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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二觉得女人真是这世上最奇怪的动物,你若对她精心而客气,她对你不理不睬;你若疏远了她,反倒使她对你风情万种、柔情蜜意。苍泉的女主人就是这样,当王小二和四喜意外在锦绣阁邂逅之后,王小二就不去苍泉了。她开始还沉得住气,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一遍遍地来醉云烟馆找他,也不顾她店里的生意了。每当烟馆的伙计远远觑见了她,就会对王小二说:“哎,你那个妈又来了。”臊得王小二直想往地里钻。她进烟馆时总要提着一个油汪汪的纸包,里面定然装着红烧猪耳。王小二吃腻了,一打开纸包就反胃。她每回来总要仔细看一番王小二,仿佛看他缺没缺鼻子少没少眼睛,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兜里摸出块奶糖填进嘴里。待那糖全部融化之后,她就起身默默走掉。王小二送她到门口,说:“下次不要给我带猪耳了,我吃够了。”她头也不回地飞快走着,也不搭腔。下次照例来,也照样提着个油汪汪的纸包。这样醉云烟馆上上下下的人在这一年里都品尝了红烧猪耳的味道。有的人干脆还给她起了个“猪耳”的绰号。不过投有叫开,让王小二给止住了。尽管他不喜欢她这样执意寻他,还是对她葆有某种尊重。他还让善于交际的谢子兰通过各种关系打探苍泉女主人的身世遭遇,结果只知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初来哈尔滨又做了些什么。至于她的家世则是一概不知。谢子兰跟舅舅是这么说的:“你那个老妈子,她叫陆天羽,打上海来。刚来哈尔滨时住在道里石头道街,租了间房,每天起得晚,一天到对面的餐馆吃两顿饭。隔了不久她就开了餐馆,一开就开红火了。”谢子兰说完,不忘了嘲讽舅舅:瞧瞧你呀,舅舅,你都理睬些什么样的女人,不是苍泉里卖猪耳朵的,就是锦绣阁里卖身的。你就不能出息一下,下次找个正正经经的姑娘?王小二就用眼睛的余光瞥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说:“就我这样子,不正经的女人能搭理我,我就算烧了高香了!”谢子兰一龇牙,扮个可爱的鬼脸给舅舅看,对他说:“要有信心,舅舅!”王小二可没什么信心,他是愈发显瘦了。他也很少到姐姐家去,姐姐一见他就哭,他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伤心。姐夫和谢子兰的事已经让她操心不完了。姐夫所在的面粉厂在年初划归为满洲国特殊经营的一个产业,成立了株式会社,大量往下裁员,姐夫也未能幸免。失业的他就像掉了魂儿似的。天天还一大早就去制粉厂的门前,只是进不得门,在门外长时间徘徊着。晚上回家也不吭声儿。独自坐在窗前一支一支地吸烟,常常发出不由自主的笑声。王小二的姐姐怕丈夫一时想不开而精神失常,整日找话宽慰他。然而他却置之不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每次独自发笑时都会给妻子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若问他笑什么,他就会擦着眼角溢出的泪花解释说:“笑什么?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就想乐。”而他复述那乐的缘由,不外乎小时上树掏鸟窝,在鸟窝里发现了乌鸦蛋,采榆钱儿时捋着了毛毛虫,下河里捞虾时捞起了烟嘴,到集市买肉时被熙熙攘攘的人流踩掉了鞋子。王小二的姐姐只能陪着他干笑几声,确证这事是该笑的。姐夫一失业,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没有了,因为姐姐已先于姐夫从制革厂失业了。王小二就紧下一些钱来送过去,这也是他不再坐苍泉的一个原因。谢子兰看上去依然那么快活,她的个子高了,穿着也更为人时。中学毕业后她一直闲在家里,整日做的事就是出去交际。她的主意变得也快,今天说到慈善机构看管小孩,明天又说要上日本留学去。你若问她和羽田交往得怎样了,她就会一瞪眼睛说:“什么羽田啊,我现在认识的可是张田!”