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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事无巨细的自传”
初次去过拉罗西维耶办公室后的一天,康斯坦特请我去他家做客。他住在劳瑞尔顿,用他的话讲,“就跟人质一样”。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英国都铎式房屋,一整排几乎都是同样的配置:在风雨侵蚀下,白色立面已经斑驳,门口的台阶需要重新粉刷,门厅上方的护窗也碎裂了。当地海地居民告诉我,康斯坦特在房间里保存着受害者的遗骨,会在深夜举行伏都教仪式,在地下室里保存着中央情报局的臂章,还会朝闯入者开枪。
我在门口,正犹豫着,正门突然打开,康斯坦特夹着香烟出现了。“请进。”他说。我跟着他进了客厅,里面灯光昏暗,一股霉味,墙上挂满了海地的艺术品,沙发椅子都用塑料布盖着。康斯坦特坐在我对面的摇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前后摇晃。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时问过他FRAPH谋杀与强奸的情况。他说没有证据能说明他也参与了,而且那么大范围的行动,他也不能为每个成员的行为负责。“比方说,大选投票当天,有人在纽约街头杀了另一个人,然后杀人犯刚刚投了民主党,那也不能让克林顿负责吧。”他说道,他坚持认为,“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我现在问的问题更多了,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录音机,说是正在写一本关于自己生平的书。“我上过一门自出版的课,老师跟我讲,如果要把自己的过去写下来,那就给自己录音。”他说。我本来以为,他是想确保我引用他的话时不会出偏差。但是,他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份出版计划:“本书‘事无巨细’地披露了关于伊曼纽尔·‘托托’·康斯坦特,代号‘贾迈勒’和FRAPH的全新‘重磅’资料……市场分析:美国境内至少有二百万海地人,另有五万人以上对海地有浓厚兴趣……本书销量能够轻松突破一百万册。”书名暂定为《沉默的回声》。他还写了一段护封样文:
伊曼纽尔·“托托”·康斯坦特,臭名昭著的FRAPH领导人……据说是一名杀人犯、强奸犯、恐怖分子、大恶棍。现在,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发自内心地为读者揭示丑恶脸谱下的真实人生。《沉默的回声》翔实、有趣、刺激,剖析敏感事件,描绘了多面、复杂的海地生活。在海地,政治狂热像毒品一样危险而令人欲罢不能。它是要杀人的,却是群众的情感生活、精神生活之所系。
这是康斯坦特最近尝试的谋生之道。出狱以来,他想了各种办法自立。他上电脑课,也卖过二手车。但是,每次找到工作,当地的海地移民就会出来闹事,让他干不成活。“最惨的就是他们去房地产公司门口那次……因为我真的干得不错。”他说。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一名“投资顾问”,似乎就是尽可能隐蔽地洽谈房屋租售事宜。每次跟他在一块,他手机总有潜在客户打来。有一次,我听见他像拍卖员似的,讲话抑扬顿挫:“喂。你好,你好……我看过那间公寓……他们本来要一千一百美元,我给讲到一千了……全包,全包……觉得还行?……坎布里亚高地,邻里环境很好,很安静,也安全……我可是没少帮你做工作。”
出于安全考虑,他妻子带着四个孩子移居加拿大了。“我老婆要跟我离婚了,”他有一次对我说,“我们在谈孩子的事。我想要他们过上以前那种生活,她不同意。我们还在争论,不过都会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我问他能不能在家里转转。“没问题。”他说。
我上楼,经过了几面皲裂的墙和关着的门。康斯坦特的房间在三层,面积不大,摆满了视频和男性时尚杂志。床头有个镜框,里面放着他上《60分》节目时的照片。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神龛,伏都教里常用的蜡烛和天主教圣人小雕像整齐地摆成一个圈。
我正要弯腰细看,康斯坦特就来叫我了。一个雕像是掌管正义的主保圣人,底座上刻着:“请记住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会永远供奉你,求你用你的伟力保佑我。”
康斯坦特又叫了我一声,我赶忙下楼。“咱们出去吧。”他一边穿皮夹克,一边对我说。
我们在劳瑞尔顿社区走着,好几家杂货店里都传出了“康巴斯”的声音,这是一种海地的舞曲。路上有几个人躲起来抽烟,用克里奥尔语聊着天。“我得买点肉。”康斯坦特朝一家肉铺走去。
店里很窄,我们刚刚好能挤进去。几个海地人正在后面打牌。康斯坦特靠在柜台上时,我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来点羊肉。”他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寂。他指着钩子上挂着的后腿,又瞥了一眼柜台后面,那边好像有人在谈论他,但他似乎无动于衷。屠夫开始剁一条羊腿的骨头和脆骨,粗壮的手臂一次次斩下,发出脆响。“这边每个人都认识我,”康斯坦特出门时说,“每个人。读过关于我的材料,或者看过我的照片。”
他直奔街对面的理发店,门上挂着“休息中”,但我们能看见理发师在里面。康斯坦特敲了敲窗户,求他再接一单。“下面还有一家理发店,”他告诉我,“不过我要是去那家,他们会把我撕……”他用手指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奇怪的大笑。
海地法院
庭审地点在纽约市外一千多英里的地方。2000年9月29日,一家海地法院开始审理康斯坦特被控谋杀、企图谋杀、谋杀与酷刑同谋一案。他被指控要为拉博托大屠杀负责。几周后,庭审进入高潮的时候,我与拉罗西维耶律师一同前往。共有二十二人被判刑,大部分是军人和FRAPH民兵。康斯坦特和多名军政府领导人是缺席审判。
虽然美国入侵制止了流血事件,但海地仍然是瓦砾遍地。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三分之二的人营养不良。黑帮横行,载着毒品的飞机来去自由。人们甚至相信,即将到来的民主制度也充斥着腐败。阿里斯蒂德让忠诚的手下打理具体事务,他则开始了新一轮的总统竞选活动,据说要让国会里清一色是自己人。政治暗杀卷土重来,这次左翼右翼都参与了进来。“大家现在都知道我是对的了,”康斯坦特后来告诉我,“每个人都看到阿里斯蒂德掌权会发生什么。”
审判本身就有可能引发暴力。出于对“大规模示威、燃烧轮胎、投掷石块或更严重事态”的担忧,美国大使馆建议美国公民不要接近审判地点。飞机降落后,拉罗西维耶告诉我,之前他接到警告说有人可能会行刺。“如果他们攻击我,只不过更加证明了我的观点,”他说,“连我都不安全,更何况是我的客户呢?”
