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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文在19世纪中叶,发表进化论,主张动物的形态构造是演化的产物,演化的机制是“自然选择”。20世纪的生化学家发现:动物的化学组成也会演化,机制仍然是“自然选择”。但是动物的行为也受自然选择的调控,包括生殖生物学,尤其是“性习俗”。生命循环特征有某种遗传基础,同一物种成员之间,会表现出可以测量的差异。举例来说,有些女性有生产双胞胎的体质,而我们都知道某些家族史反映了“长寿”基因的作用。生命循环特征影响我们的生殖成功率,因为吸引异性、“做人”、抚育子女与成年后的生存几率,都受生命循环特征的影响。正如自然选择驱使动物的形态构造适应它们的生态栖境,自然选择也能塑造动物的生命循环。留下最多子女的个体,对基因库的贡献不仅是涉及骨骼、化学组成的基因,还有涉及生命循环的基因。
因此,人类社会的生存与生殖,不仅依赖第一部讨论过的那些骨骼变化,也依赖我们生命循环的这些新特征。讨论我们的骨骼变化,我们可以追溯那些变化的演化史,弄清楚演变的时间、演变的方向与幅度。可是生命循环特征的变化,不会留下直接的化石证据,因此古生物学的书里最多简单提一下,根本没有深入讨论那些变化的深刻意义。考古学家最近发现了尼安德特人的舌骨,由于舌头在我们的发声道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学者对这个发现都非常兴奋。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过尼安德特人的阴茎。我们在化石记录上,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我们大脑的增长,是偏离猿类祖先性状的演化发展。对生命循环特征的变化,我们就不容易这么肯定了。谁比较偏离祖先性状——是我们还是非洲大猿?我们只好依赖“比较方法”:由于人类不仅与4种大猿不同,与其他的灵长类也不同,因此人类的生命循环特征必然是最近演化出来的。
这个推理必须解决的一个困难是:我们有些特征,例如停经与老化,会减低我们的生殖产能,而不是增加,因此它们应该早就让自然选择抛弃了。对于这一类的“矛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逻辑,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与化解。在动物的世界中。“没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都涉及“得”与“失”;空间、时间与精力的利用方式,都是机会成本。对于任何机会成本,都可以追问:做别的事是否更有利?举个例子好了。也许你会认为:不停经的女性比“正常的”女性子嗣多。但是我们会发现:要是考虑到“不停经”的隐藏代价,就容易理解演化为什么没有将它“内建”在我们的生殖策略之内。“我们为什么会老化与死亡?”同样的逻辑也能帮助我们面对这个痛苦的问题。还有,我们对配偶忠实有利呢?(以“狭隘的”演化意义而言)还是朝三暮四?考虑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容易回答了。
我们的生命循环,另外还有些特征,比起睾丸,与猿的差异更大,使人类显得异常。我们主要在私密的空间中性交,而且性交的目的是作乐,不像其他动物,性交公开,而且目的明确,只在雌性可能受孕的期间性交。雌猩猩会“广告”它们的排卵期;人类女性的排卵期是“隐性的”,甚至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解剖学家了解为什么“男人的睾丸,就尺寸而论,介于大猩猩与黑猩猩之间”,但是为什么“男性的阴茎相对来说十分雄伟”,就没有定论了。无论正确的解释是什么,所有这些特征,也是塑造人性的成分。有些灵长类雌性,外阴部在排卵期间会变得亮丽红艳,也只在那段期间允许雄性交配,她们利用生理机制做“广告”,招徕雄性,然后与任何经过的雄性公然“做爱”。当然,要是人类女性的性行为(与生殖有关的解剖、生理与行为特征)与她们类似的话,我们就很难想象父亲与母亲如何和谐地分担养育子女的工作了。
