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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花团团簇簇地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开放的时候,香气就像流经城市的松花江水一样滔滔不绝。那花色与香气仿佛都是紫色的,一种红到极点、带有点奢侈之气的色彩。羽田很不喜欢这色彩和香气,觉得太热烈和刺目,气味令人窒息。

羽田自从护卫第二批开拓团成员在赫哲族渔村暴露身份而侥幸生还后,精神上更加苦闷和彷徨。尽管如此,他还是奉命参加了三月的对土龙山农民暴动的镇压,给他记忆最深的是与韩家大院遭遇的情景。韩国文是土龙山六保六甲的甲长,家中拥有十余支快枪和洋炮,当附近十几个村屯的百姓前来避难时,他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韩家大院里有人员两百多,门前的马车连成一片,不下五十辆。当他们用机关枪和追击炮摧毁韩家大院时,避难农民被凶猛的火力击到半空后,最先落下的是蓝布帽。羽田常见满洲外出的农民戴顶蓝布帽,帽檐不长,呈弧形,遮住脑门,很庄重的样子。本来那不是戴蓝布帽的时令,但是还是有不少农民在逃难时戴着它,外面罩上狗皮帽子,仿佛这帽子是他们最大的家产和吉样物。羽田每每看见火光中腾飞的蓝布帽的时候,心中都要想着永不离身的腰带,内心就有一种酸楚感。

道里的餐馆比比皆是,招幌—个比一个惹眼,羽田周末最爱坐的,就是苍泉酒馆。 “苍泉”两字在招牌上是狂劲的草书,“泉”宇写!§恰如一湾水,动感十足。而“酒馆”二字则是隶书,规矩得就像两名不苟言笑的学徒工。羽田原本是不喝酒的,也不留胡子,自去年秋天他逃回哈尔滨后,不惟蓄上了胡子,还喜欢独自喝酒。不过他惟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不逛妓院。尽管他走在夜色沉沉的大街上,尤其是周末微醺时分总有妙龄女人上来用柔软的手扯他,羽田还是无动于衷。苍泉酒馆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矮矮胖胖的,不爱讲话,闲来无事喜欢坐在靠窗的椅子前修指甲。地穿着入时得体,非常会掩盖自己的形体缺陷,因而即使她身材和相貌平平,却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羽田觉得她特别像日本的工艺木偶人,神态怡然,丰腴美丽。苍泉酒馆的风格就与女主人一样,敦实、朴素、亲切。它的门脸不大,招幌不招摇,店内的陈设也很古朴。木窗、木门、木地板都是深咖啡色的,给人一种走进历史的感觉。中空垂下的吊灯也不缀着零碎的闪光珠片,只是一个南瓜形的奶白色的灯赫然垂吊着,显得很悠闲、大度。餐桌是菱形的,灯光下的菱形桌就给人一种旋转的感觉,好像那些食物自天上下来,是上帝赐予的圣餐。餐椅很矮,四只椅腿又粗又壮,敦敦实实,靠背则很高,使你能充分舒展腰身。至于其他酒馆都有的厚重的窗幔,在苍泉是看不到的。它的几乎通到屋顶的大窗户用的只是银灰色的透明窗纱。天色明朗、阳光飞舞的时刻,灰色窗纱透过来的光也是温存的;而天色黯淡时,窗纱透过来的光虽然有些灰暗,但绝不清冷,食客们依然能怡然自得地吃喝。羽田喜欢这自屋顶横溢而下的窗纱,觉得它像晨曦前的瀑布一样动人。与苍泉别致陈设相一致的,便是它最能吸引人的菜肴了。苍泉最负盛名的是红烧猪耳和蒜蒸鲇鱼两道菜。猪耳在其它店里只适用于做凉盘,切成一道道的丝,佐以各种调料,而苍泉的掌勺师傅却别出心裁地把猪耳囫囵个地红烧,里面放上枸杞和青豆做为配料,出锅后那猪耳颤颤欲动,红润得流油。枸杞和青豆红绿分明地散布着,浓香气扰得人馋涎欲滴。