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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看见卖油郎担着担子从远处的泥泞中跋涉而来,就急忙从棺材铺于跑了出去,将一块事先钉好的钉尖朝上的木板塞进卖油郎必经的泥路里,然后一溜烟儿地又跑回了棺材铺子。杨三爷正满手油腻地提着猪血肠大嚼大咽,看见杨浩慌慌张张地进来,就说:“邢四家的纸牛,你扎了两天了,还只是个空架子,人家明天可就来取了,你要是给我把活耽误了,小心我割下你的小鸡煎了下酒!”杨浩就小声嘟囔一声:“那你还不吃得满嘴的臊味儿!”杨三爷就大声嚷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这个小混账!”小混账杨浩什么也不说,他动作麻利地坐在了纸牛架子前,把饺好的呈穗状的白纸往牛架子上糊。每糊一下他都想卖油郎就快过来了,他就要踩中那块木板了,他的脚一定会被扎出血眼,他会像被勒住脖子吊在树上的狗一样难受得暾嗷直叫。只是这时巷子里千万不要有人抢在他先经过,否则可就遭殃了。杨浩心不在焉地糊着纸牛,不时地抬眼看看门外。敞开的门灌进来的虽然是春风,但还是有几分寒意,柳树枝头的嫩芽才有黄豆粒那么大。杨三爷吃得意了,就哼着小曲用脚揉搓依偎在他身前的猫。杨浩不喜欢这只猫。它很贪婪,爱糟塌粮食,欺老凌弱,嫌贫爱富,有一回村中最穷的顾小六来买烧纸给老母亲烧百天,顾小六穿得实在太破了,猫就上前用嘴撕他的裤子,把本来已够惹眼的洞扯得更大,顾小六知道杨三爷钟爱这只猫,也不敢发怒,只能战战兢兢地站着,由着这只猫折腾。顾小六离开棺材铺时裤子就破得开了花,一块一块的碎布招展着,顾小六就仿佛挟着一片乌云在行走。事后杨路故意趁人不备时踩住猫的前爪,并且用一根铁丝去捅它的嘴。猫从此后对杨浩更是怒目而视。
杨浩终于听见卖油郎那类似猪遭屠戮一般的惨叫声了,他抿嘴乐了一下,接着糊纸牛。杨三爷一拍屁股起身走出门,他冲卖油郎叫;“你不好好卖油。哭的什么丧!”卖油郎大骂:“是哪个王八犊子把钉子给下到了泥里,痛死我了!”卖油郎已甩下担子,滚到路边洗染店高二嫂的门前。高二嫂正在奶孩子,她两手青紫地抱着孩子出来了,孩子叼着她的油瓶形状的奶,高二嫂侉声侉气地关心卖油郎:“你怎的了,好好地走着路,怎地就叫唤起来了?吓得我这一激灵。“卖油鄄平素最觊觎高二嫂像棒槌一样结实的奶,总想看上一眼,如今这艳福就搁在他眼皮底下,可他没有任何心情来瞄一眼。高二嫂见卖油郎的脚渗出血来,便说:“你怎踩上了钉子?”卖油郎恼怒地说:“准是你家高二甩在泥里的钉子!上回我给他打油少了半两,他就存心陷害我!”高二嫂不听还罢,一听满腔的同情心转而被怒火填满了,她说:“好呀,原来你给少打了半两油!上回我发现高二打回的油不对劲。以为他昧了半两油钱,还和他吵了一架!你这个该杀千刀的东西,真是报应!”高二嫂一激动,险些把孩子闪手掉在地上。孩子丢了奶头,又受了惊吓。哇哇地哭起来。卖油郎很不知趣地说:“谁让高二天天霸占着你呢。我少给他半两油,这还是抬举他呢!”高二嫂见杨三爷横着身子走过来了,也不和卖油郎计较了,转身回了洗染店。高二嫂憎恨杨三爷,认为他心黑手狠,专发死人的财,没做过一件善事。前一段有个日本人得病死了来买棺材,杨三爷很没骨气地差人把一口上好的棺材抬了去,一文钱也没要。杨三爷说:“谁当朝就得维护谁,有奶便是娘!”结果第二天早晨他推开棺材铺的门,见门口放着几堆狗屎。杨三爷也不在意,他说:“几泡狗屎就能镇住我哇?镇不住!我杨三爷就是活得让你们眼热,吃香的喝辣的,想要几房老婆都能成!”村里人虽然仇恨他,也只能敛声屏气地任他要威风。他们办丧事时离不开他。高二嫂很同情铺子里那个叫杨浩的孩子。他文静,内向,能吃苦,又非常懂事。有一次高二嫂从米店买了一袋米回家,谁承想口袋漏了,米漓漓拉拉地撒了一路。是杨浩叫住了高二嫂,并且端出个瓦盆沿路帮高二嫂一粒粒地拣米,足足用了一个正午。高二嫂知道杨浩是要来的孩子,杨三爷待他时好时坏,私下里就跟高二商量,想帮杨浩逃出去。高二知道杨三爷惹不起。便警告高二嫂不要多嘴多舌。然而热心肠的高二嫂依然我行我素,她见杨浩总是穿着一件上衣,颜色已经旧了,就为他重新染了衣服。见杨浩的鞋被脚趾给顶破了,就做双新的鞋送过去。每回杨三爷看见高二嫂的时候,都不无挖苦地说:“嗬,我家杨浩的干娘。”高二嫂便笑着答应,说:“杨三爷莫不如把好人做到底,就把杨浩过继给我得了!”杨三爷就会吐着痰说:“嗬,我才没那么傻呢!这孩子正是出活的时候!”
