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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转暖,老太太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了杂货铺门前,她老眼昏花地看着陈旧的街景,嘘嘘地喘着粗气。祝岩每逢中午放学回来看见了她,就老远招呼:“奶奶,你又晒太阳了?”老太太耳朵背,她是听不见的。祝岩飞快跑到她面前,贴着她耳朵将那话又重复一遍,老太太就拍着大腿说:“我不晒太阳,身上长了绿毛怎么办?还不熏死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太太趁机让祝岩给她扒眼皮,非说柳絮飞进她眼睛里了,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了。祝岩就象征性地翻翻她那像鱼肚白一样的眼皮,虚张声势地吹吹,然后说:“柳絮飞出来了。”老太太揉揉眼睛,埋怨道:“肯定是没把柳絮翻出来,不然我怎么还是看不清楚呢?小孩子做事就知胡弄人,长大了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老太太义愤填膺地骂着,又唤祝岩帮她望望,看王金堂回来没有?走了这么长时间,早该回家了,就是有什么事耽搁的话,也该托人带个家信回来才好啊。祝岩如以往一样告诉地:“爷爷还没影呢,你就别望了,累酸了脖子夜里又该说疼了。”老太太便吐着唾沫数落王金堂,骂他这个老罗锅无情无义,把个花容月貌的她骗到手,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后,老了老了他却不要她了,实在是该杀。她不止一次地跟杂货铺的女主人絮叨:“我万万没有料到,一个老罗锅子还有人要,像你男人年轻,有人要,他一个糟老头子谁要他干什么!”女主人并不搭理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老太太还说:“天也暖和了,闻着花香了,我想见见皇上。皇上跟我可是亲戚啊,是亲三分向啊,他该帮我找找罗锅子,发上一道令,那帮奴才敢不去找么,找着了还有赏呢。”女主人便讥讽她:“谁找着了你家罗锅子,就把你赏给他好了。”老太太一撇嘴说:“我赏给了别人,他回来还有个屁用!再说我可不愿意把自己赏给皇上手下的那些奴才,要碰上个太监如何是好?”女主人便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声似乎要把杂货铺篷顶的蜘蛛网都给震破了。
杂货铺的女主人生得人高马大,肤色黝黑,终日叼着杆长烟袋。她叫张秋英,不过没人叫她的大名,附近一带的人都唤她杂货张。杂货张的脸很长,下巴尖,一双眼睛又挨得近,生得三瓣兔唇,乍一看那脸分明有些狐狸相。她不会小声说话,一旦说什么就气贯如虹,耳朵灵的人离老远就能听到她的话。她爱穿一件藏蓝色的长袍,头发胡乱地用只像鼠夹子一样的铁夹子绾在脑后,一双手比男人的手还要粗大。别看她身强力壮的,饭量并不很大,随便吃点什么就能饱。问她这样不饿么?她反问你:“我喝了那么多的水,又抽了那么多的烟,能不饱么?”鬼知道水和烟如何能充饥。她含烟袋时,烟嘴恰恰落在兔唇的豁口上,严丝合缝的,让人觉得那嘴唇生来就是为一杆烟袋而预备的。她很能干,杂货铺一手由她操持,自己推着独木车去上货,还走街串巷地搜罗旧物,估价后买回,再高价卖出去。靠着她的勤劳,一家人的生计也能勉强维持着。
杂货张对祝兴运突然消失看得很开,她想他死不了,这个世道的男人突然失踪了是很常见的事情。开始时她也急了一段,到处托人打听,还特意去了丈夫所去的乡下,一无所获后她也就不去劳神费力了。心想丈夫肯定是有家难归,否则早就回来了。你满世界找他也没用。本来家庭的生活重担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就够她趔趔趄趄的,岂料王金堂的老伴又找上门来,非让祝兴运交出人来,说是他把王金堂带走的,应该由他把人给领回来。杂货张可不吃她这一套,把老太太骂了一通后赶出门外。岂料这之后她天天都来杂货铺子,她不进门,在寒风中瑟瑟打着寒战,逢人就说:“你知道么?我家罗锅子跟着祝兴运给杂货铺拉粘豆包,人到如今还没回来。我来找他们要人,这娘们还骂我,你说她讲理不讲理?凭什么张口就骂人?”杂货张初始时派一双儿女出门赶她,见根本弄不走她,就亲自出马,挥舞着烧火棍说要给她当头一棒。老太太见过世面,根本不吃这一套。杂货张也觉得她是因自己家的事而变得孤苦伶仃的,索性就留她住了下来,声称“权当我捡了条老狗”。杂货张还理直气壮地推着独轮车,到王金堂家把能用的东西一样样搬了过来,跟老太太保证说,那房子如今空着,东西在里面会被盗贼偷走,放到杂货铺里只是寄存着,等王金堂回来后完璧归赵。老太太觉得在理,也就由她去了。杂货张很有心计,悄悄把老太太家的东西变卖了,心想我不能白白养活你,你家罗锅子要是十年八年不回来,我还一直这样伺候你不成?