王小二每每教育她的时候,她总有一千句话回敬他。王小二便觉得这个伶牙俐齿的外甥女实在难以调教,将来谁娶了她都会受罪。想想让那个日本人受她的罪也未尝不可,便懒得再过多规劝她。谢子兰经常出人高级餐馆,去过后见着舅舅就要炫耀一番,说新世界的扒鱼唇和葱爆海参如何好吃,说厚德福的冰糖肘子和铁锅鸡蛋如何香嫩,气得王小二直说她是个吃货,将来成不了大器。王小二担心的,是她在青春年少的年龄过多地交往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而又涉世不深。她所穿所用的,都是男人给提供的是毫无疑问的。男人凭什么要把钱浪费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王小二想这肯定是为了色。而色只是大饭店门前的招幌,风光不了几年就陈旧了。可他跟谢子兰讲不通这些道理,对她只能昕之任之。谢子兰的姐姐谢子君已经工作了,在一家啤酒厂当质检员。她嫁给了啤酒厂的一个师傅,专管麦芽发酵。他们回到家里,就是一身的酒气。谢子君的公公瘫痪多年,两个小叔子在上学,家庭拮据困窘,但他们的日子过得倒平静、浑和。谢子兰一点都看不上姐夫,嫌他长得矮,嫌他吃饭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嫌他笑起来伴之以哼哼的怪叫声,嫌他穿衣服土里土气,更嫌他的臭脚丫子味。总之,在谢子兰眼里姐夫是一无是处的。她也不叫他姐夫,直呼其名,叫他马三。马三也不介意,到了丈母娘家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笑就笑。只要他们一回家,谢子兰就捂着鼻子往外躲。马三倒也宽宏大度地不计较,依然挪动着臭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总能找到一些零活儿,台灯的按钮坏了,阳台的钢窗断了,椅子松动了,桌子的木节孔垂落了,他都能心灵手巧、想方设法地修复如初。王小二的姐姐倒也喜欢这个戆直的姑爷。
醉云烟馆来的人杂,带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的。三月中旬时抗日联军在依兰一带一举歼灭了三百余名日军,使许多老百姓拍手称快。有个从依兰来的马贩子在醉云烟馆绘声绘色地讲他亲历的一幕,听得伙计们手直痒痒,恨不能开枪的是他们自己。每逢王小二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就要赶快去锦绣阁传达给四喜。四喜爱听打鬼子的故事,她的屋子里供奉着一尊泥塑的白眉神,他骑马持刀,长髯伟貌,酷似关公,人们称其为洪涯先生。他白眉赤眼,傲岸俊美,是妓女们的保护神。四喜每至晨昏都要叩拜白眉神,祈祷平安。每逢她听到了打鬼子的故事,就要立马跪拜白眉神,给他上一炷香,说声“洪涯先生有眼”。
四喜的一家人据四喜讲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这祸的确是因王小二而来的。当年刘麻子发现王小二押载的三马车粮食后,不惟报告给了日本人,使王小二锒铛人狱,还在其后究根溯源地寻到那个村子,由刘麻子带队,将李秀娟一家人给抓了起来,非说他们给抗日队伍提供了粮草。王小二在李秀娟家闲来无事,喜欢摆弄她家的那支枪,结果在他住过的炕上搜到了一颗遗落的子弹,便判定他们一家人还窝藏过抗联队伍里的人而进行严刑酷打。李秀娟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那天和村里的几个姐妹去城里买花线去了。待她晚上回来,听邻居们告诉她家里发生了大事,就将她转移到邻村了。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说她的家人都被杀害了。李秀娟无依无靠,又不能在本地生活,就独自逃亡到哈尔滨。她想城市大,人多,她改头换面后无人认识她。她先是在一家餐馆当招待员,餐馆老板看上了她,对她动手动脚的,她就离开了那里。当她在街头流落时,被锦绣阁的老鸨看中了。老鸨只说让她去旅馆干活,没料到来了之后却是家妓院。而此时她被老鸨严加看管起来,身不由己地沦落风尘了。老鸨给她起了个四喜的名字。在锦绣阁里,四喜的待遇算是最好的,她的屋子比别的姐妹的大,陈设讲究,用具也精良,铺盖更是非绸子即缎子的,奢华富丽。她给老鸨带来了不薄的收人,老鸨也舍得在她身上投资,买最时兴最富挑逗性的衣裳。她化妆用的粉和胭脂、唇膏及眉笔也多是洋货。偶尔她闷着的时候,老鸨也准许她上街逛逛,不过给她限定时间,不能超过某个时辰就得回来。