杨三爷问卖油郎:“你上回卖的豆油还有多少?那次的油榨得好,烧起来不起沫子,又香,要是还有的话,你给我担二十斤来!”
卖油郎带着哭腔说:“三爷,你倒是帮我把油先担回你的铺子,帮我请吴老冒来上点药!。”吴老冒开着一家药铺,他比杨三爷还抠门。人都说吴老冒若是拉下的屎中夹着个豆粒,他会毫不犹豫地拣出来吃了。
杨浩从窗前望见这一幕情景乐得直想欢呼,他仇恨卖油郎,如果不是他在中间牵线卖掉杨老汉的那头猪,杨浩就不会见到杨三爷,杨三爷也就不会动了收留他的心思。杨老汉不愿意用一口棺材来交换杨浩,杨三爷就说到做到地抬来一口棺材,气得杨老汉直吐血,不出一周就死了。杨路、杨昭都不在杨老汉身边,他们也许至今不知道爷爷的死讯。杨三爷顺理成章地把杨浩领回家中,第一顿饭就给他下马威,让他吃猫剩下的食。那是一碟只剩骨刺的鱼,碟周围有些许饭渣。杨浩心中作呕,扭身就走掉了。杨三爷在他背后冷嘲热讽地说:“咦喝,谱儿摆得倒不小,我告诉你,当年你杨三爷出道的时候,还吃过东家的猪食呢!不当人下人,哪得人上人!”接下来的三天,杨浩得到的仍是猫食,虽然他饿得头晕眼花。还是不肯吃一口。杨三爷大约觉得这么折腾下去,小家伙有可能支持不住,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万一杨浩真的饿死了。他还得弄口棺材打发他上路。实在划不来。于是就给他人吃的饭了。杨浩其实饭量并不大,他在杨老汉家还尽量克制自己的食欲,基本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但在杨三爷家里,他却狼吞虎咽,食量大如牛。他认为不糟践杨三爷家的粮食白不糟践。谁叫他一肚子的坏水呢。杨浩每顿饭都撑得直打响嗝。屁声持续不断。杨三爷就吐着唾沫说:“你个小崽儿,倒赶上我的饭量了!”杨浩并不在意,照吃不误。气得杨三爷的婆娘不止一次饭后指桑驾槐地数落杨三爷,觉得他收留这个孩子实在土鳖。杨三爷讨厌女人指手划脚,就吹胡子瞪眼睛地训斥婆娘:“你怎么说话的,小心我休了你!”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当面不敢顶撞杨三爷,背地里就拿杨浩撒气。每每把一些杂活全都留给他,杨浩做到深夜才能弄出个眉目。结果这边杨浩还没睡上几个时辰,那面太阳也还睡着,婆娘又赶在第一遍鸡叫前把杨浩从被窝拽出来,把新活派给他。杨浩恹恹无力起来做活。有时忍不住又瞌睡过去了。若是睡在炉边时婆娘就会用火钩子将他打醒。若是睡在未洗涮完的碗盘前,婆娘就会兜头将脏水泼下,杨浩只能硬挺着起来继续做活。
杨三爷帮助卖油郎把担子担到了棺材铺子前。卖油郎跳着脚一蹦一蹦地单腿过来,像只大蚂蚱。他进了铺子见到杨浩,就说:“你这个小王八犊子,见了我怎么爱理不理的?”杨浩头也不抬地说:“我扎纸牛呢。”卖油郎气急地说:“我的脚被钉子扎了,你看没看见谁把木板塞到泥路里的?”杨浩依然头也不抬地说:“我扎纸牛呢,怎么能望窗外。”卖油郎被杨浩的态度激怒了,他骂:“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你算个什么玩意,说话都不看着我!”杨浩不卑不亢地说:“我又不是不认识你,看你干嘛,你的脸又没长花。”气得卖油郎把脚上的一只鞋脱下朝杨浩打去,骂他:“肯定是你这个坏小子千的!”杨浩仍然忙他的活计,不紧不慢地辩驳说:“我在这扎纸牛呢,哪有工夫去扎你的脚。”杨三爷的婆娘闻讯从里屋蓬头垢面地出来,她满嘴蒜味地接过杨浩的话茬对卖油郎说:“这孩子就是坏,也坏不到给你下钉子的份上,你休想讹我们的药钱。”