按她的想法,这个头脑不清、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也活不了多久了,岂料这两年她却活得十分顽强,总听她嚷头晕没力气,可她独行时没摔倒过一次。饭量虽然不大,但一顿不拉,拈的筷子也从未从手上落下过。杂货张不止一次抢白她:“你中啊,能熬能活啊,想着奔一百岁吧?”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一百岁算什么,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我得活到两百岁、三百岁!”末了她又放轻了语气恹恹无力地说:“我是活够了,没什么意思了。儿子走了,孙子也走了。闺女嫁了人后不理我了,多少年也不回来看我一回。原想罗锅子能好好待我,谁料他也没心肺,一个人溜了,剩下我一个,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不回来,我就不死,我得见面问问他,为什么说不管我就不管我了,死也得死个明白!”
老太太跟祝岩祝梅住一间屋子,杂货张给她在北窗下搭了一张铺,铺了干草和一条褥子。老太太睡得早,醒得也早。她一醒来就要嚷嚷:”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啊,该上学了!”祝岩祝梅便用被子盖住头。后来杂货张知道了此事,就骂了一顿老太太,说她再骚扰祝岩祝梅的睡眠,就把地拖到郊外喂乌鸦去。老太太说:”乌鸭不吃活肉,你把我拖去也没用。”嘴上虽然做了反抗,以后的日子里,她醒来后再也不敢随便嚷嚷了,只是悄悄起来靠着北墙掰手指头玩。算一算今夭是什么日子,到了什么节气,结果总是百分之百算错。她还常把早晨当傍晚,而把黄昏错当正午。
祝岩对老太太比较友好,叫她奶奶,乐意跟她说话,帮她脱鞋摆枕头等等。祝梅却不然,她嫌老太太脏,身上有股尿臊味,让她恶心得慌。夏天时她就一直开着北窗通风,风将沙尘吹到老太太的铺位上。她就说多吹进来些沙土才好,把老东西埋了就是了。杂货张虽然也对老太大出口不逊,但祝梅也如此她却是不能接受的,杂货张有自已的想法。祝梅能这样对侍老太太,将来也会这样对待自己。所以地教训女儿说:”有大人说的,没有你说的!以后再听见你叫她老东西,我就给你剃个光头,缝上你的臭嘴!”祝梅便不声张了。虽然不叫地老东西了,但也并不喊她奶奶。偶尔叫她,就“啰”一声,就像唤猪似的。
祝岩生性腼腆,也仁义,胆子小,幼时只要听见父母吵架,就吓得呜呜直哭。祝梅却不同,父母吵得热火朝天,她却照样做自已的事,嫌他们吵得时间太久而令她心烦了,祝梅就会去灶房把菜刀拎出来“当啷”一声掷在父母面前,说:”光吵有什么意思呀,拿刀子才算本事!”气得杂货张眼冒金星、唇齿生寒。杂货张和丈夫的战争从成亲以后就没有中止过,为的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吵习惯了,若是偶尔有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彼此还不习惯,惴惴不安的。杂货张食欲不振,但性欲旺盛,这也是不堪折磨的祝兴运常常眼她发火的原因,杂货张有自己的主张,男人属于她的,不用白不用。你不用,别人就会用。你用得无精打采了,别人想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一见自己男人闲着,就想着用他,否则就心急火燎的。现在好了,祝兴运离家两年多了,她倒是没那个欲望了。有时自己想想是不是身体出砚毛病了,才不想儿女情长的事,杂货张就先后几次找了以往跟她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一个是屠宰场的丁屠失,一个是雨伞店的伙计李回回。就在她的杂货店里,杂货张分头和他们睡了觉,事后虽然知道自己在生埋上没有病变,但总觉得不如和祝兴运在一起好,丁屠夫来时总是偷着带几条肉骨头和一块肉皮,而缠绵悱恻的李回回送给她的只是甜言蜜语。丁屠夫跟杂货张说她比自己老婆强,但他不能不要老婆,老婆给他养大了两个儿子。杂货张就拧着他的耳朵说:”我也没说让你娶我,跟你不过是随便玩玩,你还当真啊?”而李回回则不一样。刀条脸小眼睛的他像只小老鼠一样匍匐在她怀里,含着眼泪叫杂货张是心肝宝贝。发誓要休了他的婆娘,休不掉的话,就买包毒药害死她。杂货张就一把将他抓起,扔死鸡般“噗—”地丢在地上,说:”赶快穿上裤子,滚你妈的蛋吧!你敢药死你的婆娘,我就敢把你大卸八块!”吓得李回回屁滚尿流的,拱手告饶,不敢再轻易来骚扰她。只是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装着来杂货浦买碗或者钉子,涎着脸和她搭汕几句。见杂货张总是气定神宁地含着长烟袋漠然地望着他,李回回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回家照样跟自己的老婆亲亲热热的。还安慰自己说:”女人还不都是那回事,灭了灯都一样!”
