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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源当的招幌有两个,一个常挂,另一个则常歇着。常挂的招幌是长方形的术牌,四角用铜片包饰,上方“丰源”二字以小字号面目出现,而“当”字则大得如一块巨石,占据了招幌的绝对主导地位。这使得“当”字上方的“丰源”二字更像落在大树梢上的一对鸟儿。另一个招幌是木制包铝的,青白色的,上面的字迹规模与常挂的招幌基本一致,这种招幌只是逢了雨雪天气才出,名为“雨牌”。别看雨牌出工的日子少,可它为当铺迎来红红火火的生意,许多来当东西的人纷纷打着雨伞,络绎不绝地朝丰源当来。被当的东西掖在怀里,而当东西的人则能把头埋在雨伞下,分不清他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雨伞就仿佛一块遮羞布,把当者的窘态完全掩埋住,他们的自尊仍能像炉中的残火一样得以维持。至于从当铺中典押出来的钱,他们就跟结核病人脸颊上的红晕一样,带给当者的只是一种虚假的丰盈。从丰源当出来的人,有的步态踉跄,有的则脚下生风。步态踉跄者多半是家境贫寒而又本性善良的人,他们去米店或者药铺买家里应急的东西。而脚下生风的人多半是去了酒馆、赌场或者妓院,在这些场所熬一夜出来的男人,不惟钱袋空了,步态也踉踉跄跄了,他们也一样家境贫寒,只是生性浪荡而已。
丰源当算不得奉天的名当铺,它并不位于繁华的市中心,所以远离一种喧闹。但它也并不偏僻,周围既有茶坊也有戏院,不远处的烟馆也招揽着南来北往的客,这使得它的生意一直没有过分冷清过。
王恩浩一直觉得丰源当的格局极像父亲的罗锅形态,看上去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当铺的门脸比较简陋和狭窄,看上去只是临街的一座青砖瓦房,招幌挂在探出屋檐的一根铁质横梁上。而它的背部则内容丰富得多,给人一种富贵人家后花园的感觉,幽深而奇丽。后部不再是平房,而是依着平房而起的一座三层小阁楼,被典押的物品都存放在这里。一层主要保管着所当进来的比较廉价的物品,多为普通的衣服和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在它的西北角有一间不足八平米的更房,是守夜人的居所,一根被磨得极为光亮的松木柱子上挂着盏马灯。二层为稍为值钱一些的物品,如裘皮和古董。这里最主要的是防虫和防晒。裘皮怕虫咬,而古董惧骄阳暴晒。三层为首饰间。无数的红色织锦盒大大小小地摆在木格架上,里面装着珍珠、玛瑙、玉石等材料做成的戒指、项链、手镯、头簪和耳环,让人觉得这是女人的天堂。防火墙从一层一直穿越至三层,通风口每层皆有,而窗口的设置则是各层有各层的不同。一层窗口很多,二层居中,三层最少,只有两个,好像是首饰间不需要阳光。也的确,那些珍珠、玛瑙的光泽已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了,虽然说它们被封闭在织锦盒中,但任何走人首饰间的人,都会觉得有一种别致的光芒在房间游荡。一层正门的左右两侧供奉着火神和号神;库房忌火,便以火神为尊;又忌耗子肆虐,便尊号神。此外,丰源当大柜台的正北方向的神龛里还供奉着“三财”。即赵公元帅,关夫子和增福财神,每走初一、十五的日子为“三财”上香。
丰源当的历史不长,只有七年。它的主人王恩浩刚满四十,体魄健壮,面目白净。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像是一尊佛。他走路慢慢腾腾,说话慢条斯理,看人时目光也是慢慢的,所以经常引起一些女人的幻想,把王思浩慢慢的目光理解为一种痴情。有意于他的女人就卖弄风情成者暗送秋波,结果都是失意而归。暗送秋波的女人兀自长叹一声了事,而卖弄风惰的女人自认是绝代佳人,便忍不住怒气冲大地骂他:”瞧他那副德行!手指比女人的还长,走路慢得像女人揣了崽子,胡子稀得就要望不见,那档里的玩惫肯定是软的!”当然。骂也是骂在了背后,王恩浩听不见。听见的人赵钱孙李都各不相同,大家也是笑笑而已。王恩浩依然走他的慢步,用他女人般的纤纤长指拈起围棋与人对弈。而且常常在入夜时分去当铺看那些有沧桑感的物品。在昏暗的灯影下,陷人无边的遐想之中。
