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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云烟馆的斜对过,是一家新开的妓院。原本那是间布店,后来因为生意寡淡,老板就改弦更张,做起了人肉生意。醉云烟馆的一些老主顾常常到那里寻温柔,它的招牌写的是“锦绣阁”。一旦到了醉云烟馆发工钱的日子,伙计就会逗引王小二:“走,到锦绣阁叫个排座舒服舒服去!”排座是人们对头等妓女的称呼。王小二晃着脑袋说:“哼,你叫的是排座。没准派给你的是个浑水货。不花那个冤枉钱!”

昕伙计们说,锦绣阁的排座名号四喜,身材适中,眉目周正,肤色白里透粉,才二十出头,舌头香得让你一吮便放不下。王小二便打趣说:“我看这四喜的舌头未必有猪舌头好,四喜的舌头吃了会耗你的精血,而猪舌头吃了会长你的力气!”伙计们就笑,挖苦王小二长着个猪脑袋。

出了正月之后天气日渐转暖。虽然早晚时冷风还砭人肌肤,但是正午的阳光却分明有点像要改嫁的寡妇,洋溢着明丽的色调了。王小二也就喜欢到街上逛一逛。一旦到了服装店的橱窗前,他看着每—样衣服都要设想一番苍泉女主人穿上会是什么样子,结果总是锦上添花的效果,那女人在他心中越发娴雅迷人了。他知道她的名字,可他不喜欢叫她的名字,觉得餐馆的名字应该与她相一致,所以心底就唤她苍泉。他对这女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与喜爱,总有要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前美美睡上一觉的欲望。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想像她的嘴唇、耳朵、脸颊、鼻子,觉得每一处都是可爱的。王小二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苍泉,他挣的那点钱没使在锦绣阁里,绝大部分都用在苍泉了。以致他一闻到红烧猪耳的味道就反胃。可他又必须做出很想吃的样于。女主人总是坐在靠窗的椅子前,无所事事地边修指甲边望窗外。虽然她五十多岁了,但因为身上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气韵,而有了种超然物外的没有年龄界限的悠闲之美。王小二觉得这种美很亲切,很撩人,又很令人苦恼。以往贪口腹之欲的谢子兰还跟着他来,后来谢子兰讨厌舅舅很没出息地周而复始泡在苍泉,冲着女主人老是傻呆呆地望,而不再跟他来。谢子兰称舅舅太掉价,虽然残了右手,好歹还年轻,何苦把热情耗费在一个徐娘半老的人身上,说得王小二简直有些仇恨谢子兰了,尤其听人说这一年来与她常往来的羽田原来是个日本军人,他就更加怒不可遏,声言若要是撞见他们出双人对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定把那男人的门牙全部打碎。谢子兰也不客气,分外有力地回敬道:“那就让他再镶个满口新牙,牙医还能赚一笔!”

王小二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他觉得谢子兰这样下去很危险,虽然他不愿意回姐姐家,还是忍耐着去找姐姐,跟她谈谢子兰的问题,听得姐姐泪眼婆娑地连连叫“主”,说以后要去学校门口接女儿回来。不让她再到处乱跑。然而谢子兰是看管不住的,她就仿佛一只夜莺,只要想歌唱,任风雨雷电都阻挡不住。王小二便想谢子兰若是真的要矢志不渝地跟羽田恋爱,他就使个计策离间他们。谢子兰痛恨他不忠之后,定会离他而去。然而他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一个可实施的完美方案。好在谢子兰毕业在即,该忙的事情多了,见羽田的次数有所减少了。偶尔王小二到学校门口去接谢子兰,她会挑着眉毛挖苦他:“我的好舅舅啊,你怎么舍得抽出时间看我,别误了做工挣钱呀,不然你怎么坐苍泉?”说得王小二直恨自己的两条好腿太贱,恨不能立刻把它们给折断了当柴火烧了。