卖油郎苦不堪言地说:“我的好嫂子,你怎么这么想我,一个脚扎了,能用几吊钱,我要是想讹你,天打五雷轰!”他们三人斗嘴的时候,杨三爷领着吴老冒来了。吴老冒是村子里惟一既穿长衫又着软缎马夹的人。别人也穿长衫,可没有配马夹的。吴老冒的行头则齐全得多。有时他还会配上一顶黑缎子瓜皮帽,把他的狐狸脸衬得像个鬼。吴老冒提着个棕红色的猪皮药箱,看上去神情活跃。一是他眼前有患者了,另一个则是村人皆知拖累了他大半辈子的瘫痪在床的老婆去世了。传说吴老冒想再娶一个,他手中的银钱多的是呢。吴老冒见了卖油郎惯常地说一句“不打紧,不要怕”,这是他对每一个患者的开场白,然后他察看了卖油郎的伤势,每看一眼都惯常地“唉哟”叫一声,仿佛病入已病入膏肓。他说:“扎得还真不浅,这里面都存了锈了,谁把生锈的钉子立在路上了?”杨浩听了想乐,然而只能忍着,依然全力以赴地扎纸牛,牛头已经初见端倪了。杨三爷在一旁说:“按我的土法子,用鞋底子把这些冒血的眼儿狠拍一顿,然后用盐水杀杀就行!‘吴老冒说:“按你的法子,他就得烂脚!”经不起打击的卖油郎十分孩子气地说:“我可不能让脚烂了,瘸着可怎么挑担子卖油?”吴老冒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紫色药瓶,然后用药棉球蘸着药水给卖油郎消毒。不用吴老冒说,杨浩已经知道他要说:“这药可是洋药,打海上过来的呢。”村里的人都知道吴老冒的这句口头禅。不论什么药,他都说是从外国运来的,仿佛不如此这药就不金贵。杨三爷呸了一口说:“操,你什么东西都是打海上过来的,你档里的玩意要是也打海上过来,全村的老娘们还不都得给吓跑!”说得吴老冒立刻涨紫了脸,神情已有几分窘了。杨三爷的婆娘连忙来打圆场,说:“干什么容易?这药不打海上来,也不能是自己从土里冒出来的。就说我们家的铺子,撑了这么些年,容易吗?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什么时候多要了别人的棺材钱?这木料和钉子像死孩子翻白眼仁似的见天涨价得吓人,我们也没把棺材翻倍地涨价,还有人背后说三道四,真是狼心狗肺!”吴老冒这才觉得自己的脸还能像饭馆门前的幌子迎风招展,他复又和颜悦色地给卖油郎清理脚伤,敷上草药,用绷带裹好。卖油郎付钱给他的时候,他也装腔作势地说:“有就给俩,没有就算了,治病救人要紧!”卖油郎故意吓唬吴老冒:“早晨我担着油出来,一两还没卖出去呢,手头真是没钱,下次再给吧。”吴老冒立刻慌神了,他紧张得鼻涕都流下来了,他说:“没有钱也没关系,反正你的脚也没法穿鞋了,这双鞋给了我,顶药钱就是了,我也不嫌弃,给远房姨姥家的孩子穿,他每天下地干活,用不着穿好鞋。”卖油郎才不舍得这双布鞋昵,才穿了不到半个月。他连忙从兜里摸出钱来,甩到吴老冒怀中:“够了吧?不够也将就着吧。”吴老冒满脸陪着笑,如释重负地把药箱锁好,坐在长条板凳上跟杨三爷聊天。
这三个男人每人卷了一支喇叭烟,抽得铺子里烟气蒙蒙的。杨浩已经开始用白纸糊牛肚子了,纸被他弄得哗啦哗啦地响,仿佛强劲的春风吹在了洋铁皮上。吴老冒说,他听说邻村有几个抗日的人最近要从队伍上回来,日本人已经摸清了行踪,回来后就会杀他们的头。吴老冒挤眉弄眼地对杨三爷说:“你的生意也就来了,少说也要卖掉五口棺材!”杨三爷说:“这帮穷鬼死了哪睡得起棺材?他们能用破炕席卷着走就算烧了高香了!”卖油郎也附和道:“就是,这样的人死了,家人怎舍得花钱发送?恐怕是连个照面也不敢,怕牵连上一家人。”吴老冒展了展长衫的褶皱,说:“我还听说杨老汉的孙子杨路也要回来,听说他不到一年就在队伍里混上了个小宫!”杨三爷挤着眼示意一下吴老冒,又用嘴角撇了撇杨浩,吴老冒心领神会地转移了话题。