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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意外承担了特殊“使命”的木头,一块以暗箱操作为前提的诡谲的“政治”木头,在历史里挤眉弄眼。
商、韩那里,无自省、无良知、无诗意、唯阴狠、唯诡诈、唯刻薄,他们打造的是一个狭隘紧张的反对一切知识的“知识体系”,反对一切思想的“思想黑洞”。知识思想体系无疑是任何文明的核心,没有哪种文明无此核心而能发育成长。文化落后又急欲称霸的秦国,绝无接纳文明程度较高知识思想体系的耐心与眼界,吞下“商韩体系”这剂见效快的猛药,是其必然选择。
一场宏大变法的前奏,却是一个“徙木立信”的小伎俩。
人类本性是生物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统一这一现代观念,在诸子那里是同样成立的。而在商、韩那里,人的生物性被无限放大,社会性、精神性则被一笔抹杀。从信仰角度讲,商、韩及法家信徒李斯等皆无信。但他们又极为坚定地信强权、信功利、信诈、信术。他们的言论只有一个目标听众:君王。他们把灵魂卖给君王,同时追求自己的及身显荣。商鞅、李斯创造了奇迹,一度享受了成功。
在商鞅及后来的韩非等法家人物那里,对他人一以贯之的策略只有一条:对所有人都要持“不信”态度。以术、势控驭臣民,正是口口声声行法治的法家人物奉行的圭臬。
嬴政在成为始皇之前,就借韩非的同学李斯之手,随便把韩非处理掉了。嬴政只要韩非思想,不要韩非这个人。李斯比韩非轰轰烈烈多活了数十年,最后与商鞅一样,不得不承受成功后彻底失败的命运。推动“法治”又主张绝对君权的法家这三位代表性人物,皆死于自己向往并亲手打造的体制。这体制的品质应当很符合他们的期待:钢筋铁骨、威风凛凛、无情无义。商、韩、李皆为士人或曾是士人,却不给其他士人留丝毫生存空间。只是他们大约不易想到:这体制吃掉他们比吃掉体制外的人更容易更方便。作法自毙、作茧自缚用在他们身上再恰当不过。他们制造了一个令他们十分得意的“瓮”,却发现具备“请君入瓮”资格与能力的人马上就换成了别人。
嗅出这个“信”的专制意味是不难的:官府不容怀疑,天然正确。它意外透露的信息是:官府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商鞅变法,商、韩理论,人性稀缺,营养有限,毒性甚强。顽强立国达七百年的秦国,完成统一、体制强大到登峰造极之日,竟就是其崩溃之时。强敌没有了,越积越多的“毒”往何处施?帝国机器迅速失灵,体制立即陷入疯狂自噬。始皇子孙之间、体制内高层之间,展开了消灭对方与求一己安全的比赛。以人人自危的铁血恐怖追求想象中的安全,赢来的却是忽喇喇似大厦倾式的湮灭。瓜瓞绵绵、传之万世的美妙设计,演绎成足够惨烈的第一场帝国噩梦。毒药猛药,见效快不容否认,死得快更是事实。专制者迷恋愚民高压政策的同时,不可能不同时积累深化自己的愚蠢与毒性。历史事实是,民众从愚蠢中明白过来只需瞬间,统治者则常常蠢梦难醒。陈胜、吴广发现他们只能踏上“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之路时,一下子就扔掉了“愚朴”外衣,千千万万根木头忽然打破了沉默。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接着项羽、刘邦登场了。
人心虑有诈,官府明“不欺”。这个“不欺”潜隐的恐怖气息是不难体会的。这是个无契约、惟诱饵的游戏。民众作为被动参与者,完全无知情权。这一点是清楚的:不论斗胆搬木头者,还是广大看客,本质上皆无“自信”。让无自信的人,不怀疑,不开口,不假思索地付出“信”。这就是此游戏本质。不是先颁布新法让人知让人明,而是先搬出哑巴木头让人“信”。这个“信”是绝对单向的。