本来王小二是不可能去锦绣阁的。然而那天醉云烟馆让人砸得稀里哔啦,两伙人打得不可开交,顾客们纷纷抱头鼠窜,王小二做为烟馆成员本应守卫着,可他觉得自己又不是老板,砸得灰飞烟灭了也不是自己受损,于是趁乱跑了。出了醉云烟馆的人往哪里溜的都有,去赌场碰运气的,去馆子打发肚子的,去理发店剃头发的,当然也有去锦绣阁的。王小二之所以去那里,一则因为天黑没人看真切他,二则因为这附近的地方除了锦绣阁,他没有没去过的地方,甚至于不足八平米的专制狗皮膏药的铺子他都光顾过。

锦绣阁门前吊着盏扁圆形的粉灯笼。灯罩用的是皱纹纸。因而泛出的光很朦胧。王小二钻进去后立刻便被一股香气给蒙蔽了,那香气一点也不柔和,强烈得倒像狂风中飞舞的沙粒,把他打得头晕目眩。王小二不由在昏昧的光线中发起牢骚:“你们还做生意呀,是不是要先熏死两个?”王小二话音才落,便有一只凉而肥腻的手抓住了他的左手,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面带娇嗔的胖女人,五十上下,吊一副环形金耳环,以往王小二在街面上遇见过她,是锦绣阁的老鸨。老鸨拿腔捏调地说:“这不是醉云烟馆的伙计嘛,今儿怎么舍得出来了?”王小二道:“我们烟馆正打着呢,桌子不是桌子,椅子不是椅子了,乱得没处躲,我怕谁身上的血溅到我身上,惹一身的秽气。”老鸨眉飞色舞地问:“为了什么打起来了?谁跟谁?”王小二本不想回答她,觉得老鸨是看人的笑话。幸灾乐祸,心术不正。但若是驳了她的面子,自己在这里也不会受到好招待,于是就长话短说:“汽车修配行的万担米,不是常去我们烟馆么?有一天他拉下了一个皮兜,兜里塞满了钱。回来找时,老板说他胡搅蛮缠,万担米就带着一帮弟兄来砸烟馆。”老鸨分明已经兴奋起来了,她脸颊潮红,双肩抖着,说:“万担米那是个好惹的主么?就是我们四喜都得好好侍候他,他的势力谁能比得上呢。别说你们一个烟馆,就是十个也敢砸了!”王小二这才想起伙计们曾对他说过,给四喜破瓜的,就是万担米的父亲万青垂。万青垂是赫赫有名的黑社会头目,他的帮会名为“铁斧”,聚在他麾下的多是社会残渣、流氓土匪,他们贩卖粮食,布匹,烟土,备有精良武器,垄断许多店铺和烟馆的生意。万青垂跟隋炀帝一样嗜好处女,虽然六十多岁了,仍然不遗余力地奔走在各色妓院中,花重金为那些童身的少女开苞。他若是某一时期喜欢上了一个妓女,就会花钱捧红她。然而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转移视线,把精力耗费在另一个更年轻的雏妓身上。通常,万青垂给妓女破瓜之后,第二天接踵而来与妓女寻欢的,就是他的儿子万担米。人们管这行为叫“覆帐”,妓女跟万担米覆帐的时候,喜欢向他要一块刻有观世音的玉佩,乞求自己今后生意红火,隔绝灾祸。万担米紧随其父,不知奉献了多少这样的玉佩。人们都说,万青垂如果是只虎的话,万担米就是只更加凶狠的豹子,没人敢拦他的路。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很融洽,万青垂嫌儿子太贪图享乐,只是不明白他这条根就不正,惟一令人费解和可笑的是,万担米竟然喜欢同他父亲刚交过欢的妓女戏押,乐此不疲。仿佛他想猎取点父亲身上的智谋,没有面授的机宜,只能寄希望于妓女体内残存着的点滴父亲的精髓的滋养了。

