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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二在傍晚时总到松花江边逛上一圈,他来哈尔滨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段雨水很盛,所以松花江水分外丰满。夕阳朝江水一侧沉沦的时刻非常有弹性,它探头探脑的,生怕落脚时风浪太大而闪了身子。当它终于被江水完全接纳之后,江面上就会涌动着柳叶形状的金光。王小二很喜欢看这些光,因为它们存在不了多久,把它想成什么就是什么。想成话语,它们就会发音;想成眼睛,它们就会眨来眨去:想成嘴唇,它们就会一张一合;而想成泪水时,王小二的眼睛就会花了,因为泪水像蝌蚪一样游进了眼眶。而这些想像的出处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吉来的姑姑,那个比他大出一轮的胖而爱笑的姑娘。王小二以为离她越远,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谁料相思这东西是愈远愈生动、缠绵和凄美。在制革厂工作的二姐见弟弟仍是孤身一人,她为他介绍女朋友。王小二看了两个,一个在孤儿院里当勤杂工,比他大六岁,又黄又瘦,胸是瘪的,可她却嫌王小二太单薄,怕他的身子骨将来经受不了捶打,婉言回绝了。气得王小二搓着脚直骂:“操,我还嫌她经不起捶打呢。”另一个倒是比王小二年轻,也丰满,腿粗得像刚灌好的香肠,一个嘴角有些歪,说是小时候有天晚上睡觉,未关好窗,邪风人内所致。她对王小二倒是一见钟情,所以接连三天往王小二的姐姐家跑,给他送热包子吃,还帮助王小二的姐姐洗衣裳。可王小二却看不惯她的歪嘴角,它好像永远对什么事情怀有不满,让人看了以为有什么事情对不起她了,王小二可不想在诚惶诚恐中过一辈子。所以为了报答姑娘对他的一片好心,他买了个花布兜送给她,作为友好的分手礼物。姑娘气得哭着把花布兜朝他怀里一扔:“留着你自己讨饭用吧。”
话是说到了王小二的痛处。他来哈尔滨后,还没有找到一份比较固定的工作,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使他顿生闲愁,所以每日黄昏都到江边去看落日。他觉得落日的命运比自己好,困倦之后想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想睡在江里就朝江水深处落下;想睡在山里时就朝山谷落下。想必睡在江里的日子是想干净干净自身;而睡在山里的日子是为了沾染点花草树木的香气。有一两个捞鱼虾的人,他们撑着破旧的术船,在江上游来荡去,从他们近岸时麻术僵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收获微薄。
王小二一直把夕阳看进松花江里,看到金色的波光神灯般一盏一盏消失,这才朝家走去。
二姐家在道外北二道街,不远处就是一座规模较大的制粉厂,王小二的姐夫就在那里磨面粉,所以每天回家一身的白。姐夫寡言少语,喜欢吸烟,牙齿黄得仿佛锈蚀了,因为胃不好,终日打着暖嗝,一股酸腐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二姐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很瘦,她们在上中学。十五岁的孩子叫谢子君,爱静。而十三的孩子谢子兰则爱说爱笑,喜欢唱歌跳舞,她每天傍晚都去道里石头街的一个俄罗斯老太太家中练习声乐。老太太是修筑中东铁路时随丈夫来到哈尔滨的,有一子一女。她丈夫去世后,她嫁给一位经营裘皮生意的中国商人。老太太精通古典音乐,她家有一架钢琴,她常常自弹自唱。谢子兰与老太太的孙女柳笆是好朋友,所以能够得天独厚地得到老人的指点。一旦谢子兰事先说要回来得晚,二姐就会打发王小二去接她。王小二基本不坐电车去道里,一是不喜欢电车在钢轨上行走的“哐啷”声和牵引着电车的高空线所磨擦出的电火花,二是不舍得花那份车钱。由道外向道里的路很远,可王小二乐意行走。沿街会看到许多事情,譬如野鸡在昏暗的路灯下向往来的男人软绵绵地打招呼,譬如嗜赌成性的男人拿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去当铺换现钱,他的女人扯着他的衣袖哭嚎。还有披着水泥纸袋的乞讨者在菜市场门口捡那些已经烂成泥的蔬菜。当然也有一些有名的饭店在夜色中散发出柔和而富丽的灯影,诱人的香气勾人魂魄地飘扬出来;歌舞厅的霓红灯变幻奠测地闪烁着。在这街上还能看到西方的传教士,他们的身影就像幽灵一样,使他们经过的街道有了某种神秘感。