四喜初来锦绣阁时老鸨为了训练这些雏妓,便讲一些房中秘诀给她们,还拿出一些猥亵的图片给她们看。老鸨还嫌不够,就身先士卒地把自己的老相好找来,在一间屋子里掌着灯变着法子做给她们看。四喜和姐妹们在隔壁的窗前看得极为真切,那浪笑那喘息从此便与四喜的生活形影不离了。四喜想着自己将来可以赚上一大笔钱,然后找个对她实心实意的人过日子去。她知道妓女人老珠黄之后会是个什么悲惨结局。她曾经深深憎恨过王小二,认为他是个丧门星,可见了他之后又觉得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他用左手提着茶壶在醉云烟馆招待客人的样子十分惹人心痛。四喜有空儿时就请王小二过去吃酒喝茶,不过他们纯粹是朋友之间的交往,没有性的接触。王小二觉得即使自己使了钱,与四喜上床都是种罪孽。他让四喜唤他“叔”,这样能时刻提醒自己是个长辈,而对四喜有某种责任感。四喜听烟馆的伙计讲过苍泉女主人的故事,她听得受感动了,就悄悄地看过陆天羽。过后对王小二分外感慨地说:“这人确是满面善相,就是年龄太大了。”王小二说:“我也没说要娶她呀。”说这话的时候王小二觉得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负情男子,因为他去苍泉第一眼见到陆天羽时便被她的安详之美深深吸引了,心想若是能讨这种女人做媳妇,自己断两条胳膊都值得。陆天羽似乎也知道王小二与四喜之间的事,有时她来醉云烟馆会轻描淡写地说:“我路过锦绣阁时,听见了里面的笑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王小二就故做浑然不知地说:“噢,去那里坐当然憋不住要笑的了。”有时他也想深入了解一下陆天羽的背景,她来哈尔滨前在上海做什么?她的父母是否健在?她没有结过婚么?陆天羽一旦离开了苍泉那特殊的环境和氛围,也就消去了魅力,普通平凡得像这街上所有年过半百的女人一样,臃肿、笨重、衰老。王小二不止一次想劝她不要再来找他,可他张不开这个口。
自从知道四喜一家人的遭遇后,王小二就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厌恶。觉得自己确如丧门星,谁招上他都会有灾祸。吉来的姑姑死了,李秀娟的父母和哥哥都死了。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来哈尔滨,姐夫也不会失业。所以每当他踏上姐姐家的门槛时,都有种忐忑不安的做贼的感觉,惟恐把厄运带进去。他还托人暗中打听刘麻子的下落,若他还活着,不管活得多凄渗,他也要想方设法除掉他。要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让乌鸦啄他的眼,让狼啃他的腿,让老鼠钻透他的胸腔,在里面爬来爬去。最后,再让一群苍蝇蚊子去围歼他。
四喜这日接连接了三个客,到黄昏时便头晕眼花得不想吃东西。恰好王小二过来看她,给她带了只陆天羽提来的红烧猪耳。王小二见四喜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说让她体恤自己的身体。不料四喜竟嘤嘤哭起来,抖着肩磅说:”我的身体在锦绣阁里是什么东西?就是尿壶!”说得王小二无言以对,极其汗颜。心想若不是当初住在李秀娟家里收很食,怎么会使她沦落到如此地步呢。刚好他口袋里装着这个月刚发的工钱,就想带四喜出去逛逛,让她散散心。谢子兰几次提到厚德福加了牛奶的汤菜极其鲜美,他要带四喜尝尝去。四喜说老鸨不会准她出去的,这一段生意红火,夜晚是接客的高潮。她不会放着现成的钱不挣的。王小二便下楼去找老鸨,好说歹说地使她答应了。