我以下的讨论,都假定:我们人类独特的生命循环特征,有某种遗传基础。我在第一章对于基因的功能所作的说明,大体而言仍旧适用。身高以及大部分观察得到的生物特征,并不只是一个或少数几个基因控制的。停经与单偶制也不会只由一个基因控制。事实上,我们对于人类生命循环特征的遗传基础,所知有限。不过,以老鼠与绵羊做实验,的确发现睾丸的尺寸受遗传控制。人类养育子女与朝三暮四的动机,也的确受文化的强烈影响,人类社群在这些方面的差异,不能完全用基因来解释。可是,人类与其他两种黑猩猩的生命循环特征,有系统而一致的差异,人类与黑猩猩的遗传差异,应该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没有一个人类社会,男人的睾丸与黑猩猩的一样大,或女性不停经;这与文化传统无关。在我们与黑猩猩1.6%的遗传差异中,就其中有实际功能的部分而言,可能有一小部分涉及我们的独特生命循环特征。
我们的生命循环与野生猩猩在更为细致的方面,还有差异。我们许多人比大多数野地猩猩活得久:甚至采集狩猎部落都有一些老人,他们是经验的宝库,对社会的延续非常重要。男人的睾丸比大猩猩的大很多,比黑猩猩的小,本书会提出解释。我们认为女性停经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会说明为什么停经对人类有道理,而在动物界,几乎史无前例。最接近的哺乳类例子,包括澳大利亚一些类似老鼠的小型有袋类,它们是雄性停经,而不是雌性。我们的寿命、睾丸尺寸与停经,也同样是我们臻于人性的先决条件。
讨论人类独特的生命循环,我将从人类社会组织以及性行为(与生殖直接有关的解剖、生理与行为)的特征开始。前面已经提过,使我们在动物界显得突兀的性状包括:社会的基本单位由两性配对组成,名义上是单偶制;外生殖器的构造;两性经常、持续的性交,而且在私密的空间中进行。我们的性生活,不仅反映在外生殖器的构造中,还反映在两性身体的相对尺寸上——比起大猩猩与红毛猩猩,人类两性的身体,尺寸上“平等”多了。这些熟悉的人类特征,有些我们已经知道它们的功能,其他的仍然难以了解。
在其他方面,我们甚至与猩猩都大不相同。下面是几个我们都很清楚的例子。人类婴儿即使在断奶之后,所有的食物仍由父母亲供应;而猩猩断奶后,就自行觅食。大多数人类父亲密切涉入子女的抚育,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而黑猩猩只有母亲这么做。我们生活在密集的繁殖社群中,名义上社群由单偶配偶组成,可是他们有一些也会寻求婚外性行为;这与海鸥比较相似,与猩猩或大多数哺乳类不同。这些特质与较大的脑容量一样重要,都与子女的存活与教育有关。因为我们取得食物的方法既复杂又依赖工具,刚断奶的婴儿根本无法吃饱。我们的婴儿,出生后得长期地喂养、训练与保护——比黑猩猩母亲需要付出的,多得太多了。因此,人类父亲只要期望子女存活、长大,通常就会协助配偶养育子女,而不只是贡献精子——红毛猩猩的雄性,惟一的亲职付出,就是精子。
讨论人类的生命循环,光撂下一句“人类实行的单偶制只是名义上的”并不够。我们必须承认:婚外性行为也不是全民运动,个人教养、社会规范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可是人类社会之间尽管有巨大的文化差异,婚姻制度与婚外性行为在所有社会中并存,是个无可推诿的事实。长臂猿也是两性长期厮守、合作养育子女的物种,可学者没发现过它们也玩婚外性行为的把戏。至于黑猩猩,“婚外性行为”是个没有意义的概念,因为它们没有“婚姻”这档子事。因此,讨论人类独特的生命循环,就必须解释人类社会中“婚姻”与“婚外性行为”并存的事实。我会指出:事实上,我们的这种“特色”在动物界已有“先例”,那些先例能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特色”的演化意义——对“婚外性行为”的态度,男女有别,正如雄鹅与雌鹅。
在我们诸多离谱的特质中,有些猩猩也有,表示我们不过保留了猿人祖先的特质。例如猩猩通常一胎也只生一个:寿命很长,可以活几十岁。其他我们最熟悉的(但遗传上较不亲近)动物,都不是这样,例如猫、狗、鸣鸟、金鱼。