在机场,我们见到了拉罗西维耶的“保镖”,此人肌肉发达,戴着反光墨镜,一身军装。“你不能指望警察来确保安全,”保镖告诉我,“所以你必须携带武器自卫。”保镖带着我们从一群出租车司机、行李装卸工、乞丐和小偷中间挤了出去。我闻到了肉味、汗味和血味。进车的时候,我还要甩掉伸出手想“帮”我拿东西的人。“欢迎来到海地。”拉罗西维耶说。
法院位于戈纳伊夫市,距离太子港只有七十英里。但是,由于海地几乎只有土路,所以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才过去。法院在市中心,周围摆了一圈拖拉机,权当路障,阻止暴徒涌入法庭。我们走进一座矮小的建筑。武装警卫搜了我们的身,保镖说他没把枪带过来,不过一直紧随拉罗西维耶左右。我们接连穿过两个房间,最后意外地来到了一处开放的庭院,审判就在院里的一座随风舞动的白色凉棚下进行。法官坐在桌子上,身穿黑色长袍,头戴白纹高帽;手中不是法槌,而是铃铛。二十二名被告坐在附近,前面是一队武装警卫。拉罗西维耶和其他辩护律师站在一起,我和保镖则在后台找了个位置,周围是几十名围观者和自称受过迫害的人。
我刚坐下,一名检方律师就朝拉罗西维耶大喊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要求拉罗西维耶告诉法庭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保镖之前还在我身边,现在还没等拉罗西维耶说话,他就站起身来。人群中窃窃私语:“托托·康斯坦特!托托·康斯坦特!”人们四处张望,好像康斯坦特会去凉棚底下似的。律师又朝拉罗西维耶发出了咆哮。现在,保镖已经站在拉罗西维耶身旁,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大部分自称受害的人都做证说,1994年4月22日,正规军和FRAPH成员来到以坚定支持阿里斯蒂德闻名的拉博托村。他们描述了自己被轰出家门,赶进露天水沟,遭到抢劫和拷打的过程。之前的几次袭击中,村民们都逃到了海边,那里拴着他们的渔船。但是,他们这一次故伎重施的时候,却发现袭击者已经在船上等着他们,然后开了火。“我爬上自己的船,”村民亨利——克劳德·埃利斯摩发过誓后说,“我看见了克劳德·让……倒在了士兵的子弹下。”三十二岁的水手阿卜杜勒·圣路易说:“我……往一艘船跑……然后看到FRAPH成员优特福给一群士兵带路。他们朝我的方向开枪。我大声呼救。他们逮捕了我,打我,逼我掌舵。看到一艘船上有人,他们就朝那边开枪,击中了两名女孩——霍吉安和德博拉。”
根据检方的证词,袭击结束时,数十人受伤,至少六人身亡。检方估计,实际伤亡人数要大得多。据说,大部分尸体都埋在海边挖的浅坑里,然后冲走了。“我到岸边的时候,看见[我兄弟的]船上满是血迹,”赛罗尼·塞拉芬说,“我4月28号才找到他……跟沙里泰·卡代绑在一起,两人都是被谋杀的。他们不让我把尸体搬走……我要为兄弟讨回公道。”
举证环节经常会引发观众的怒吼,法官这时便会摇铃要求肃静。当天下午,美国法医人类学专家凯伦·伯恩斯发表证词。一名加拿大DNA专家被安排在她之后发言。这时法医学和遗传学证据首次进入海地法庭,庭院里鸦雀无声。伯恩斯站在会场中央,身边是三名死者的遗骸,都是1995年从拉博托近海发现的。她说话的时候,旁听者和陪审员都伸着脖子朝骨头看。伯恩斯举起一根骨头说:“这是骨盆”。放下后,她又拿起一根:“此人被发现时脖颈有绳索缠绕,这是找到的绳索。”她举起绳索时,周围传来几声喘息。
拉罗西维耶与他的客户一样,坚持认为大屠杀是宣传捏造,目的是诋毁FRAPH和军政府,依然反响平平。当天晚上,我们跟保镖坐在酒店餐厅里,他一边喝朗姆酒,一边跟我说:“我就是跟这种证词打交道的。她是有科学,但研究的地方一点也不靠谱。那么多人在周围晃悠呢,那么多人。少来这套!我也可以去坟地,随便捡几块骨头,然后拿出来放在地上。”
把酒满上后,拉罗西维耶说,如果真是军方有组织的行动,海岸上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尸体会被装上卡车,然后拉到国道上——”
“说得对。”保镖附和道。
“——或者高速上——”
“在半夜。”保镖补充了一句。
“——然后倒进——”
The Source Puante.保镖说。
“就是硫黄坑,”拉罗西维耶解释道,“那个地方最好,因为硫黄会把人体腐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