既然提起了四喜。王小二就对老鸨说:“把四喜给我叫上,我要见识见识她!”老鸨“哟——”地像猫那样叫了一声,“叫我们四喜,可要提前来择定日子。今儿她有主了!”王小二一龇牙说:“弄那么玄乎给谁看?你们这里的女人,用了钱谁不一样使?”老鹤一挑眉毛说:“我倒要看看,这位少爷带了几两银子!”王小二也不客气,倾其囊中所有,一副财大气粗的豪迈气派。老鸨用一只手指戳着那些钱说:“就你这些钱,别说叫我们四喜了,就是叫个老妈堂都不够!”王小二急了:“说说吧,你们四喜要多少价?”老鸨说:“你做仨月的工钱吧。”王小二一扭头说:“有那仨月的工钱,我叫暖云阁的排座都够了!”暖云阁是家有名的妓院,去的嫖客多为达宫显贵,社会名流。老鸨一扭屁股说:“那你就去暖云阁。那里可没有四喜哟!”“没有四喜我就叫五喜、六喜呗!”王小二打了声口哨,把那些已掏出的钱再依次打点回来。老鸨上前抓住王小二的胳膊说;“别走哇,到房里喝杯茶、歇歇脚,你们烟馆反正也乱着。四喜陪不了你,还有银花昵,银花也不错。”“我要四喜,不要银花!”王小二说,“早晚有一天我会骑在四喜身上。看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你等着瞧吧。”老鸨知道碰到王小二这样的主儿,你再纠缠也没用,他要的不是快恬,而是无聊,他要找的是不痛快,莫不如让他早点滚蛋。王小二一出锦绣阁的门,一不小心脚上一滑,从台阶趺了下去,“唉哟唉哟”暴叫了一通,老鸨不由啐着唾沫解气地骂:“摔死你,把你的屁股摔八瓣了!”

然而王小二并没有摔那么重,他依然是晃着两瓣屁股在巷子里晃。醉云烟馆确实还乱着。门外已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围观者不时惊呼:“那人出血了!”“唉哟,有人掉耳朵了!”“那么好的衣服全撕破了,啧啧!”他们那姿态就仿佛是在看戏,有人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有人一把接一把地擤鼻涕,还有人轻轻哼着小曲。王小二兀自叹息一声:“看热闹没有嫌大的,杂种操的!”骂过,他也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经过醉云烟馆,无所事事地朝前走。去哪里他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走。而且得是向前走。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人认识他,那一瞬间王小二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心想这混账世界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谢子兰常常和自己联系外,其他的人就像暴雨前天空的浮云一样在他跟前只是匆匆掠过。他爱慕的女人,没有一个钟情于他,吉来的姑姑死了,李秀娟有自己的男朋友,苍泉的女主人,对他更是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就连刚才锦绣阁的四喜,也不肯出来见他一面。他丑,他瘦,他矮小,他贫穷,他牙齿发黄,他穿着寒酸,他残疾,总之,他一无是处。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在华丽的大街上走过,是不是就会让人觉得十分多余?王小二越想越泄气,因为眼下的日子过得实在糟糕。这样下去他在这座城市不会有一寸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不会有老婆,更妄谈后代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到哈尔滨后厄运不断,也许当初不该贸然离开新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有些树一挪就死,而有些人一挪就倒楣。他想,与其这样下去,倒不如回新京的好,于是就往火车站方向慢慢地走。走到福贵家常菜馆的时候,恰恰碰到这馆子的伙计尤来顺,他也常常去醉云烟馆,很喜欢吹嘘自己的那点陋巷风流史。他拉住王小二,说:“来来来,进来吃碗杀猪菜,再来碗烧酒!”王小二甩着他那只好胳膊说:“吃什么吃,我要赶路呢。”“让你白吃,又不让你掏钱,不吃不是傻瓜吗?”尤来顺说。王小二便问:“那杀猪菜炖的时间长不长?”“这是我们家的头牌菜,它要是拿不出手,老板就会把我们这些人的卵子球都捏碎,你放心吃去吧!”王小二一想到血肠炖酸菜的气味,胃就水性扬花起来,虽然腿还想往前走,但是胃却牵掣着他,连连拖他的后腿。王小二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啊,我可是想长志气回长春的。”他随着尤来顺进了餐馆,拣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尤来顺果然给他捧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杀猪菜,还烫了一壶香喷喷的酒给他。王小二吃得很卖力,把鼻涕都吃下来了,边吃边叹息着说:“舒服呀舒服,享受呀享受。”餐馆里嘈嘈杂杂的,有人大声说话,有人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还有人自得其乐地哼着乡野俚曲,没人听见他的叹息。王小二便憋足劲放了个屁,然后大叫一声“痛快!”还是没有人注意他。王小二便更加放肆了,他索性用筷子敲着碗唱:“三更天。星儿稀,我翻墙头搂阿妹。阿妹不在家,远走寻阿哥。阿哥不是我,泪往心里流。四更天,蒙蒙亮,我翻墙头回老家,阿妹不在家,狗儿欺生叫。我对狗儿说,没接你阿妹,你叫甚个屁!五更天,大路明,我磨快刀寻阿妹。见着她阿哥,一刀结性命!我抱阿妹回老家,炕上点蜡烛,地里养鸡鸭,和和美美过日子!”没人给王小二喝彩,他就自个给自个鼓掌,并且大声夸赞:“唱得好,唱得好哇!”说着,举起酒盅,端出一副老爷派头,像模像样地摆着谱儿慢慢地喝。尤来顺油红着脸从灶房出来给客人端菜,见王小二那做派,不由拍着他的肩膀骂道:“你装个屌!”王小二嘻嘻一笑:“我就装个屌,你管得着么!”