杨三爷对杨浩说:”你去洗染店把我前些日子送去的夹袄取回来,高二嫂最近只知道养孩子,连生意也不做了!”杨浩装做没听见,仍然糊他的纸牛。卖油郎就添油加醋地对杨三爷说:“你看没看见,这小东西越来越牛气了,你吩咐他的活,他就是不给你做。前些天你让他帮我提回一篮子土豆,他中途硬是给偷着扔了几个,我一到家就发现土豆不对头了,有两个麻脸的不见了!”吴老冒拍了拍马夹说:“该收拾,惯子如杀子,何况是个徒弟!”杨三爷说;”小崽子敢不听我的,我就捏碎他的卵子!”说着过去一脚把杨浩踢倒在地,杨浩像球一样在一堆白纸上弹跳了一下。他抬起头。瞪着双黑漆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杨三爷。杨三爷叉着腰说:“刚才我跟你说话,你聋了是不是?,’杨浩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做事情要专心,我在糊纸呢,耳朵里听到的只是纸声。”“你还敢犟嘴!”杨三爷气急地说,“你就是个吃的本事,今早吃掉了我两根猪血肠,依着你这么吃,村子里所有的猪一根肠子都剩不下!”“三爷,你也真舍得——”吴老冒“喷喷”说道:“一顿让他吃掉两根猪血肠,我就是嘴馋的时候,也只敢买一根,一根哇!”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分外惹人发笑。卖油郎也火上浇油地说:“三爷,我上次吃你半块猪耳朵,你就心疼得肉跳,给这小东西一家伙吃掉了两根血肠你却不吭气了!”卖油郎又说:“让他去洗染店取回衣裳后,再跑我家去一趟,告诉我屋里人,就说我扎了脚,今天卖不了油了,让她来棺材铺子帮我把油担回去。”杨三爷数落着卖油郎说:“就你爱使唤人。你要是得了势,天底下的人非得被你折磨死不可!”杨三爷说罢伸手去拉杨浩,有些于心不忍地拍了下他的脑壳说:“你出去吧,先去人家报信来取油担子,然后再取衣裳。反正衣裳也不急穿。”杨浩从纸堆上站起,一声不吭地出门了。杨三爷冲他的背髟喊遭:“完事就回来,纸牛还等着用呢。”
杨浩沿着棺材铺子前的泥路慢吞吞地朝卖油郎家走去。他穿着一身蓝布衣裤,黑布鞋。以往他是讨厌这泥泞的,觉得双脚就像陷在大酱缸里一样难受。现在他却觉得这泥泞十分可爱,因为它掩藏了那块木板,使他的计策神不知鬼不觉地得以实现了。杨浩特别想哼一首歌,可他心底里一个歌也没存下。一只孱弱的猪瘦得皮包骨地在泥路上拱来拱去,弄得满嘴是泥。几只被饺了尾巴的鸡仓促地跑来跑去,把泥路印满了爪印,恍若一片橙枝的投影。村子里最近风传鸡可以上房,动不动就扑棱棱地飞起来,人们就别出心裁地铰掉鸡的尾巴,使它们难以飞高。杨浩实在不喜欢这个村子,无论杂货店、粮栈、还是油坊都是老气横秋的模样。村子里的房屋矮矮趴趴,每一条巷子都是脏的。尤其是融雪以来,初春的风将经冬存下来的污垢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这边散布着废铜烂铁,那边又遗弃着臭鞋底和烂棉花,让人觉得栖身之处就是个大垃圾场。杨浩觉得光顾这里的月亮也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所以他夜晚时噩梦连连。今夜梦见桥塌后洪水汹涌着冲走房屋,明夜又梦见死去的一家人在火海中挣扎着发出求救的呼号。坏消息就像水纹一样,一旦出现就是一片,接踵而来的噩耗使杨浩更加沉默寡盲。他跟着杨三爷学会了打棺材的一些诀窍,尤其学会了扎花圈和做纸制品的本领。他喜欢把一头牛扎得蛮气十足,似乎尖利的矛也难以捅破它:喜欢把马扎得飘逸非凡,似乎若不牵着它的缰绳,它就会放开四蹄疾风般地穿山跨河。杨浩还喜欢把纸童男童女扎得神采飞扬,童男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而童女的羊角小辫像两缕流云一样可以飞起来。杨浩最不喜欢叠的,就是那些纸元宝,每个元宝看上去都像只蠢极了的小鞋。