俄罗斯老太太住一幢米色的二层小楼,大约有七八户人家,楼下的院子种着绿草和丁香,绿地倒是很干净,不过丁香树上吊着一些纸鹞,想必是淘气的小孩子所为吧。王小二见过柳笆,她总是穿着白色的布拉吉,看人时笑意盈盈。柳笆的父亲是俄罗斯血统,而母亲则是中国人,所以混血的柳笆被人称为“二毛子”,她的脸部轮廓是西方式的高鼻深目,而身材和气质又具有东方的纤柔和典雅。如果王小二来得早,谢子兰还没有出来,他就坐在门前的绿草上望夜景,欣赏着从楼里飞出的琴声和歌声。柳笆的歌声像雾,而谢子兰的则像清澈的流水。每回谢子兰从里面出来,看见了王小二,就会把手搭在他的肩头撒娇般地说:“只有好舅舅才会来接我。”柳笆每回送谢子兰出来,看见王小二,就会埋怨他为什么不进屋子,屋子里有茶和点心。王小二就连忙声称自己喜欢坐在草地上,喜欢听草地上虫子的叫声,柳笆就笑。柳笆一家都是天主教徒,所以每个礼拜日都要去教堂做祈祷。在王小二看来,他们一家过的日子就像天堂般的生活。吃茶点,弹琴唱歌、做祈祷,去花店买玫瑰和百合,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穷人倒是也能去做祈祷,不过从教堂出来能够享受到的除了上天赐予所有人共同的阳光和空气之后,回到家里面临的还是黑黢黢的小屋里举步维艰的生计。所以王小二不信任何宗教,认为上帝或者其他神祗都是偏心眼。王小二的姐姐也信奉天主教,每回从教堂祈祷归来,她都显得无与伦比的平静和超然。在王小二看来,那也是一种麻木。只是不敢把这想法说出来,他倒不怕得罪上帝,上帝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怕姐姐伤心。谢子兰其实有王小二那般高了,加上王小二长得比实际年龄少,所以他们看上去更像一对兄妹。谢子兰几乎是对街上所有的店铺都感兴趣,表店、鞋店、饭店、时装店、冷饮店、花店,而王小二能陪她逛得起的,只有冷饮店。谢子兰一顿能吃下七八块冰糕,问她的胃能否消受得起,她就打着哆嗦连连点头,并且用舌尖去舔唇角的冰糕沫,说:“没问题!”王小二却没有这本事,两块冰糕落肚就足以让他打寒颤了。谢子兰便嘲笑舅舅身上没火力,要是上了战场非得当逃兵不可。王小二有些恼火,但一想自己算是长辈,就由谢子兰胡说,不过下回再进冷饮店时,他就说钱带得少。只能请她吃两块冰糕。谢子兰嘟一下嘴,很仔细地吃掉两块冰糕,然后对王小二说:”舅舅,我觉得你这个人内心是勇敢坚强的,你上了战场一定能当英雄!”王小二明知这是个温柔的陷阱,可还是不能自持地跳进去。他会装做无意地翻一下口袋,带着惊讶的语气说:”噢。这里还有几个钱,够你再吃几块的!”谢子兰的嘴角便会泛上得意的笑容。他们吃过冰糕走出冷饮店后,谢子兰就会张罗着坐电车回家。她倚着车窗,看见大饭店门前进进出出的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就会有些失落地说:”有钱人过得可真舒服哇。”
王小二的姐夫见内弟只是吃闲饭,还占据了本来就不宽绰的家中的一间屋子,就有些不太痛快,时不时阴沉着脸,把咳嗽声搞得很晌,好像向人家示威:他的气血已为维持这个家耗得差不多了。有时他还去装做无意地说他路过哪家厂子,见门口聚了好多人,都是去招工的。王小二就很知趣地问那厂子在哪,做什么活计,然后跑去碰运气。然而结果总是碰一鼻于灰回来,令他愁肠百结。他开始怀念在新京的生活,怀念王金堂、吉来和馆子里的那些伙计。在哈尔滨,他连个可以痛快淋漓开玩笑的人都没有。虽然说哈尔滨看上去很洋气,满街的欧式建筑。各类教堂晚祷的钟户不时响起,给这座城巾增添了某种庄重感,他对它还是喜欢不起来。相反,有些土气的新京倒给他一种温暖感。王小二想着如果到秋天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他就打道回府,给老板娘赔个不是,继续当他的店小二去。然而未到天高云淡的时节,王小二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变化。