那夜王小二醉倒在餐馆,尤来顺便把他扶到自己房里去睡。次日在微明的天色中醒来,王小二早已把回新京的事抛到九臂云外了。他翻身起床,看着呼呼大睡的尤来顺,想起了昨晚的经历,不免在心里对自己说:“又混了一夜。”然后穿衣出门。他将带上门的那一刻,尤来顺含糊不清地对王小二说:“你兜里的钱我拿了些,付了昨晚的酒钱。我想让你白吃白喝,可主人不干。”王小二从牙缝里骂了声:“你这个小妈养的!”尤来顺下意识地把枕头循声抛来,说:“你才是小妈养的!”枕头落在了洗脚盆里,顷刻就湿了。王小二想里面的稻壳会被泡得越来越大,枕头会涨得像八个月的孕妇的大肚子,也就很解气地笑着走了。

醉云烟馆停业一周后又开张了。破损的东西重新修补好,烟馆也就跟过去没有太大的分别了。不同的是烟馆外面多了一副大红的对联:“吞云吐雾三千里,烦恼忧愁万丈抛”。横额是:“飘飘欲仙”。王小二觉得这对联写得有意思,每逢闲暇就站在门口念上一遍,念得多了,就顺口背了下来。客人一进屋,他在接过衣帽手杖的同时,即刻就会说上一句:“吞云吐雾三千里,烦恼忧愁万丈抛。”来人冲他笑笑,并不说什么,王小二也不觉有甚不妥,接着道:“飘飘欲仙”。

日子在无聊中就忽然显慢了,好像太阳和月亮都懒洋洋地不爱向前走了。王小二常常觉得心慌气短,着急这日子怎么不快些走。他不知道日子在什么地方蹲着,否则一定狠狠地在它的屁股上踹一脚。不肯向前去的日子灰白惨淡,被它映衬的人也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很令王小二泄气。他在这些日子中常常梦见自己已被锯掉的那只手,它忽而变成了一只生锈的铁锚,拖着艘沉重的泊船向前走;忽而又幻化成张牙舞爪的树枝,仿佛正经受雷电的袭击。醒来后王小二便想手也是有魂儿的,它去的冤,当然就回来找它的主人诉苦了。