丰源当的人对王恩浩都很尊敬。他从不对人大发脾气,也不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逢年过节,他还多为当铺的伙什发一些钱,所以闻讯而来找事做的人很多。王恩浩用不了那些人,只能婉言谢绝。他用的人对典当业务非常精通,就是初始不太懂的人,慢慢也很精通了。他们觉得端王恩浩的饭碗要对得起他。有一年丰源当的头柜陆子宜收当了一只明代官窑的青瓷花瓶,在他转身的一瞬,彼当者掉了包,将真品迅速收回,而将谁妙惟肖的赝品摆在原处。陆子宜浑然不觉将它收当人库。待到发现上当时,已悔之晚矣。陆子宣自觉对不起王恩浩,就将这笔令丰源当受蚀的钱补给王恩浩,打起行囊准备回家。王恩浩再三挽留,也无济于事。陆子宜为此事回家后一病不起,撒手西去。王恩浩闻讯后,亲自前去吊孝,把他的丧葬费用全部包揽,井且让他的小儿子来当铺当学徒,给他口饭吃一时成为丰源当的美谈。
王恩浩不穿皮鞋,喜欢布鞋,而且是那种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圆口布鞋。他的鞋是住在丽水巷的张荣彩老人专为他做的。她是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太婆,喜欢做鞋。她的炕头上总是晾着袼褙,雪白的麻绳一团团堆在柜顶。别看她年纪大了,纳鞋底时用锥子依然有力气,一锥子就扎透,将麻绳穿进去后一提一顿的动作也很利落干练。她做的鞋子耐磨而舒适,所以生意也不错。她基本上是为老主顾服务,将吃喝钱赚足后,她就会歇息几天。她到街上喝茶、吃酸菜水饺,也去邻居家嗑葵花子谈天说地。人家见她七十多岁还有一口白牙,眼睛也不花,就说:“你活一百岁肯定不成问题。”她就一撇嘴说:“这世道有什么意思,我活够了。”人家就问她:“这世道怎么了?”她就一捶腿说:“咱们祖宗留下的地让小日本来住了,真不像话。”说完,眼神就凄凉了。别人也觉着凄凉,大家就不多说了。张荣彩老人的老伴去世得早,儿子在南京教书,几次来接她去,她嫌南京是个火炉子,自己身上没有多少油让它煎熬了,说什么也不去。在做鞋的老主顾中,她最喜欢王恩浩,认为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常常唤他为“干儿”。王恩浩也唤她做“干娘”,每次取新鞋时都要带些点心水果给她,她总是劝王恩浩把丢在外地的妻儿老小接来。“一家人不在一个地方过日子,那还叫一家人嘛!”她这样教训王恩浩。她知道王恩浩月月往家中寄钱。在她看来,既然有钱养老婆,就要把老婆放在身边才对头。不过王恩浩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使老人大为不满,声言不再给他做鞋穿了。但她一见着王恩浩,心就软了,觉得干儿子不像是那种负心的公子哥,他在奉天也从不拈花惹草,想着也许他是男人当中的隔路人,也就不再教训他。不过最近老人对王恩浩经常出入大和饭店大为光火,她认为去那里吃日本饭就是对祖宗的不敬,并且认定他还睡了日本女人,不然怎么一连两个月不登她的门了呢!”他一准是套上了狼,不穿布鞋了!”老人这样对自己说。她认为皮鞋不是人穿的东西,跟石头一样硌脚,所以把它称为凶恶的狼。若是她看见老熟人中有穿皮鞋的,就撇着嘴角十分小孩子气地说:“套着个狼不咬脚哇?”人家为了逗她,就说:“不咬脚,挺舒服的。”她就气得直喘粗气,并且大声宣称阎王殿里不收那些穿着皮鞋的人,让他们一世没有去处,孤魂像野狗一样游荡。人家依然笑着说:”那才好呢,阎王殿不留人,就永远留在人世间!”老人便无下文了,只能干咳几声,捶捶腰,慢悠悠回她的屋子继续纳鞋底,边纳边唱乡间俚曲,不亦乐乎。王恩浩最近每个周末去大和饭店,是因为认识了山口川雄。山口川雄行伍出身,来到中国后本应在军中服役,然而不幸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就由在奉天经营满铁的舅舅给安排在一家外国银行工作。山口川雄喜欢古董和围棋,汉语讲得格外流利,对战争流露着深恶痛绝的情绪,与王恩浩一样喜欢沉湎于旧物所营造的哀婉侈靡气氛中,所以他们一拍即合。他们相识在丰源当挂雨牌的一个黄昏,街巷中细雨敲击青瓦的声音分外缠绵,天色黯淡得使房屋的轮廓模糊不堪。王恩浩正在三层的首饰间看一只镶嵌珍珠和玛瑙的头簪,负责付赎的刘东贵上来向他请示,说有个人持了当票来赎杨玉井当的一只唐代鱼纹彩陶,声称是杨玉井的至交。