卖油郎的婆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手中拿着一块豆面饼,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见杨浩后“咦喝”叫了一声,那双本已十分突出的眼球更显得突了,似乎谁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滚出来。她说:“你不是从来不串门的吗,今天怎么来了?”杨浩说:“你家男人让我告诉你,让你去取油担子,他的脚让钉子扎了。”“这个废物!”女人骂了一句,又笑着逗引杨浩,“你跟我说说,你和杨三爷住在一起,你管他叫什么?”“我什么也不叫。”杨浩说。“那你和他说话怎么说呢?”女人饶有兴趣地问:“你也不能像吆喝牲口一样地叫他吧?。”“我就揪他的衣襟。”杨浩说,“一揪他的衣襟,他就知道我和他说话了。”女人把剩下的豆面饼使劲往嘴里填了填,填得两个腮帮子胀鼓鼓的,几乎无法咀嚼,她含糊不清地问杨浩:“杨三爷和他婆娘睡一个被窝么?”杨浩装着没听见,他转身朝外走。杨浩听高二嫂说过,杨三爷和卖油郎亲如兄弟,可他们的婆娘却颇为不和,只要见面就会吵架,有时还会动手,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她们原本是表姐妹,自幼在一起长大,感情融恰,连穿的衣裳都是一种花色的。要扎头绫子就都扎头绫子,要剪短发就都剪短发,甚至连她们的笑声都是一样的,又甜又脆,就像香瓜一样诱人。她们长大后同时看上了村中的教书先生,喜欢他穿着长衫仪表堂堂的样子,喜欢他把指甲修得轮廓分明。结果教书先生哪个姊妹也没看上,娶了个豆腐坊的比她们大七岁的小寡妇为妻,令两姊妹伤心不已。姐姐埋怨妹妹横刀夺爱,妹妹嫌姐姐不自量力。从此后她们不再讲话。姐姐嫁给了棺材铺子的杨三爷,妹妹在村中再挑不出比杨三爷更财大气粗的,只能屈尊嫁了卖油郎。她自认为比姐姐姿色动人,因而失落感也就强,嫁给卖油郎后总是长吁短叹,懒于操持家务,弄得家不像个家的模样。猪浑身长癞,鸡饿得老去别人家啄食,被子上有茶渍和月经的累累污血,玻璃窗永远混浊不堪。她闲来无事就仰躺在炕上哼小调,她的一双儿女穿得又脏又破,终日拖着鼻涕,她不只一次嚷者要把他们送人。虽然她如此破罐子破摔,卖油部还是对她忠心耿耿,心甘情愿把她养起来。村子里有人背后讲究他的女人,卖油郎还义正辞严地予以还击,骂别人“下贱”。将来到了阴间必定被阎王殿的判宫给割了舌头。至于他自己的舌头谁来割,他自已是不管的了。
杨浩边往回返边想,卖油郎女人若是去棺材铺子担油,还不得踅进铺子和她表姐大吵一通。她们可别把他扎的纸牛弄破了。杨浩经过粮栈的时候看见了吴老冒挎着药箱远远过来,杨浩不知道他们说杨路一些什么坏话。杨路能在队伍里混上个小宫,将来也会错不了。杨浩盼望他有一天带着自己的队伍打回来,把那些小日本全杀光了。吴老冒的缎子马夹在阳光下闪着迷乱的光,他一直低着头朝路面上看,企图能意外拣到什么东西。吴老冒肯定没谈尽兴,就往家返了,人人都知道他即使闲着,也要闲在家里,仿佛闲在外面的光阴没有家里的更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