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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亭业被捕的消息使读书会暂时解体。郑家晴告病外出,说是肺部有了阴影,至于他去了哪里,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上海,还有人说是热河,传说中的两个目的地是南辕北辙的,那处裁缝铺后面别有洞天的院落也就顿时冷清起来。胡教授也携妻离开北京,说是妻子患了类风湿,去乡下找偏方治疗去。至于哪个乡下,又是让人糊涂的,乡下是太多了。所以胡教授的去处就会有更加五花八门的说法。走前他把值钱的古玩字画也带上了。他家院子中的树在残冬中冷着脸孔,看上去仿佛遭了丧事。
王亭业觉得白已被捕实在是个玩笑,他既不是读书会的发起人和负责人,也不经常参加聚会。他在初始进入读书会的时候之所以热情高涨,完全是因为胡教授家那个叫于小书的姑娘,他太喜欢她那羞怯的样子和浅浅的笑意了。尽管于小书对王亭业只是出于礼貌做出一般性的交谈,这就足以令王亭业夜不能寐了。他想世上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是一幅画的,于小书就是这样的女人。无论她身处何种背景,昏暗的墙壁,凌乱的街道或者模糊的树影前,于小书都给人一种画中人难以言传的美感。他并不想着得到她,只想着去看。看了,欣赏了,心底会有一种愉悦与忧伤交织的感觉,他就满足了。后来于小书回了奉天,王亭业再去读书会时就索然无味,人们高谈阔论着,今天说张学良不该率东北军出关,指责日本炮轰北大营时张学良竟然在北平的戏院同赵四小姐看戏,明天又痛斥南京政府对日的不抵抗政策,说蒋介石早早晚晚会成为英美软刀子下的阶下囚。王亭业心里想他们自己比张学良更糟,真正的抗日队伍用自己的生命真刀真枪地与鬼子打游去战,听说一些胡匪也加入了抗日行列,而他们自己不过是啜着清茶在颇为雅致的居室里清谈。他们做得最大胆的事情,不过是在深夜时往一些伪政府机构的墙壁上张贴一些传单,为一些遭受日寇屠杀的无辜平民做个简短的哀悼仪式,全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久而久之,王亭业对读书会产生了动摇甚至厌恶的情绪,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春节过后,几乎是不去的了,他宁愿守在家里听老婆给女儿讲鬼怪故事。在这样的故事中,鬼怪都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
然而。三月的某一天傍晚,他却被捕了。被捕的那一瞬间他很恐慌,尤其是听着妻子女儿生离死别的哭喊声,他也想跟着哭。但当他随着警车进入监狱之后,他就平静下来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肯定是因为参加了读书会而被捕的,不管是什么人出卖了他,他绝不出卖任何一位成员。这样—想,他的内心就有了一种大义凛然的英雄感。最初的一周,审他的日本人看上去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凶恶。他手中总是玩着一支漆黑的钢笔,等着王亭业自己交待。王亭业反复说的话就是那么几句:“我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我只是个教书的,老婆一年之中有三个季度是在炕上生病,孩子又不懂事,我只求家中太平,哪有心思去关心外面的世道,只要有我们的饭吃,什么日子都能过下去。”他用讨好的语言为自己开脱着,审他的日本人时时从喉咙发出“呃呃”的声响,仿佛他被噎了似的。终于有一天,当王亭业还在复述上面一段自己已经背熟了的话时,日本人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放在王亭业面前。王亭业疑惑万分地展开那张红纸,看见了由他亲笔代写的一首打油诗。是理发店的老师傅求他写的。理发店的老师傅念一句,他就写一句。他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名堂。后来老师傅关了理发店,带着全部家产离开了新京。紧闭的理发店的门前就贴上了这张由王亭业的笔写的打油诗。