与这道菜相配的,便是一把精致的明晃晃的钢刀,用它来切割猪耳。明明是中餐,却又有西餐的吃法,实在风雅得很。而蒜蒸鲇鱼则不用任何调料,只把蒜瓣轻轻拍松动了塞进鲇鱼的肚腹,将盐撒均匀了放在笼屉上蒸它个半小时左右,鱼肉泛白了,将它拿出淋上少许香油,再撒上一把香菜末,这鲇鱼的味道就清淡得如同在池塘边吃刚捞上来的藕。羽田每回来苍泉,必定要点两道菜中的一个。然后再配上一碟小菜。苍泉的小菜也不同凡响,花生是用豆浆卤出来的,海带丝拌的是芝麻酱。辣白菜中有少许黄豆,细粉丝拌的是虾皮。一道主菜、一碟配莱,外加一壶烧酒,是羽田周末在苍泉的主要内容。羽田喝酒是慢慢地呷,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行人经灰色窗纱和暮色的双重映衬,个个显得灰突突的。

苍泉有几名老主顾也喜欢周末来,一个是大安表店的师傅,另几位则是阿寥沙一家人。阿寥沙一家人来的时候,往往还带来一位少女,她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爱笑,说话声音清脆,春季时总是穿着条洋红色毛线连衣裙,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羽田听阿寥沙一家人唤她为谢子兰。谢子兰进了餐馆总是东张西望着,总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而且她总是抢先第一个落座,仿佛那位置不马上坐上去就会落空,十分顽皮。与她坐在一起的柳笆则文静得多,她喜欢穿亚麻色的绒线长裙,曲曲弯弯的金色刘海恰如西边天上的落霞一般灿烂。阿寥沙与苍泉的女主人看上去很熟,每回女主人都要让伙计赠送一道水果拼盘端上来。谢子兰每每吃这最后一道菜时都要大惊小怪叫着,勺子把瓷盘频频磕出响声,而且发出响亮的品尝声,就像青蛙在暮色的池塘畔叫。羽田一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要望上谢子兰一眼,若是谢子兰也恰好望着他,就会给他扮个鬼脸,腼腆的羽田就连忙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纵有千万条人影憧懂经过,羽田也一个都不会看到,这时他的意识里一片空白。独酌的大安表店的师傅总是比羽田要早些离座,虽然他没有正式和羽田攀谈过一次,但他走时总像对老朋友一样跟羽田打声招呼:“你慢喝哇,我表店里还有活儿。”羽田就起身点一下头,目送步履蹒跚的老师傅走出店外。谢子兰不唯跟羽田扮鬼脸,有时也和修表师傅逗趣。有一欢她走到修表师傅的餐桌前,擎着筷子要吃人家的爆炒腰花。修表师傅说:“这东西你吃不上口,里面放辣子了。”谢子兰不信邪地非要尝一口,夹起块腰花填进嘴里,结果被辣得没等咀嚼就吐了出来。羽田觉得这女孩子虽然有些张扬,但看上去内心纯洁。有一次她离开餐馆时出其不意地走到羽田身后,说:“你可真趁钱,老能来馆子吃饭。什么时候你请我出去吃一顿呢?”柳笆过来拉她,嗔怪道:“不许胡闹。”谢子兰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他请我吃饭,我也不是白吃,我会唱首歌做为答谢。”说完。还扬起脖子煞有介事地哼唱了几声,臊得羽田耳根发热,支支吾吾无言以对。谢子兰快意地奚落道:“你的脸皮可真薄,开个玩笑都不会。我们班的耿勇和杜薇,上街还搂着肩膀呢。”

有时谢子兰不来,羽田还有些挂念。想她可能学习紧张,再不就是生病了。偶尔晚上失眠的时候,他还推测谢子兰完全亮开喉咙之后会唱了什么歌,她会唱《荒城之月》么?阿寥沙一家人来吃饭,基本不谈什么话题,只是极享受地吃喝。通过苍泉的女主人,羽田了解到他们经营着一个比较有规模的粮油购销公司,那位雍容华贵的苏联老太太精通音乐,弹得—手漂亮的钢琴。羽田几次想和他们说说话,可是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有时出了苍泉,他走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还有意地往几条幽深的巷子深处走去,希望能看到谢子兰的影子。