两年下来,杂货张基础本是把王金堂家给倒腾空了。她的杂货铺虽然生意每况愈下,但总算还没挨饿。杂货张听祝兴运说过,王金堂的儿子在外地开着当铺,常往家寄践。她想这钱若是能落入她手中就好了。她去邮差那里打听了两次,问有没有汇到王金堂家的钱,她好帮着取。邮差和银行的职员串通好了,趁王金堂失踪之际,将那钱全部扣留私分了,邮差自然是说没有。因而杂货张一看到老太太多吃了一点。她就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吃那么多,消化得了么?拉不下屎来倒遭罪。”老太太就乖乖放下筷子,喘一阵粗气后,无言地离开饭桌。杂货张没了吵架的对手,心里还不畅快。老太太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白。她常常故意招惹她,跟她唇枪舌剑地斗一番,这样抽烟时才更觉有滋有味。通常情况下,老太太都会上这个当,她咬牙切齿地和她战斗,一再声言要是杂货张是她儿媳妇,她就把她翻了捆在猪圈里,让公猪糟践她。杂货张很嘹亮地笑着。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抹,连声叫好。
杂货张不喜欢春天,她老觉得一天到晚睡不醒,头昏昏沉沉的,抽十袋烟也精神不起来。而且每逢春天各种杂税特别多,孩子上学要钱,开杂货铺要上税,进蜡烛和火柴也要上税,气得她说早晚有一天,放个屁也会上税的。家家户户要求挂皇上的头像,杂货张也挂了,挂在自己屋子的北墙上。当她过得不如意时,就含着烟袋将烟一口一口地往那画像上喷,口中骂着,“你个苦巴着脸的皇上,一看就没个福,害得我们受罪!”当然,这样做的时候,只她一人。别看她穿得比较脏,但是很注意洗脚,每晚都洗一回。洗时那水是多半盆的,洗后只是一个盆底了,那水被她不安分的脚给搅得到处都是。她不爱做梦,通常是一觉便天亮。醒来后总要自言自语地说:“又他娘的一天了。”杂货张不喜欢春天外,还不喜欢雨天,雨天她的生意不好。杂货铺里又阴又潮,黑乎乎的,让她有种活到尽头的感觉。然而老太太却截然相反,她喜欢春天,这时节她就像冬眠的蛇一样苏醒过来,可以搬着小板凳出去晒太阳,听着鸟叫闻着花香,就让她觉得王金堂回来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她也喜欢雨天,虽然出不了屋,但她可以坐在家里听雨。那雨声在她听来总是不一样的,今天的柔细,明天的喧嚣,后天可能又是如泣如诉的。杂货张烦老太太听雨,有一回愣是生拉活拽往出拖她,说:“你不是爱雨么?你去外面听好了,外面的雨听了真切!”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出去,杂货张就更动气了:“你一年到头不洗一回澡,想把我的顾客都熏跑是不是?你给我出去用雨洗个澡好了,你个老杂毛的!”老太太最终被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拖到杂货铺门前,她坐在雨水里,跟着老天一同哭。恰好祝岩打把破伞放学归来,撞见这一幕,他指着母亲骂:“杂货张!你个狗娘养的!杂货张,天上要是有一天下刀子,劈死的就是你!”这是杂货张第一次听见儿子骂人,也是第一次听见他不屑一顾地跟别人一样吆喝自己。杂货张自知理亏,手忙脚乱地又把老太太弄回屋子。老太太哭着,说是世道实在太坏了,晚辈竟敢轻薄长辈了,她没脸活了。接着她就吩咐祝岩,你给我找找皇上去,把我的屈跟他说说,我和他有亲戚,不能见死不救哇。祝岩一气之下把所有的书本都撕烂了扔进雨里,发誓从今往后在家保护奶奶,不再上学了。慌得杂货张连忙给老太太赔不是,一再跟祝岩保证以后绝不这样了,然后很悔过地跑进灶房点火给老太太烧姜汤。祝岩的学自然还是要上的,只是课本没了,还得重新买。气得杂货张又打干嗝又放屁的,叹息自己命不好,一双儿女都顶撞她,嫁个老爷们中途不明不自地飞了。她的叹息就像秋霜般短暂,第二天醒来她含着长烟袋在灰尘累累的杂货铺一忙活起来,也就云开日朗了。