然后我们要讨论另一个独特的人类生命循环特征:我们怎样选择性伴侣(无论是婚姻的对象,还是露水姻缘的对象)?那个问题在狒狒队群中很少出现,其实也没什么“选择”可言:任何一个发情的雌性,每个雄性都想“上”。黑猩猩有些选择,不过它们仍然与狒狒比较接近,性生活“乱七八糟”,而不像人。在人类的生命循环中,“选择配偶”是个有重大影响的决定,因为在婚姻中,两性得分担亲职,不只是性交而已。正因为人类养育子女涉及沉重而长期的亲职投资,所以我们得慎选投资伙伴,狒狒就没有那样的顾虑。虽然如此,我们还是能在动物界发现可以比拟人类择偶过程的“先例”,只不过我们必须超越灵长类,到啮齿类(老鼠)与鸟类中寻找。
我们认为人类的这些特质都是理所当然的,从未怀疑它们需要解释。但是我们的生命循环,要是以动物的常规来衡量,却是离谱的、奇异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特质,物种之间都有变异,可是在大多数方面,我们都是极端的例子。就举几个明显的例子吧。大多数动物一胎生一个以上的子女;大多数动物的雄性,不照顾子女;其他的动物,没有活到70岁的,这个数字即使打个折扣,也只有几种有机会活那么长。
我们的择偶标准也涉及人类的人种变异——我们难以回避的棘手问题。地球上不同地区的土著(“原住民”),身体表面有明显的差异,大猩猩、红毛猩猩以及其他物种也有,只要一个物种的地理分布足够广阔,就会发生地理变异。人类身体表面的地理变异,有一些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与适应生活环境(例如气候)有关,正如生活在寒带的鼬,在冬天皮毛会变成白色,方便在雪地隐藏身形。但是我会论证:人类体表特征的地理差异,主要是“性的选择”(sexual selection)造成的,也就是我们的择偶过程造成的。
任何一个物种都有生命循环。生物学家以“生命循环”指物种特定的生物特质,例如每胎生产的子女数目、亲职行为、成年个体间的社会关系、两性关系、两性互动的模式、性关系的频率、停经(如果有的话)以及平均寿命。
最后,我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死?以这个问题结束我对人类生命循环的讨论,再适合不过了。衰老是我们生命循环的另一个特征。满镜新霜奈老何?诗人即使无奈,也得认命。我们有谁追究过其中的“道理”?况且生老病死,众生平等。不过,不同的物种,老化的速率并不一样。在动物界,我们是长寿的物种,3万年前(演化成现代人、替换了尼安德特人之后),寿命更长了。长寿是另一个塑造人性的因素,因为长寿,每个世代才能有效地将经验、技术与知识传递下去。但是人类也会衰老。为什么衰老不可避免?我们的身体不是拥有广泛的修补自身的能力吗?
我们刚刚追溯了我们的演化史,直到体质与行为都与我们无异的现代人出现为止。但是那个背景不足以让我们接着继续讨论人类的文化特色发展,例如语言与艺术。因为我们只讨论了以骨骼与工具作为证据。是的,大脑与直立姿势的演化,是语言与艺术的先决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骨骼形态像人,并不保证就有人性。我们要攀上人性的高峰,还得在生命循环上做彻底的改变。第二部的主题,就是生命循环。
解答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现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演化逻辑来思考非常有用,本书其他的例子都不见得让我们把这一点看得更清楚。以个人的生殖成就(fitness)来衡量的话,为了活得更长而不断维修身体,就投资或报酬率而言,其实并不划算。我们会发现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停经”之谜:自然选择为女性身体编写了停经程式,看来似乎降低了女性的生殖成就,但是女性的生殖机能提早关闭了,反而能使女性顺利抚养更多的子女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