道外六道街因为有了厚德福饭店而显得车水马龙的。街上的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灯亮了。街面被这灯影一照,显得富丽堂皇的。从锦绣阁到厚德福,要穿过三个街区,步行至少要四十分钟。四喜愿意在街上走,因而没有叫车。天阴着,雷声不时轰隆隆响起,有零星细雨落下。他们没有带伞,紧贴着沿街的建筑物走,若是雨来个突然袭击了,他们也能迅速踅到屋檐下避雨。四喜跟王小二说,她小时最怕打雷,因为母亲告诉她,雷爱劈那些撒谎的孩子,而她常常撒谎。王小二便问她都撒些什么慌?四喜笑了,说:”我爱睡懒觉,早晨不爱起来时,总说自己肚子疼。我妈妈便说我肚子长蛔虫了,给我扒南瓜子吃,说南瓜子打虫子。”王小二笑了,说:“就这?”四喜说:“不止呢,我要是嫌饭不好吃,就说自己不饿;要是看上了哪件衣裳妈妈不给买,我就把旧衣服偷着烧了,说衣裳丢了,自己没穿的了,她就得给买。”王小二笑了:“你打小就不听话,够坏了!”四喜说:“我撒了那么多谎儿,也没见雷跟我发过脾气。”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暴雷炸响,雪亮的闪电在云层中银蛇般狂舞,王小二说:“不是没发脾气,而是时候未到呢。”四喜吐了下舌头,不由自主地拉住王小二的手说:“你可别吓唬我。”袁世凯当政时,河南菜风行一时。河南人陈连堂在北京开设了厚德福,其后又在全国发展了十二个分号。哈尔滨的厚德福是其中颇有声誉的一个,来这里的多是达官显贵。大门的侍卫穿着挺括的制服,戴顶高檐蓝呢帽,神气活现得像个新郎官。王小二一进餐馆就有些紧张,因为他相貌寒伧,而四喜明眸皓齿、唇红腮艳的。四喜梳着光亮的发髻,戴一枝缀玉银簪,穿件银粉色软缎旗袍,看上去丰腴艳丽。他们一进来,立刻引起许多食客的注意。王小二不由垂下头,希望快些落座。然而这日生意实在红火,一楼的客位满了,二楼的也满了,只有三层才闲着几张桌子。王小二他们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穿厅而过,一层层地来到三层。他们择了张靠窗的桌子,能低头看到街上的人影灯火。跑堂的很快递上来两杯花茶,跟着点菜的小伙子来了。王小二点了道铁锅鸡蛋,四喜点了只烤鸭,外加一道汤。餐馆里装饰着华丽的吊灯,有人大声说话,还有的猜拳行令,王小二的紧张情绪在这喧哗声中得以缓解。他手忙脚乱地把白色餐巾铺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握起筷子接触刚上来的铁锅鸡蛋。四喜见他如此窘态,就悄声说:“哎,是我请你呀,别担心!”王小二拍了拍口袋很豪迈地说:“我这满着呢,你别张罗了。”王小二想想自己既然花了钱,在这享受是天经地义的,干嘛畏手畏脚的?他暗骂自己没出息,见不得世面,然后心平气和地畅快吃起来。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毫不介意,还煞有介事地“叭叭”吃出响来。四喜叹口气,举着筷子对桌上的美味失去了胃口。正在这时,忽然有个阴沉的男中音传来:“这不是四喜么?”王小二抬头一望,见是汽车修配行的万担米。他穿着套白色西装,扎条紫花领带,细眯着眼笑着,笑得腮上多余的肉直往下坠,给人一种猪脸的感觉。四喜叫了声“万先生”,然后放下筷子,寒暄道:“怎么这么巧啊,今天请人啊?”万担米将肥得似没有骨头的手搭在四喜肩头,说:“请四喜请不来,只好请其他姐姐了。”万担米指了下他身后的一张桌子,那里坐着个浓妆艳抹的金色头发、高鼻深目的女人,她的鬓上插朵红玫瑰。见四喜和王小二张望她,还笑着摆摆手。四喜叫道:“哟,万先生还找了个洋姐儿。”万担米俯身在四喜耳边低声说了句:“没有你好,腥。”四喜便捂着嘴笑起来。万担米也不顾王小二在场,将四喜旗袍最上的一颗纽扣解开。将手插进去,说:“我看看四喜,戴没戴我送给的玉佩。”别看万担米人长得愚钝,可是解扣子的动作极为干净利落。他很快撩出一颗刻有观世音菩萨的玉佩,这玉佩用根红绳吊着。万担米喜不自禁地亲了口四喜的脸颊,说:“还是我们四喜讲义气。”王小二气得怒火中烧,他“叭”地扔下筷子,满面愠色地盯着万担米。万担米说:“我好像在醉云烟馆见过你,你不认识我么?” 四喜连忙给王小二使个眼色,王小二只能说:“我是那个烟馆的,见过你。”万担米笑了:“知道我上次叫人砸你们烟馆的事吧?”王小二点点头。万担米说:“人都是欠收拾的,你教训他一顿,他就服服帖帖了。都是属驴的,不打不走!”万担米大约意识到把洋姐一个人撂在那里不妥,就掐了一下四喜的脸蛋过去了。走前他说:“我们家老爷子买了辆新汽车,说要带你出去兜风呢。”