老太太在太阳里坐着舒服,不想回屋去,祝岩就把饭给她端了出来,是一碗高粱米粥。老太太嫌米没煮烂,吃了几口就唤祝岩端回去,说是不饿。这也是杂货张限制她饭量的一个妙法。通常是粥煮到七分熟时就盛出一碗,单独为她预备下,老太太自然不可能全都吃下,杂货张就趁机把她剩下的粥再喝了。她倒是喜欢七分熟的粥,吃起来米味足,有嚼头,不似那些烂得绽花的米,都经不住抿,吃到嘴里实在是没滋味。往来杂货铺的人见老太太很享受地坐着,就问:“春天好不好哇?”老太太听不清楚,就拍下腿,问:“你要买什么?”人家又大声重复一遍:“春天好不好哇?”她听清了,就用手捶一下胸口,说:“太阳是好啊,暖和哇,可是飞着柳絮可不好,迷得我眼睛看不真亮东西。”然后她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只要她卖力多讲了几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的。
杂货张在这个春天几乎天天都要逗引老太太讲她的往事,尤其觊觎她腕上那只成色上好的白玉手镯。因而她更加变本加厉地让老太太少吃东西,期待她瘦下来后,手镯自然能褪下来。然而不管老太太食欲如何不振,她的体态却没有丝毫改观,仍然显赫地胖着,那只镯子死死地卡在手腕上,动弹几下都不可能,让人怀疑她喝西北风也能长膘。为此杂货张曾不止一次地埋怨她:“你太胖了,人太胖了就活不长了,你该减减肥了!” 老太太抿嘴一笑说:“这才叫有福呢,胖着是富态!”至于杂货张让她讲青春时代的往事,她是从不上当的。老太太会说:“我们那会儿没意思,没啥讲的。”再不就说:“过去的那点破事都让风给吹散了,连个影儿都寻不见了。”让杂货张无可奈何。
柳絮白花花地飘扬着,弄得屋檐就像下了霜。而街则像下了雪。黑狗身上若是沾了过多的柳絮,看上去斑斑点点的,就成了花狗了。花开了,蝴蝶又飞舞了。蝴蝶专往有花的地方飞,逮住花就翩翩起舞个不休,至于花爱不爱看它的舞,蝴蝶是不在乎的。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人们在春光里说话时就有点喋喋不休的意味了。然而要不了多久,暮春来临时,大家就不因春天而激动了,他们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有时互相碰面指指头顶的太阳摇摇头,意思说太晒了,不费口舌了。杂货张却不然,只要她推着独轮车上货,不论在街上遇到谁,都愿意打声招呼,跟不认识的人也如此。陌生人对她的招呼觉得莫名其妙,往往就多看她几眼,她就说:”缺了什么东西上我们杂货铺去啊!”至于她的小小杂货铺在哪里,别人又怎能知道呢,可见也是白吆喝了一场。