羽田当时在赫哲族小渔村暴露身份后,车夫李记和女主人玛尼就趁一个月黑之夜把他装进一只鱼篓扔进江里。羽田记得李记在最后一瞬对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鬼子兵,你还装孙子,你们这帮祸害精!我让你到江里去喂鱼虾。你死后可要学好,你要是想回老家,就顺着江往下漂,能不能漂回你的日本国,就看你的本事了。”玛尼倒是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直直地站在江畔,就像一截黑椴木立在那里。最后李记欲把他扔进江里的时候,玛尼抢先一步行动,一把将鱼篓推进江里。那是一只特大的鱼篓,足有一米长,用红柳编成。鱼篓的口又细又窄,伸出胳膊都困难。为了把羽田能顺利囚在里面,李记对它特意进行了改造,将鱼篓中央抠出了个圆洞,做了个精巧的笼门。李记把羽田五花大绑着,后来发现很难把他装进鱼篓,又为他卸下脚下的绳子,然后费尽周折把他弄进去,将笼门用铁丝拧上。羽田被塞进鱼篓时折腾得浑身关节咔咔直响,他想自己的一生就此了结了。能死在一条美丽干净的江里,羽田也知足了。他最后为一个人所做的祈祷,就是那位赠送她腰带的日本少女。他希望她幸福、快乐,活到白头。羽田落人水中后本能地挣扎,他反绑的手恰好触着笼门,只是轻轻一碰。那笼门竟自动开了,羽田顺势缩紧身子,使脑袋探出笼门。羽田自幼就喜欢在海里游泳,而且能潜入水中很久不出来。他一边带着个球形鱼篓在水面上漂浮,一边深呼吸使整个身子渐渐从鱼篓中抽出来。由于双手反绑着,羽田只能剧烈挣扎,皮肉被绷紧的绳子勒得钻心的疼。羽田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江水很凉,但波浪不大,相对平稳,羽田一欢次地朝岸边靠近,并且奋力挣脱绳索。绳子好像缠人的毒蛇,很难把它挣断,然而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被挣得松动的绳索使他得以抽出一只手来,这下他全身自由了,他舒展自如地游向岸边。在江水中有一种要把心底所有的泪水都撒在里面的欲望。羽田战战兢兢地上了岸,这时他离赫哲族人居住的渔村已经很遥远了。他潜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在一户人家的猪圈旁用干草烘暖身体,待身上的衣服半干后,趁着天色未亮悄俏离开了村子。有几只野狗吠叫着,但并没有一户掌灯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人们对乱世之中的任何动静都习以为常了。羽田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自己的这段经历。对于一个军人来讲,这经历是不光彩的。而对于一个人来讲,这经历却又是幸运的。羽田仇恨李记,曾发誓有朝一日要让他的脑袋落地成泥。而对玛尼,他却无论如何恨不起来。有时他还想起她所穿的用鱼皮缝成的衣裳,想起衣裳所綴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铜铃,似乎听到了风吹它们所发出的悦耳的响声。他甚至相信是玛尼在推鱼篓入江的时候悄悄把笼门上的铁丝给解开了,不然她为什么抢在李记之前行动呢?笼门的铁丝怎么会自动松开呢?羽田心目中的这个赫哲族女人更加可爱了,他甚至想用一块木头雕刻出她高颧骨、厚嘴唇、鼻孔上翻的形象,把它当成他的另一件吉祥物随身携带。