小花小草向日,
冬日穿暖抗冻。
不忘本去还乡,
儿女要快跟上。
饺子水要滚开,
有鸡还能生蛋。
一些理发店的老主顾当时聚在店门前,对着这首让人莫名其妙的打油诗嘀咕不已。有人据诗分析店主去了乡下了,去过常常能吃饺子的日子了。他的店门也只是暂时关闭,早晚有一天他会回来旧业重操。不然怎么会说“有鸡还能生蛋”呢。这张纸像喜帖一样红彤彤地贴在那里,一呆就是几天,吸引了很多人,谁解其中意,也许只有当事者才最清楚。王亭业记得自已那天心情还不错,剃头师傅来求他的时候不惟自带纸张笔墨,还给他带了一瓶酒和一对猪耳朵。猪耳朵根割得深深的,所以那上面的肉很厚,吃起来香喷喷的。他们把一瓶烧酒喝光,两只猪耳朵也被咯吱咯吱地咀嚼成囊中之物后,王亭业在微醺状态中饱蘸笔墨,在宽大的红纸上笔走龙蛇,按照老师傅的复述写完了这首诗,只见那一个个字规矩而不失却优雅,浪漫而不放纵,王亭业自称赶得上乾隆帝的御笔,一时得意忘形。
王亭业在狱中的审讯室再见到这张红纸时竟有一种与久违的老朋友相逢的亲切感。他甚至用手轻轻在字迹上抚摸了一番,他的手痒痒了,突然怀念起那些能写字的日子。他在黑板前背身写着字,爱搞小动作的同学就开始在书桌前弄出一些响声,爱交头接耳的就嘁嘁碴喳说话,而一旦他写完字转过身来,教室里就鸦雀无声,学生都规规矩矩坐着,使王亭业有一种要笑的欲望。
王亭业见罪魁祸首不过是这张红纸,心里顿时明朗了,有一种拨云见日、畅快淋漓的感觉,他单纯以为解释清楚后,离出狱的日子就不远了。而且心下暗喜:幸亏投有交待读书会的任何事情,原来他的入狱与读书会并无任何关系,他为无缘无故担惊受怕了这些时日而感到有些委屈。
王亭业说:“这是我写的,是理发店的老师傅求我写的。”
日本人终于拍着那张纸开口了:“你的、什么意思的有?”
王亭业连忙申辩;“什么意思的也没有。人家不会写毛笔字,知道我是个教书的,就来求我,来时还带了一瓶烧酒和两只猪耳朵,我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不写就太过意不去了!”日本人拧开了手中一直拿着的墨笔的笔帽,他冷笑了两声,然后用笔在纸上打了个大大的“x”,这个“x”的一条斜线从字首的西北角一直贯穿到东南角,而另一条斜线则由东北角贯穿到西南角。这两道斜线组成的大大的“x”字看上去就给人某种恐怖感,仿佛这些字统统要被枪毙。王亭业仍然浑然不觉地望着这张突然被打了x的红纸,因不明真相而惊恐万状。这时日本人忽然让他把被x打上的字给念一遍,王亭业这才幡然醒悟,这可能是一首藏头诗。他战战兢兢地先念了一条线“小日本快滚蛋”,就已经头晕目眩,浑身沁出冷汗了。日本人又逼他念另一条斜线上的字:“有子要去抗日”,王亭业一旦全部念完,就瘫软在硬木椅子上,有一种被人给剥得赤身裸体扔到风雪弥漫的户外的感觉。那一时刻他几乎丧失了意志。在他的眼前,是一扇沉重的铁门重重地永久关闭的情景。他眼前漆黑,脊背有一种砭人骨髓的寒意升起。他哆嗦着嘴唇,词不达意地说:“这算什幺,这些个字,这算什么……”“你的、阴险的、死了死了的有!”日本人这时不那么温文尔雅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盘绕在一起的韧性极好的皮鞭,抖开后朝王亭业劈头盖脸地抽去,“你的、通共匪、的有……”他一边鞭打一边怒骂着,王亭业开始时还可怜巴巴地叫道:“长官,冤枉,冤枉啊——”后来疼痛使他丧失了思辨能力,只是大声地惨叫,他越是叫得凶,落在他身上的皮鞭也就更凶,渐渐地,王亭业的眼前就跟锅底一样黑。