进人七月中旬以后,天气总是阴多晴少。老天仿佛有了极端悲痛的事情,三天两头就哭一场。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松花江干流的水位突涨,以往平静的松花江突然变得狂躁起来,腾起的巨浪激烈地拍打着大江两岸的堤坝。江面凉风漫卷。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再没有人敢撑船去江里捞鱼虾了。八月一日,江北的太阳岛己是汪洋一片,江南市区的低洼之处,也已积水成潭。王小二姐姐家所居住的地方,江上是石坡土堤,堤上砌有防水墙;而过了道外十八道街,则一律是土堤。这些堤坝段面狭窄,多年失修,毫无防御能力。八月七日凌晨,大多数市民还在梦乡中的时候,道外九道街江堤首先决口,倏忽间就垮掉了五十多米。洪水咆哮着冲人市区。一些早起的小摊贩正准备在街角支起摊子卖早点,忽然间被滚滚而来的洪水给吓得懵头转向。他们一时以为眼花了,洪水怎么可能说来就来了呢。然而洪水的的确确是上岸了,而且像一群雪青色的骏马一样膘肥体壮地穿街走巷,首先将几个不知所措的人掠倒。年轻力壮的人从水中爬起来了,而一个患风湿病的老人则是彻底被它劫走了。王小二正梦回新京,领着吉来到城南的影剧院看戏。说是铃声响后就开演。可铃声叫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银幕上有影子在动,王小二就债怒地高喊:”开演了,到点了!”结果他把自己给喊醒丁。他听见马路上一片喧闹,姐姐一家人也从梦中醒来了。谢子兰撩开他住屋的门帘惊慌失措地说:”舅舅,发大水了,快起来吧!”王小二的姐姐家在三楼。他朦朦胧胧挨近窗口,向下一望,了不得了,洪水已经切断了能望得见的一切道路,水泛着白沫拍打着房屋,人们大呼小叫着,不知该逃到哪里去。发大水不像着火,起了火人们只管离开现场则是,而水患则迫使人们往高岗上跑。可是外面已是洪水汹涌,又没有船可以游荡出去,于是绝大多数住户通过烟道或者天窗攀上屋顶。
王小二的蛆姐跪在圣母玛丽亚的像前祈祷,口中念念有词,王小二便冲姐姐说:”那个胖娘们在天上,没有水淹得了她。她不会管你的,求她有什么用!”他把圣母玛丽亚称为胖娘们,惹得危难之中的谢家一对姊妹吃吃地笑起来。
姐姐温和而又是严厉地对王小二说:”还不快忏侮!”
王小二说:”她要是能把这洪水给立马退了,别说是忏梅。我认她当咱的干娘也成!”
姐弟二人在关健时刻为了玛丽亚而拌起了嘴,这使做姐姐的觉得弟弟罪孽深重,连忙又为弟弟祈祷,请求圣母宽宥弟弟的无知和莽撞。王小二见街道上仍然有人在水中打着晃扶着墙走路。便知水深不过两尺有余,便穿鞋下楼要去街上转转。谢子兰连忙拉住舅舅说:”你又没有船和救生圈,不能到街上去!”王小二笑嘻嘻地说:”我是鱼变成的,洪水吞不了我。”一直沉默不语的姐夫突然说:”面粉厂的面粉还不得全泡汤了?你要是不怕,就跟我去广子搬面粉!”王小二答应着,就随姐夫下楼。谢子兰在他们背后带着哭音说:“咱们家的人都有毛病,顾别人的命不要自己的命!我得要自己的命!要是我死了,你们还到哪里听歌去!”说完,她满腔悲愤地怒吼了一声,随手把一只茶杯从窗口抛向窗外的洪水中。
除了道外区的江堤决口之外,没有几日,洪水终于漫过顾乡一带的堤坝,涌人斜纹街和炮队街。随后,洪水又跃过道里江上俱乐部东南部江堤,不久,道里中央大街、尚志大街、石头道街、透笼街、地段街等主要街道,已经被尽情洗劫。它们犹如一条条飞舞的银蛇占据了繁华地段,把一群一群罹难的人赶上南岗的高岗。许多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文庙和极乐寺一带。极乐寺的僧人竟然随着东省特别区长官张景惠,携带着猪羊祭品,驻足江岸燃放鞭炮,焚香诵经,祈求水神保佑。诵经声就像一群蚂蚱在飞,虽然洪水不能遏止它的存在,但诵经声同样也不能遏止洪水的存在,它一意孤行地深入市区,把哈尔滨变成了一座水城。然而洪水终于玩厌了,它嚣张了几日,尽情抚摸了街道和一些教堂的建筑,觉得陆地的日子不过如此罢,于是就偃旗息鼓地退潮。市民们又纷纷回到自己的住屋。住在底楼的人家不得不在叹息声中翻晒那些被淹的物品。王小二的姐夫自水灾后对王小二另眼相看,因为他帮助自己谋到了一份好差事,在制粉厂看管仓库,不用再消耗体力,这完全赖于水灾之时,他能勇敢地带着内弟赶到厂里成为第一个抢救仓库面粉的工人,他为此还多得了一个月的薪俸。而王小二也在柳笆家找到了差事,这个差事来得很偶然。有天晚间他去接练唱的谢子兰,在院子的草坪上听见两个男人在为一笔大豆的账目的计算而颇费踌躇。善于心算的王小二听明白了他们计算的内容,就走过去把结果告诉给他们。其中有位就是柳笆的父亲阿廖沙。阿廖沙说你这么精明,在街上闲逛可惜了,跟着我做生意算了。王小二自此摇身一变,换上一身体面的服装,成了阿廖沙所办的粮油购销公司的一名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