照片。”
警方拍下的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绳结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单套节,系在一个套环末端,悬在钩子下方约一英尺处。
马斯克尔警长说:“我在想,当他双手在头顶时能不能打出那样的结,应该没人能做到。所以这个套环肯定是他事先做好的,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然后再打了这个单套结。但是这就有个问题,皮带扣距离这个结只有几英寸,如果他这么做,就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做活扣,也无法把脖子伸进去。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这一点,那就是先做好活扣,把它套在脖子上拉到领口大小,然后系一个单套结。接着他站到椅子上,把套环挂到钩子上,最后踢翻椅子。你看,这就能表明我的意思了。”
他翻到卷宗的下一页,接着干脆地把它推到她面前。
这张黑白照片上,显示着一幅明明白白、不折不扣、残忍的超现实主义景象。要不是那具躯体毫无疑问已经死亡,这一幕简直不真实得如同一个低劣的玩笑。科迪莉亚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与这恐怖的景象相比,伯尼的死要温和多了。她低下头去看卷宗,前垂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悲惨的躯体。
他的脖子被拉长了,因此那双光脚离地面不足一英尺,脚尖像舞蹈演员一样指向地面。腹部的肌肉绷得很紧,上方的肋骨架就像鸟的那样脆弱。那颗脑袋耷拉在右肩膀上,就像一个脱臼的木偶,样子怪异而可怕。眼睛半睁着,眼珠向上翻。肿大的舌头从两片嘴唇中伸了出来。
科迪莉亚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从脖子到那个结,皮带的长度不足四英寸。皮带扣到哪里去了?”
“在脖子后面,左耳下方。卷宗后面有一张照片,记录了皮带扣在脖子上留下的印痕。”
科迪莉亚没有看。她心下思忖:他为什么要让她看这张照片?他无须证明自己的观点。难道他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意识到自己介入了一桩什么样的案件,或者是惩罚她闯进了他的领地?是故意拿他的专业权威与她那点业余功夫形成强烈对比,抑或是为了警告她?可是他要告诫她什么呢?警方并未怀疑这是一桩他杀案,案子已经结了。难道这只是不经意间流露的恶意,是出于一个人本性中的残虐,因而禁不住想要伤害恐吓她?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种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