他新渐丧失了意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无休无止的酷刑。可王亭业仍然没法交待什么,若是真有什么事,他倒不能保证长此以往自己会不会依然守廿如瓶。每次施刑时他都屁滚尿流的,大约他不坚强的品性和丑态更激起了施刑者的恶感,所以王亭业所受的苦头是永无休止的。他被灌过辣椒水。也被头冲下悬在柱子上。他的手指曾被钢钉穿透,脚板也受到过炽热的铁板的灼伤。不同的是手指被钢钉穿透时流出的是血,而脚踏上烧红了的铁板时冒出的是白烟,蹿出的是“吱——”的声响以及焦糊气味。每次暴刑之后回到牢房,另外三名狱友都会过来帮他清理伤口。这三人中一个是工人,他曾组织砖厂工人罢工,抗议日本工头克扣他们的工资;另一位是农民,他在乡村帮助抗日联军运送粮食,最年轻的是一名大学生,他在一次集会上与几名爱国学生焚烧了日本天皇和伪满皇帝溥议的照片。王亭业觉得自己最窝囊,那首诗并不是他写的,他是代人受过。他相信理发店的师傅也没有写此等打油诗的高深本领,这幕后定有人操纵。他觉得自己被人无形中暗算了,死也是个糊涂鬼。他开始想念妻子女儿,想念昏暗灯影下妻子端上桌来的热汤。他憎恨剃头师傅,如此害人地把戏藏在诗中,为什么他只字不漏?他与他又没有什么探仇大恨。看来那一瓶烧酒与两只猪耳朵给他摆的是一出鸿门宴。不过那天他是如此愉快,酒后他觉得运笔时有如神助,那些字看起来充满了生机和神采。剃头师傅临走时对他赞不绝口地说:“还得是秀才!看看这些字,都是字的样子!”当时他还觉得好笑,心想剃头师傅真是设文化,字不是字的洋子,还能是猪狗的模样?那晚他做了个异想天开的美梦,他拉着于小书的手去公园的湖边游玩,后来他们下湖去划船,于小书坐在船尾给他唱歌,歌声使湖水泛起温柔的波纹。后来天色昏暗。月亮一跳一跳地升了起来。湖面的涟漪就望不见了,不过湖面的微风却裹挟着阵阵花香送入他的鼻息,于小书忽然温情脉脉地倒在他怀里。他丢掉双桨,捧着她那张比月亮还要姣好的圆脸,他亲吻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嘴唇,喃喃地用诗的语言赞美她,说她的睫毛是水边青青的芦苇,她的嘴唇是玫瑰的花蕾,她的耳朵是毛茸茸的兰花,他们情深意切。如胶似漆。正当她陶醉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小船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湖面的风也陡然增大了,他连忙去拾双桨,然而双桨已经落人湖水了。小船只能任狂风拍打着,他死死地抱住于小书,叫道;“不要——不要——”然后虚汗淋漓地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的一瞬,他仍然惊魂未定,老婆拉着他湿漉漉的手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你‘不要’什么?”王亭业撒开老婆一贯冰凉的手,说:“没‘不要’什么。”“可是你说‘不要’了,说了两声了呢。”老婆依然伤感地说。王亭业只好唉声叹气地说,“我能‘不要’什么,我有什么,就得要什么,没有的东西,我要也要不来。“老婆就分外委屈地说:“我知道你要了我以后没过几天好日子,我也想健健康康的,可身体就是不争气。”王亭业只好翻过身把老婆拥入怀中,嗅着她满身的中药味说:“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是我老婆,我对你有责任和义务的。”