期限和当票都合乎手续,只是来者不是杨玉井,怕是杨玉井不慎把当票丢了,让人给捡着了。如果物品被冒赎,当铺有损失不说,杨玉井那里也不好交待。王恩浩也觉得马虎不得。杨玉井前一段贩卖烟草失利,不得已才当了这只心爱的彩陶以解燃眉之急,若是杨玉井真的不慎丢了当票也该差人跟他说一声才是。带着这份蹊跷,他随刘东贵下楼去察看取赎的人。他从来者的相貌和语调中立即觉悟到他是日本人。山口川雄穿着件墨绿色雨衣,腰微微弯着,苍白的额角上有汗珠滚动,气质十分文弱。尽管他的汉语讲得比较地道,但从他语词的停顿和尾音处理的生硬来看,他并不是中国人。王恩浩看了当票又仔细询问了当票的来历,山口川雄说是喜欢中国的古玩,听说杨玉井那里有一只上好的唐代彩陶,于是就托人去找他,不料杨玉井把它入丰源当了。山口川雄就说服了杨玉井,买来当票,又付了一大笔钱给他,日日盼着赎期临近的日子。王恩浩忍不住问他:“你又没见过这只彩陶,怎知真假,不怕上当?”山口川雄很认真地说:“人家都说丰源当信誉好,我想当进这里的东西都是被行家验定了的,不会有假。”说完,他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抿着嘴角,很矜持。王恩浩凭直觉判断不会有诈,就唤刘东贵付赎。山口川雄见到彩陶那一瞬间沉郁的眼神突然灼灼动人地亮起来。他抚摸彩陶的手指战战兢兢,极像一位生者在抚摸挚爱亲人的遗骨,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王恩浩就是在那个瞬间把他认定为自己的朋友。他唤人烧水沏茶,到后楼的居所与山口川雄饮茶对弈,仿佛与他相识已久。他们的棋风都很相似,温和而少见锋芒,又绝少出纰漏,所以一盘棋能下得很长,最后总是在胜负未定时推开棋盘,谁也不计较输赢。山口川雄谈日本的茶道、歌舞伎和插花艺术,而王恩浩则谈中国的山水画和古代绚丽多彩的服饰文化,他们越谈越投机。从此之后,王恩浩与山口川雄常常聚会,有时在丰源当,有时去大和饭店。大和饭店位于火车站东北方向,在浪速街与富士见街的交叉口,看上去气派典雅。豪华的大餐厅的正面有舞台,在这经常有音乐会和舞会举行。出入大和饭店的多为日本人,也有中国人、俄国人以及奉天各界上流阶层的人士:阔商、军官、领事馆的官员以及戏院当红的名角。王恩浩和山口川雄从不下舞场,只是吃饭喝茶,谈天说地。王恩浩很喜欢日本的清酒、米果和鱼丸,它们清淡的风味很对他的胃口。从大和饭店出来,大多的时候夜色已深,他们叫来一辆车,穿越满城的灯火回家。多半的情况下是王恩浩送山口川雄先回去,他体质弱,王恩浩希望他能及早上床休息。然而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两次王恩浩贪杯过甚,不胜酒力,刚被扶上人力车就呼呼大睡,山口川雄只能先送他回丰源当。丰源当值更的老头挑着盏昏蒙蒙的马灯迎在路口,看到主人醉得里倒歪斜的,只能叹着气把他扶回屋里。有次更夫有意无意地对山口川雄说:“我们家主人以前从不这样,他要是让人瞧不起了,我们也没脸面见人了。”说得山口川雄不敢再请王恩浩去大和饭店,有时只是从店里把王恩浩爱吃的几样东西买了来,租了车直接来丰源当。丰源当的人都知道山口川雄的真实身份,所以对他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太热情有些违心,而太冷淡又恐主人不快而砸了自己的饭碗。战乱中的饭碗无疑像树上的金苹果一样诱人。这样往来久了,王恩浩与山口川雄的友谊就与日俱增,一周不见就想得慌。他与山口川雄时常流连于当铺的古董柜前,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件件或朴拙或精雕细刻的器皿,沉浸在对远古历史的追思之中,有时恍若听见了凝聚着膏脂的富丽的流水,水上漂浮着花瓣和夕阳,小桥一侧的茶坊就有琵琶声传来,烧制器皿的窑火像晚霞一样绚丽地弥漫。如果逢到外面有风或雨,他们的内心就有一种泪如雨下的感觉。
不过他们也有不同的地方,王恩浩不喜欢女子和孩子,而山口川雄则在恋爱之中。王恩浩见过那个叫于小书的姑娘,她的圆脸粉嘟嘟的,看人时敛着目光,有些害羞又有些生怯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山口川雄问王恩浩对自己的女朋友有何印象,王恩浩冲口而出:“还不错,穿着圆口布鞋,一看就是个好女孩。”说得山口川雄不由得大笑起来,并以此推断王恩浩只喜欢穿布鞋的女人。