忽然有一日天清气朗,阳光带着些微暖意白白地映照着大地,一些爱美的妇女穿上了色彩鲜艳的薄缎子棉袄。王小二正想中午时趁着这大好光景上街逛逛,醉云烟馆的一个伙计突然进门,挺神秘地对他耳语道:“你不是没见过四喜吗?快出去见吧。她今儿出门了!我见她打扮得跟天仙似的!”王小二说:“我干嘛要追着她看?我用上钱使唤她算了!”伙计一撇嘴说:“那敢情,你使上大钱吧!”说归说,王小二还是找了个借口上街了。顺着醉云烟馆前面的巷子往尽头一望,只觉满巷子的乌青中有一点桃红很妖娆地闪烁着,就像沉沉暗夜中的火光一般动人。王小二想,这桃红肯定就是四喜了。他加快步伐,紧赶慢赶地向前走。碰到熟悉他的人上来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答应一声,并不寒喧。心想一定要看看四喜的媚气有多浓,也许她并不如传言的那般美丽。倘真如此,他也不惦着去锦绣阔花那份冤枉钱了。

挑红色离王小二越来越近了,王小二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起来,生怕四喜突然回头看见他。他觉得自己实在不成器,暗暗骂了声:“我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巷子里有人在摆货摊儿,卖些钮扣、袜子、布头之类的东西,因而女人的声音也就明显起来,她们嘁嘁喳喳评头品足着,寸步不让地与货主杀价。王小二隐隐闻到一股胭粉的气息,他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这一咳嗽不要紧,有个穿紫袄的女人掀往王小二的衣领便骂:“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把唾沫溅到老娘脸上了!”王小二慌慌张张地躲闪着,争辩道:“我只是咳嗽,又没有吐唾沫!”紫袄女人涂了很厚的胭脂,弄得两腮红得发紫,加上这一气,更显脸紫了,她大张着嘴叫道:“你让别人看看,我脸上有没有唾沫!你觉得没喷唾沫,只是咳嗽了,可你把好几星唾沫弄到我脸上了!你赔你赔!”王小二哭笑不得地说:“我怎么赔你的脸,我的脸还没有你的脸好看,要是赶得上弥,把脸皮撕给你倒也算了!”紫袄女人这才有些沾沾自喜地落下手,不过她马上指着布摊上一块绿底红花的棉布说:“我不要你赔脸皮,你赔我一块花布吧。”这时周围便响起一阵起哄声,哄的不是王小二,是那个穿紫袄的女人了。有位老妇人不平地说:“怎么讹人家?这还叫话么?”紫袄女人就顾不上与王小二理论了,她像只被挑逗起来的公牛—样亢奋地一头朝老女人撞去,骂:“你个老妖婆,哪里轮得到你说话?我就讹他了,怎么了?你管得着么?有那工夫你好好歇着吧,小心把你的心给操碎了,又没人为你朴!”王小二便趁机溜掉了,也顾不得再看四喜,生怕紫袄女人回过身来缠住她不放,让满巷子的人都看笑话。王小二离开那儿的时候,望见的仍是四喜的背影,那团红色鲜润得像雨后的彩虹。