玛尼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故乡的一种歌谣,只要重温起来,就带给人一种亲切的怀想和伤感的喟叹。暮春晚景中的哈尔滨有些清丽、有些灿烂、又有些侈摩。清丽的是松花江畔的景致,风是淡的,行人的脚步是轻的,江上的波纹也是柔曼的。灿烂的是各处酒店前的灯火,它们把房屋和马路照得白昼一般,每盏灯都明亮得给人一种要爆炸的感觉,你若从这祥的酒店门前经过,会生出这样的疑问:人世间要太阳有什么用呢?侈靡之处在道外,那些不规则的小巷子横七竖八地扭结在一起,像是堆乱肠子,灯火极其黯淡。在一些幽僻巷子行走的男人多数是寻欢作乐的,桃花巷的各种妓院生意兴隆,赌场和烟馆也打开店门,拉开了夜生话的帷幕。王小二就在一家叫做醉云的烟馆做事,这家烟馆是个三层小楼,外面漆着鹅蛋青色的涂料,远远一望恰如一团青烟闲卧在那里。一楼有几间房是烟馆主人和仆役的住址,其余均为吸烟泡的场所。来一楼的,多为生话中的下等人,穿着破烂,嘴里呕出粗茶淡饭的气昧。他们无钱多吸,有的呆上个半小时就得恋恋不舍地离去。二楼为一些中层人士吸烟的场所,有华丽的布幔隔开空间,而且有躺的地方。他们可以随时叫茶,烟具也较为讲究,多为黄铜的。三楼是那些社会名流、达宫显责跻身的场所,各有独立的房间,不仅陈设讲究,烟具也一律是红木镀金的。每一铺小炕上都放着茶具,茶大多从江浙一带运来,很嫩很鲜。每间房又都有一个丫鬟伺候着。或扇扇子,或捶背、捏脚、倒茶。丫鬟大多为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超过二十岁的,身材和姿色都好。她们若有一副好嗓子可唱上几段戏,就更加受瘾君子的青睐。若是客人打起了丫鬟的主意,主人多半是不答应的,他们会去妓院叫妓女过来。然而有时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只要人家两厢情愿,就随他们折腾去,只要流到主人手上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便是。每到夜深时分,醉云洒馆就满是吐烟泡的人,这些人吸时陶醉沉迷,而离开烟馆时个个腿脚发软,面色憔悴。

王小二残了右手后先是在乡下小镇过了一个冬天。经当地一位农民的介绍,他认识了活跃在饶河一带的抗联队伍中的一名战士。王小二提出要一同打鬼子去。这人很善意地提醒他,他是个残疾人,既不能使用武器,又无法做些鞍前马后的后勤工作。王小二觉得报国无门,就想先宰了刘麻子再说。他到处走访,打听刘麻子的行踪。有一天终于得知他率马队要经过东村,运送一批丝绸。王小二那时还不会用左手,因而无法准确用武器袭击他,就想了个主意,准备设置一道路障给马下绊,使刘麻子的坐骑受惊,把他从马上颠下来摔死。至于最终能否使他摔死,王小二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王小二设置的路障是用绳索联接着的木桩。木桩分别置于绳索的两端,然后打进泥土里一部分,暴露的树桩用树枝遮住。王小二将绳子松松地横埋在路面上,然后躲在树丛一侧像木偶艺人一样手中提着一个端头的绳子。这段绳子通过的木桩中央打了个洞,所以它能自如地松动和抽紧。当它抽紧时,横埋在地上的绳子就会勃然而弹起,离地几十公分,这样飞速疾奔的马如果不被绊得人仰马翻,至少也会因受惊而狂奔不止。王小二选择了一处平坦而稍有些下缓的路面,这段主人多半是纵马快行。刘麻子一行经过这里恰恰是黄昏时分,他们要赶到下一个村落歇脚吃饭,因而马队前行的速度之快可想而知。王小二未见马队,先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眨眼间,一股浊黄的烟尘旋风般刮起,跑着的马队像顺流而下的木排一样呼啸而至。