王思浩确实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尽管他娶妻生子,也曾过了一年多的婚姻生活。他与老婆只上了屈指可数的几回床,觉得男女之间赤裸裸的肉体交欢实在不雅,所以清晨起来穿上衣服后就有一种摆脱不掉的羞耻感。他的父亲王金堂一门心思地要抱孙子,见儿子时时抱着枕头去另外的屋子睡,就拿着木棍去打儿子的屁股,骂他是睡在土中的鼹鼠,灰头土脸不明事理。待到后来王金堂发现儿媳的肚子一天天蓬勃壮大起来,就不管儿子去哪里睡了。吉来满月刚过,王恩浩就离家出走了。走前他希望与老婆脱离婚姻关系,让她再去嫁个喜欢的人,女人哭着说:“只要你活着,我就是一辈子不和你住一块,也是你的老婆。我会帮你伺候老人和孩子。”听得王恩浩险些落下泪来。他到沈阳先是在一家钱庄当会计,后来靠与人合伙由江浙贩卖茶叶而发了笔财,盘下一块地皮,依着间老房子开起了丰源当。他偶尔也能想起老婆温顺隐忍的眼神,想起她浑圆的胳膊搂着他脖颈时的那股力量,想起他离家出走时只像个小肉球一样蜷在老婆怀里的儿子,然而这些想头就像树梢上的秋叶一样经不起吹打,些微的风雨就把它劫掠一空了。
张荣彩老人眼见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王恩浩还没有来做棉鞋的意思,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一日午睡起来,她喝了两杯清茶后就放开大脚朝丰源当走去。她不裹足,虽然遭到了同辈老女人的耻笑,可她在街巷中穿行时总是比她们首当其冲,步态稳健而快捷。她的老主顾见她一副风急风火的样子,都问:“这是去哪?”“丰源当。”她答。“看干儿去呀?”“哼。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干娘!”老人气咻咻地指着街上的树叶说:“都快黄了叶子了,连个影子都不往家里招,这个小王八犊子!”
丰源当的中缺开完一份当票正欲把它递给典当者的时候,一眼望见了张荣彩老人穿门而人。看来是路上走急了。她额前一绺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了,像团残雪一样显出很脏的样子,再加上她衣襟上满沾着打袼褙时弄上的浆糊,使她看上去颇有几分乞讨者的落魄相。中缺知道老人不缺钱用,不会是当东西来的,于是就笑吟吟地上前打招呼:“快歇歇脚吧,累了吧?”老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把一口痰吐在里面,然后团成个球随手掷向门外。她用颇为理直气壮的口吻对中缺说:“把我干儿给揪出来,这个小老鼠藏在哪里去了,干娘来了也不见,真是越来越没王法了!”
王恩浩其时正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去估衣行处理几项死当,听见了干娘的声音,就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老人见干儿的胡子刮得雪亮,衣着也洁净,精神头十足,而且脚上仍然穿着布鞋,火气就撤了几分。但转而一想他过得好好的却不知道看望她,不满的情绪又潮涌般袭来。她也不顾周围有客人和丰源当的职员在场,指着王恩浩的鼻子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跟个日本人好起来了?那大和饭店是咱们这路人去的地方吗?”
王恩浩的脸刷地红了,但他仍然殷勤地赔着笑脸,招呼干娘去他后院的屋子叙谈。老人便十分孩子气地说:“那你得给我沏上好的龙井才是!”王恩浩连连点头。老人又颐指气使地说:“还得给我备一盘刚出炉的红豆沙馅饼。”王恩浩连忙回头吩咐当铺的伙计:“快去买两斤刚出炉的红豆沙馅饼。”
老人走向后院的通道了,但她硬朗的声音仍然铿锵有力地传回收当的职员的耳朵里,她说:“你跟我说说,你是不是睡了日本娘们,你可不能把自己的种子撒在别人的地里,你会吃大亏的,知不知道?”
不知道王恩浩听了这话是什么心情,丰源当的人却是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