转眼是四月了。王小二已经有几个周末没有去苍泉了。不是不想见那儿的女主人,实在是因为太想把钱攒到一起去锦绣阁找四喜。王小二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男人,他用情不专一,可一想对谁专一了也不会有人投桃报李地嫁与他。也就心安理得了。街上的积雪渐新融化,街也就肮脏起来,醉云烟馆的门厅的垫子一天得换三块。不然那上面就会积满泥巴。淘气的小孩子若是起了个大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巷子里踩水洼上的薄冰。虽然那雪化成了水,而夜里气温仍然较低,结冰是必然的了。那冰只是晶亮晶亮的一层,—踩即破,跟着薄冰下的污水便冒了出来,溅在小孩子的鞋上。大人们若是远远觑见了自家孩子在踩冰玩,便会扯着大嗓门喊:“小活祖宗,看看你的鞋还要得不,你个败家子!”孩子挨了骂不还嘴,也不恼。依然饶有兴致地去踩下一块薄冰,随着“咔嚓咔嚓”的薄冰碎裂声,小孩子的鞋被污水溅得越发面目糊涂了。大人们只有远远站着叹息的份儿。王小二在一个起着微风的夜晚第二次走进了锦绣阁。他兜里揣着这三个月攒下的工钱。老鸨正在昏暗的灯影下与个老妓女耳语什么,见到王小二推门进来,连忙摇着身子上前迎接。王小二也不客气,拍拍兜说:“四喜该见我了吧?’老鸨说:“急什么,先喝壶茶。”说着,老妓女提着个铁皮质地的大茶壶上来,壶嘴长得像仙鹤的脖子,因而她隔你一丈远便能把茶水准确无误地倒入你面前的茶碗,令王小二有些心惊肉跳。老鸨待王小二喝过了茶,仔细把他带来的那堆钱点了遍,用吃了大亏的口气说:“唉哟哟,这些钱跟我们四喜真是便宜了你。看在咱们是邻居的份上,我成全了你吧。”王小二知道这些老鸨嘴上的功夫,她们会说得能让死人喘气,能让石头生出鸡蛋来,王小二心里骂“老不死的狗东西!”嘴上却只能讲感激的话。这样,王小二才被老鸨领到楼上。老鸨指着挂有粉红色帐幔的房间说:“四喜在里面呢,我保你吃了这回想下回。”她这一说,王小二倒有些害臊起来,因而迈进那房间时有些忐忑不安。那房间到处都洋溢着粉红色,窗幔、床、桌椅,甚至桌子上的茶碗都是粉红色的,王小二抬头看了眼灯,发现它套着个粉红色的灯罩,难怪屋子里粉得让人眼晕呢。四喜正背对着王小二拍打被耨,口中念念有词。王小二不知她在做什么,这时四喜说:“这位哥哥稍等,我熏熏房间就得。”王小二觉得那声音很温柔,很亲切,就像鱼儿撩水的声音一样动人。他想四喜果然不同凡响,她竟敢当着客人的面熏房间。熏房间是因为她刚才碰到了不如意的客人,不是暴戾之徒便是小器鬼。熏房间就是把一张纸钱点燃了熏烤门户,祈求邪气就此驱除。王小二垂立着,看着粉色光影中的四喜姣好的背影。他觉得她的发髻梳得恰到好处,既不高高在上,也不松垮低垂,是绾得最丰盈的那种。王小二心想花了钱,不应该这么跟臣仆似的垂立着,应该坐在椅子上。于是理直气壮地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故意把椅子扭得吱吱响。四喜问:“你老家在哪里?”王小二心想你管我老家哪里干嘛,于是没有好气地说:“老家在阎王殿里,任你是谁将来都得回那去。”四喜便琼异地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着王小二。王小二只觉这女人眼熟得厉害,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不由冲口而出:“我好像认得你,在哪里——”王小二想了片刻,终于一跺脚叫道:“是秀娟啊!你还记得那年有个拉粮食的人住在你家里么?你什么时候来哈尔滨的?你怎么叫四喜了?”王小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四喜仿佛僵了一般,许久许久没有一句话。她蠕动着嘴唇,最后瘫软在一堆粉色的被耨上低低饮泣。王小二手足无措地跟过去,用手抚着她柔软的肩头说:“秀娟。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你妈呢?你那个要娶你的人呢?”四喜也不回答。她只是哭,一直哭得气噎了,这才捶胸顿足地指着王小二骂:“你这个丧气鬼,要不是你住在我家里,我爸我妈哪里会死呢!我要你的脑袋给他们偿命!”说着,一头撞到王小二的胸前。王小二本来不堪一击,经这重重一创,一屁股便跌坐在地上了。他分外委屈地说:“秀娟,你怎么能对叔这样?叔那次从乡下回来,路上丢了一只手!我哪里对不起你家了?”四喜并不回答,她咬着牙上前狠狠地踩着王小二的腿,说:“我让你再丢两条腿,让你活得像条狗!”王小二觉得莫大的冤枉,他不由凄凉地叫道:“你别糟践我了行不行?我已经活得像条狗了!”四喜仍不罢休地踩。王小二觉得双腿针刺般的疼痛,这时的四喜在他眼里跟魔鬼一样可怕。若不是循声而至的老鸨及时赶来,王小二怕是真要残了双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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