结果老婆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把他的背心弄得又湿又黏,那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了梦与现实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王亭业不知道自己身处监狱的确切位置。从稀稀零零的汽车行驶声中,他判断出被关押的地点可能在城郊。狱屋的窗口很小,又很高,只有正午时阳光才能给它对面的墙壁涂上亮色。墙壁是水泥的苍青本色,它很冷地向人提示身赴何方。王亭业若是看得清墙壁,而恰恰伤口又能沁出血来,就别出心裁地把血水往墙壁上抹。他不涂抹文字,觉得这东西太虚伪,太害人,太奥妙,太难以捉摸,他涂抹的只是鱼、蛇、鹰和花朵,鱼和花朵倒是有红色的,而让蛇和鹰也成为红色则勉为其难了。他涂的鱼和蛇线条简洁,只是在墙壁拉上一条红线,不同的是蛇线比鱼的曲线要长,然后在首处点上个圆点。蛇眼和鱼眼是没多大差异的。至于花朵,因为涌出的血水有深有浅,倒使它的花瓣看上去分外有层次,重重叠叠的,飘飘洒洒的,仿佛临风怒放的样子。同室的狱友见他如此自残,就劝他不要自暴自弃,要坚持住。王亭业觉得前途只有两个,一个是出去,一十是留在狱中。出去就是生存,而在狱中的活法实在非人,他不想如此活下去了。除了绝食之外,在狱中你别想割腕和上吊这样的死法。困为没有绳索和刀片玻璃片之类的尖锐器皿,即使真有绳索,也找不到一个可搭绳索的地方。什么叫“寻死不能”,这就是。王亭业忽然觉得在狱外是多么自由,你想坐茶馆就去坐茶馆,想在休息日睡个懒觉就可以十点钟不起床。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可以上吊、投井、割腕、服毒,现在这些死法对狱中的他来说都是美丽的童话了。而往狱外的时候他总是闷闷不乐,其实到底有什么不快乐的呢!王亭业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是个软骨头,太没民族气节。既然进了监狱,就得做个堂堂正正视死如归的人才是。狱中的饭食不用说是差的了,主要以半生不熟的高粱米饭为主,菜汤多为熬白菜,上面漂着的油星就像吝啬鬼被迫施舍给乞讨者的几枚铜钱,少得可怜。可王亭业的胃口却出奇地好,吃过后肆无忌惮地放屁,那些屁都很蔫,就像除夕夜放的哑炮一样。他胡子拉碴,衣衫破烂,好端端的棉袄棉裤被抽打得到处是洞,棉絮露了出米,有的贴在伤口上,就和伤口长在了一起,解手时连裤子都脱不下来。硬脱的结果是使伤口的痂随着棉絮一起被扯下来,伤口涌出脓血来,让他自己都恶心得慌。至于他被抓进来时戴着的那条雪青色呢绒围巾,早已被当成绑腿了,因为膝盖那点棉花已经掉光了。他若不裹上腿,会非常冷。王亭业为了判断自己的罪究竟有多重,他一次又一次地请求审讯者唤他的家属给他送来换洗衣裳,他还想要一包糖。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他想若是允许他的女人绐他送东西,说明他们并不想让他死;而如果对他的话不理不睬,看来自己是秋后的蚂蚱了。
有一天,王亭业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剃头师傅求他写字,只有他们双方才知道。他把那张红纸贴在店门前,看的人大多不知道王亭业是谁,怎知是他的笔法?必定是熟识他笔体的人才会做出辨识。而这个告密的人会是谁呢?王亭业想到了学校的同事,想到了读书会的成员,他想泄密者跑不出这两个圈子。而这两个圈子中,既是同事而又是读书会成员的人都可能性最大。他想到了郑家晴,然而只是想了一下,就责备自己怀疑他太不君子,因为春节时郑家晴还亲自登门看望他的妻女,并且分别给她们带了礼物。郑家晴走后,妻子还一直夸他人长得帅,笑起来很有禅意,非常耐人寻味。听得王亭业酸溜溜的,骂女人个个都是永性杨花的贱货,妻子听了扑哧一笑说:“你个醋坛子,我病得像个骷髅,只有鬼才稀罕!”