真是老天有眼,王小二最担心刘麻子居于中央而难以掌握好时机下手,他万万没有料到刘麻子竟然落在最后!这样待马队基本通过路障,只剩下刘麻子的马时,王小二眼疾手快地拉紧了绳索,马像个球似的剧烈抖动了一下,然后长嘶一声把刘麻子甩向十几米外的树丛,王小二乐得一蹦老高,趁马队一片混乱之际飞快逃离现场。当夜村子里就风传,说是刘麻子遭到了埋伏,从马上摔下来,休克了十几分钟,如今虽然苏醒可口齿不清,浑身摔碎了七、八块骨头。就是活下来也是个瘫子了。王小二兴奋得踅进一家酒馆,一直把月亮喝得西下,酒馆的老板娘一次次嚷着打烊,呵欠连天地声称只要王小二离开酒馆,就可免了他的酒钱,王小二也不为所动,一直喝到东方泛白,老板娘都趴在桌子上睡出了一摊涎水,王小二这才里倒歪斜地离去。他把所剩无几的钱都留在了酒桌上,再也不会来那里了。出了酒馆的王小二觉得小镇初春的清晨可爱得就像十七八岁少女的脸,他伸出那只好手什么都想碰一碰。凉津津的石灰墙被他摸出了暖意,粗糙的门畔的柱子也不使他觉得扎手,甚至连垃圾场也变得光彩勃发,似乎他随手捡起的东西都会价值连城。王小二乐呵呵地对着每一位过往行人发出邀请:“让我抱你一下吧。”大多数人对他不理不睬,一走了之;但也有爱面子的妇女骂他一句:“流氓!”“瞧你那副孬种相!”王小二也觉失落,依然乐此不疲地与人相邀。最后总算有个拖着鼻涕的痴呆回应了王小二,他一头钻进王小二的怀里连发嗲声,不想出来,王小二被强烈的温柔撞击得趔趔趄趄,几难招架,惹得路人围观耻笑。

王小二回到哈尔滨后不想再到阿寥沙的公司做事了,尽管阿寥沙对他一再挽留。王小二的姐姐见弟弟残了一只手,愁得眼睛总是蒙着层眼翳,常把圆的看成扁的,把白的看成粉的。她发动熟人为王小二介绍女朋友,然而这希望就像撤在惊涛之上的网一样,一无所获。王小二把阿寥沙补偿给他的残手的钱基本都用在了醉云烟馆。有一回他竟然包了三楼的一间房,叫了个妓女来过夜。那是王小二第一次与女人在一起,他连那女人的相貌都没记往,因为灯光很黯,那妓女又比他高出许多,他在她身上时头顶正对着她的脖颈,看她一眼都吃力。只记得她很肥,欲望很强,总嫌王小二毛手毛脚。她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叫着,指教着不谙世事的王小二。事毕王小二找到醉云烟馆的主人闹事,嫌他花的是上等人的钱,给他叫来的却是一个松松垮垮如棉花包的妓女,让主人退钱给他。主人只得赔不是,王小二便得寸进尺地要求烟馆收留他,他虽然缺了一只手,可头脑和脚都灵便,给人端茶倒水不成问题。烟馆正缺这样一个单身帮手,想想雇个残疾人价钱又划得来,何乐而不为昵,于是就让他在一楼做事。王小二遂在门的—侧做迎来送往的事,他的那只好手锻练得就像变戏法人的手,快得很,这边殷勤的问候话语刚落下,那边他就帮人把围巾或是帽子摘了挂在门后的衣架上。王小二的记性好得出奇,只要来过一次烟馆的人,他都能过目不忘,而且能在一排衣架上点着名辨认出客人的衣帽,令主人欢心不已。王小二喜欢开些小玩笑,往往又逗得一楼那些社会底层的人开怀不已,醉云烟馆的生意如火如荼,如日中天。王的小二劳作一天后也喜欢抽上儿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至第二日正午,烟馆到了黄昏时分才开张。王小二的姐姐见弟弟整天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就痛心得多次来找他,让他学好,找个好工作干,将来娶上个贤慧媳妇。王小二就一梗脖子说:“就我这个样子,能把自己养活得了就不错了,还养什么老婆!”王小二最喜欢谢子兰,她总是无忧无虑的,别人都不敢言及他的右手,怕揭他的疮疤,谢子兰却是无所顾忌地拿他的右臂开玩笑,声言要把一朵花吊在断臂下,让他见到漂亮姑娘就频频招手,没准会有人爱上他呢。