王小二看着四喜气冲冲地说:“还吊着那个鸟人送的玉佩,真是对他有情有义呀。”四喜落落大方地扣上衣扣说:“这怎么了,人就是不好的话,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喜欢这块玉佩。”“你才在锦绣阁呆了一年,就变成这模样了。”王小二说,“瞧你说话看人的那样子,真让人受不了。找在乡下刚见你的时候,你是个多么纯净的姑娘啊,看一眼就让人喜欢,让人忘不了。”王小二动情地说着,说得忧伤、难过,几乎要落泪了。四喜说:“别提过去了。”王小二却固执地非要把心里话一古脑说出来:“有时我想,你凭什么要到锦绣阁去?就没有更好的活法了么?我想也许你天生就好这个,就是吃这口饭的人,不然在锦绣阁里怎么活得那么舒服和高兴呢?”四喜没有吭声,她在悄悄地等待那道汤。当侍者小心翼翼地捧上用青花白瓷碗装的那道奶白色浮着碧绿菠菜和洋红的柿子的汤时,四喜接了过来,对着那只大碗很不雅观地喝了起来。连喝了几口之后,她忽地站起将那碗汤泼辣到王小二的头上,在王小二的叫声中从容不迫地走出厚德福。
街上有雨了。四喜走在雨中。走在湿漉漉的灯影里,忍不住哭了起来。没人注意她,更没人听到她的哭声,天地间回荡的是沙沙的雨声,因而她哭得很放纵。当她湿漉漉地走进锦绣阁时,守候在楼下的老鸨冷冷地对她说:”四喜,你得跟我上来一趟了。”四喜便跟着老鸨上了二楼西侧的公堂。这个公堂只有十平方米,西窗前有只高脚椅子,椅旁放着张黑漆矮桌,桌上摆放着皮鞭,木捧,锥子、剪刀、钉子、铁瓮等刑具。这都是老鸨惩罚妓女用的东西,四喜常常听见这屋子里传来姐妹的哭声。她也听人描述过这公堂的阴森可怖,不过老鸨从未对她施过暴。老鸨将公堂的门关上,锁死,命四喜脱光了衣服。四喜在这一刻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要接受暴力的欲望,她想老鸨能把她打死最好。她哆哆嗦嗦脱衣服的时候老鸨坐上了那把高椅子,这样她就仿佛是被吊了起来似的,有种悬空的感觉。由于湿衣服沾在身上,四喜费尽周折才脱下了旗袍。老鸨很麻利地空抽了几下鞭子,使之发出“啪一啪—一的响声,然后丢下鞭子,举着铁瓮走了过来。那铁瓮足有三四十斤重,黑色,瓮底是椭圆的。她令四喜跪下。然后将那瓮加在四喜头顶,说:”若是你敢让它掉下来,我就扒光你的皮!”四喜只觉得脖子仿佛被什么钳住了,马上就要折断。老鸨不舍得在她身上动用皮鞭和锥子,怕那伤痕影响她接客。四喜喘着粗气跪着顶瓮,老鸨则抽起了烟。她说:”从今往后,你是不能再出锦绣阁的门了。那个烟馆的小伙计,他若再来缠你,我就叫人把他的那只好胳膊也打断了。今夭你们出去,是最后的一次。你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你吃谁的?喝准的?用谁的?”四喜憋足劲,努力顶着那个铁瓮。她在想王小二此刻在干什么,那汤是否把他烫着了,他还能做工么?老鸨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由于气不顺,不时地打干嗝,“呃呃”叫着。她觉得不能对四喜再娇纵下去了。一则锦绣阁的其他妓女有意见,二则四喜在外交往频繁丁。翅膀硬了难免“高飞”。她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四喜顶着瓮一直坚持了半小时左右,最后嘴唇青紫了,老鸨才结束处罚,拿了块醋糕勒令她吃下。为了使妓女们绝经而不影响接客,老鸨将醋熬干了,给地们吃乌黑的醋糕。吃得很多人倒行经,鼻口流血不止。四喜默默地吃掉醋糕,老鸨站起来说:”这就对了,以后要听话。现在回房梳弄梳弄吧,待会儿你得见个客。”
王小二在厚德福狼狈地付了钱,脱下上衣将头发和脸上的汤水擦干净了,这才光着脊梁走到街上。幸而那碗汤并不很烫了,加之他脸皮很粗糙,所以只是微微发痒发红。他在雨中慢吞吞地朝醉云烟馆走,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凄凉感又重重地将他缠绕了。他发誓以后不再理睬四喜了,也许她天生是个下贱的女人。他想自己还是坐苍泉的好,陆天羽从来不会给他气受。他分外怀念坐苍泉的那段时光了,怀念从窗幔透过来的柔和的光线中那个神态安详的修指甲的女人,他想偎在她怀里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