项羽遥望始皇出巡队伍,曾感慨“彼可取而代之”。取而代之的任务,却由流氓品性更胜一筹的刘邦完成了。大汉在秦朝废墟上投胎。汉武帝刘彻接受并实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主张,皇权有了支持其远行的软件。这是一种能让民众喘口气的软件。到实在无法喘气时,再上演新一轮取而代之大戏。
商鞅变法过程及秦国后来的历史会证明,在秦国,传统意义上的良民不但不会被褒奖,反而会遭受匪夷所思的沉重打击。
两千年皇权时代,所有皇帝都需面对始皇与商、韩。骂一骂暴君始皇,是皇帝们的共同选择。贬一贬商、韩,或起码不公开赞扬商、韩,也是大多数皇帝的态度。皇帝必须首先露出一张儒家所要求的“仁义道德”脸来,而皇权“外儒内法”亦是古今共识。商、韩法术永远是皇权所依赖的暗器兼利器。取而代之大戏虽一再上演,却永远是皇权克隆,只有旧灵魂没有新生命。
总会有人站出来的。奖金太有诱惑力了。有了第一个,就不愁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有人搬木头,官府就一定给他五十金:“以明不欺。”不会一直给下去,火候到了就戛然而止。想象一下:此局面中敢于第一个站出者该是何等品性之人呢?善良者,仁厚者,诚信者,明辨是非者?可能性皆不大。贪财重利者,胆大妄为者,智商欠佳者,或其他不太正常的人?可能性很大。类似游戏若出现在今日某个广场,对人心的搅动是否仍然会如此?常识告诉我们,心地光明之人,无需亦不会处心积虑“设局”让人“信”他。心地光明之体制,亦当如此。
轴心时代的西方,并无与商、韩近似理论。柏拉图主张贤人政治即人治,体制上维护君主制。亚里士多德主张法治,体制上主张民主制、共和制。同时代的中国,儒、法两家皆拥护君主专制。儒家有限制君权思想,法家却每每痛惜君主不够狠不够阴不够毒。商、韩法家并未导向真正的法治,而是导向更极端人治。他们自己的惨死,是最直接证明。他们的理论养育出无法无天暴君,毫不奇怪。商、韩式思维,古今皆有。在纳粹德国或与之近似极权环境下,某种“普不适价值”会被狂热地当作真理乃至终极真理。
搬动一块木头并不难,难的是不知那木头背后有何玄机。果然,短时间里无人敢动那木头。这应在商鞅预料之中。看上去明明白白的一块木头,耐人寻味了,甚至具恐怖意味了。奖金高得离谱啊,这木头太神秘了啊。看上去是个大馅饼,会不会是个大陷阱呢?人心不能不打鼓。就在人们观望议论之际,奖金忽提高到原来的五倍。可以想见,围观者会越来越多。天上掉馅饼之事,或许人人想,但却是人人不曾遇。趋吉避凶及从众心理决定,人大都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却极乐于做看客:谁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吃了之后呢?围观者越多,幕后商鞅越有成就感——宣传效果太好了。这真是低成本、高效率的传播设计。
商鞅命运是成功后又彻底失败,始皇命运、秦朝命运又何尝不如此呢?特别是,短命的秦帝国导致了商周以来最大规模的生灵涂炭。谁赢了?司马迁没找出谁赢了。古人皆不明白谁赢了。古人眼里,从商鞅到秦帝国覆灭,没有赢家,只有惨绝人寰。这也是后世皇帝们对始皇,对商、韩,一般不能亦不敢持公开肯定态度的原因。历史及历史人物的戏剧性,实在不比任何舞台戏剧差。这令居于权力塔尖的帝王,都不能不眼花缭乱、心惊胆战。
“民怪之,莫敢徙。”这种情形肯定会出现的。因为“设局”意味太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