王小二也乐得把挣来的钱悄悄给谢子兰一些,她又馋又喜欢打扮,恨不能满街的美食都搜罗到肚子里,把最漂亮的服饰都抱回自己家里。王小二每每把钱给了谢子兰,下回见她时就会发现—些悄悄的变化,比如书包带上佩戴了一朵绢花向日葵,脚上新穿了一双时髦的木跟黑丝绒高跟鞋。王小二常奚落谢子兰,说她将来若不嫁个有钱人,非要进青楼才能维持她的开销。谢子兰就一撇嘴道:“我的好舅舅,你非要让我像奴才一样生活才高兴是不是?”王小二就无下文了,他其实明白自己就是个奴才。有时是主人的奴才,有时是钱的奴才,有时又是自己的奴才。不过他觉得只要不给日本人当奴才就好。刘麻子当了奴才,最终被王小二的路障给弄得生不如死,只能躺在炕上苟延残喘。王小二打听到刘麻子一天吃不上二两饭,由于吃喝拉撒睡都在炕上,身下长了褥疮,婆娘当着他的面偷汉子,手下人也把他的家产分得一干二净,气得刘麻子两眼泛红,王小二觉得这是报应。每当王小二意气消沉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刘麻子,他就会有一种荣誉感和胜利感,仿佛这世上的正气全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一种英雄出世的感觉,以致走起路来把腰板拔得直直的。别人觑见他这副样子。就说:“残手不残心,倒精神!”

谢子兰已经央求过王小二几次,让他带她到苍泉去吃一顿饭。王小二鄙夷地说:“苍泉算了什么,你拣比这有名的馆子我带你去吃,苍泉我都没听说过,你舅舅的钱包即便不那么鼓,可也不瘪得像张煎饼!”谢子兰就会撒娇地说:“你要请我去别的馆子,我就天天去醉云烟馆吐烟抱!”骇得王小二连连摆手,说:“下个周末就去苍泉,记住,只去—次!”

羽田终于在一个微雨的周末见到了谢子兰。他惊喜地站了起来,朝谢子兰点头致意。谢子兰却仿佛漫不经心地直奔座位而去。使羽田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同一位又矮又瘦的残手男人而来。这人穿着套不合体的蓝布制服,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可看上去更像个学徒工。他的眼神流露着玩世不恭的意味,可举止却萎萎琐琐。谢子兰点菜的时候,他一直朝苍泉的女主人张望。女主人慢条斯理的修指甲,她脸面平静的表情犹如窗外柔曼的细雨。大安表店的师傅刚好湿着头发走进馆子,见到谢子兰和一个其貌不扬而又略显老气的男人坐在一处吃饭,以为是她交的男朋友,就十分惋惜地叹口气跟谢子兰唠家常:“我们家的邻居吴老妈的闺女,叫多聪明就有多聪明,又漂亮,怎么着?让一个小地痞看上了,学都没上完就成家了,才十六岁就当了娘。怎么着?那小地痞又看不上她了,又是打,又是骂,真是好女无好夫,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谢子兰听后心领神会咯咯笑着指着王小二对老师傅说:“他可是我舅舅哇!”老师傅讪笑了一声,这才和颜悦色地坐下点菜。羽田也放宽了心吃喝,并且蛮有心情地关心老师傅;“怎么不打伞?头发都湿了。”老师傅说:“小毛毛雨,碍什么事。多喝一盅酒,头发自然就干了。”

谢子兰发现舅舅那一餐饭吃得心不在焉。他总是不自主地盯着女主人看。羽田和大安表店的师傅纷纷离去后,在谢子兰的一再央求下,王小二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苍泉。才出餐馆,王小二就频频回头,并且对谢子兰说:“苍泉还真不赖!红烧猪耳很好吃,下次舅舅还请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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