就在王亭业觉得自己已经命在九泉的时候,有一天看守突然送进牢房一个包袱,掷在他面前。王亭业看着那个包袱,一时不敢上前打开。如果里面藏着一颗炸弹呢?他想。他这样想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还想活。他战战兢兢靠近那个包袱,把它四角对折的死扣解开。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毛衣毛裤和两件衬衫,他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妻子给他捎来的。他把每一件衣服都仔细搜寻一遍。抖搂了一回又一回,希望能从中找到只言片语。然而没有任何纸条向他透露一丝家中的消息,不过这足以令他感到欣慰了。看来日本人并不想把他杀掉,不然怎么会尊重他的要求取来了这些衣裳呢?这些可是换季的衣服啊,换季,意味着他还能享受春日的阳光、花朵的馨香以及满天飘飞的柳絮和榆钱儿。王亭业在毛衣的灰色标签上,意外发现了用翠绿色的笔画的一只鸽子,如果不细看,肯定以为这是毛衣的商标。但王亭业看出这只鸽子是女儿宛云画的,宛云喜欢画动物,家里的墙壁贴满了她画的老虎、大象、狮子、斑马以及海豚和兔子。她画一只绿色的鸽子给他,说明她在告诉父亲绿色的春天就要来临了,这使王亭业内心洋溢着一股暖洋洋的温情。他的一件衬衣的袖口还沾有面糊,看来这期间老婆的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力气把脏衣服给洗了,这又不免使他忧心忡忡。那一夜王亭业就捧着这堆衣服坐着睡着了。待到新一天的审讯开始时,他的步履已然轻快了许多,他甚至感激涕零地对那些曾对他施以暴刑的人拱手相谢,因为他看见了女儿画的那只神秘的鸽子。
“你的、想明白了的、没有?”审他的日本人这次和颜悦色地指着王亭业的脑袋问。
王亭业毕恭毕敬地说:“我没通共匪,我只是个教书的,会写几笔字,胆比老鼠大不了多少,你们也看出来了,我能做什么大事。我什么组织都没参加过。我要是知道那首诗里藏着那两句话。就是天王老子脆下磕头求我,我也不会写的!”
日本人不再说什么,他撇开王亭业走出了审讯室。王亭业望着他对面那张冰冷的审讯桌一时陷入了幻想,认为日本人终于相信他的话了,也许正出去研究什么时候释放他。把他关进牢房确实是个玩笑。然而审讯室的铁门再次打开时,进来的这个人却让王亭业不寒而栗!他是王亭业的大学同学,当时两人都酷爱书法。曾一起去过西安的碑林。毕业之后王亭业留在了新京,而这位同学娶了个漂亮老婆去了齐齐哈尔。王亭业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他竟穿着一身日本军服,他的气色看上去真好,胡子刮得千干净净,身上一尘不染,马靴擦得锃亮。原来他投靠了日本人!王亭业在心里鄙夷地骂着他,觉得同学穿的那身衣裳看上去像条黄鼠狼。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新京的?王亭业终于明白是谁发现了他的笔迹,他对他的书法了如指掌啊!同学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衣服是我叫人去家里取来的,你受苦了。”王亭业激愤地反抗了一句:“我不苦!”同学笑笑,说:“我知道你背后有人指使,你把他说了就是了。我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保证让你出去后跟老婆孩子团聚,去过太平日子。”王亭业笑笑,不无挖苦地说:“我要是出去过太平日子了,还有你的太平日子吗?”王亭业突然咆哮道:“我以为只有我是个软蛋,没想到你竟然软蛋到当汉奸,你真给同学丢人呐!”王亭业捧住脑袋,悲痛欲绝地哭了。同学却不为所动地抽身离去。走前他抛给王亭业一句话:“将来我可以派你去东洋。”王亭业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嘶力竭地骂:“我不想去那个狗日的地方!”这是他有生以来说过的最粗鲁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