杂货张以往在上货时喜欢干些顺手牵羊的事。比如上了五包火柴,她可能趁主人不备迅速地偷出一包,掖在束着松紧带的宽大袖筒里。让人浑然不觉。这些年里,她偷过针头线脑、蜡烛、花椒、大料、铲子甚至于奶嘴,有一回将铲子掖在袖筒里,害得她不敢回弯,推独伦车时气喘吁吁的。货栈的老板和伙计都跟她熟,一天来此进货的人也多,根本不会想到她会干这种事,何况丢的东西又不多,也就不去计较了。然而时间久了,货栈发现东西总在悄悄地丢,就引起了警惕,断定就是在老主顾中出现的贼。伙什开始留意每天来进货的都是些什么人,然后闭店清点物品时发现有少的了,就把白天来上货的人列为赚疑对象。如此查八次之后,他们意外发现别的货主可能今天在嫌疑者名单上,明大却消失了,频率最高的人也不过出现五次。只有杂货张,她是次次不落地跻身其中,悬案也就在伙计的精心调查中水落石出。货栈老板知道杂货张嘴硬不好惹,你若说她愉了东西而没有把柄的话,她可能反咬你一口,弄你一身不是。他们就偷偷设汁了一个圈套,等着杂货张上当,以便当场擒获她。那一日天气晴好,杂货张又推着独轮车来了,她依然穿着宽大的蓝袍,蓝袍的袖子肥得似乎能藏只猫。伙计殷勤上前跟她打招呼,然后向她介绍新货种。杂货张每样都看过后,订了一些铅笔和粗瓷碗。伙计在给杂货张往独轮车上搬货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说:“我得去找老板,有个重要的事忘了跟他说了。你一个人往上搬吧,待会我能回来。”杂货张喜出望外地说:”你忙你的,我搬我的,放心,我又不能趁这工夫把个货栈都搬空了!”“你是老主颐了,我还能不信你?”伙计欲擒故纵地说,然后溜出门外。
货栈有一个前门,还有个后门,后门平时是不开的,它通向更房。伙计从前门绕到更房,趁杂货张出门往车上搬货时悄悄从后门溜了进来,隐藏在一堆纸箱中。再次返回货仓的杂货张面对着满仓的货物显得神气活现的,伙计眼见她非常熟练地把两只削土豆皮的铁挠子弄进左袖口里。然后又将两把筷子掖到右面的袖子里。之后她抖了抖双袖,发现万无一失,这才又继续去搬货。伙计从后门缝塞了张红纸条给更夫,按照顶先约定好的。见了红纸条就是人赃俱获,而绿纸条则是没有物证在手。更夫拿到红纸条后喜气洋洋地去叫老板,说是杂货张落网了。这边杂货张刚把货在独轮车上摆好,那边货栈老板就带着更夫来了。杂货张对老板说:”你们伙计找你去了,说是有急事么。”那边伙计就从货仓深处走了出来,立刻就把杂货张的脸吓白了。不过她很镇静,说:”你还开玩笑啊,原来你没出去。”伙计没搭腔,上去就掏杂货张的袖筒。杂货张跳着脚,脸红了。说:”我这是闹着玩呢。给你们吧!”说着,痛痛快快地把土豆挠子和筷子抖搂出来。货栈老板说:”杂货张啊,这可不仁义呀,这可是犯罪咧,我该上警察局叫人来抓你的。”杂货张急了,她说:”我是错了,也就这么一回,眼见你们都不在,就起了贼心,以后再也不敢了。”“就这么一回?”伙计眉毛一挑,从裤兜里掏出一页纸,把那八次所丢物品的日期和内容念给她听。杂货张立时就聋拉下了脑袋,她可伶巴巴地说:”求求你们浇了我吧,我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你们也听说了吧,有个老太太赖在我家不走,连她也得养活着,饭都要接不上溜儿了,我男人这一走还不知哪夭能回来?回来时是人还是鬼谁又能想得到?”说完,竟抽抽搭搭地落泪了。货栈老板和伙计都没有见杂货张哭过,都动了测隐之情,这时杂货张主动要求和老板谈谈,老板便跟着她走到货仓深处,杂货张小声说:”你要是愿意,我陪称睡一觉,放我条活路,你看行不?”老板想杂货张是个独特的女人,尝会她的风味当然不错,这买卖划得来,就握了一下她的手说:”那好哇。“当夜他就去了杂货铺,和杂货张从黑夜一直折腾到鸡呜时分,走时心里还恋恋不舍的。杂货张警告他,只此一次,下次他敢缠她,她就告诉他的老婆,让他家闹得个鸡犬不宁的,货栈老板自然是一口答应,不敢不遵从。原想事情就此过去了,不料有一天杂货张推着独轮车上货,货栈的伙计趁人都不在扯着她的衣袖说:”我知道你用什么法子使老板饶了你。你也得给我,要不我就说出去。”杂货张没有办法。扔下她的独轮车,见大热天的货仓只有他们两个人,索性将门一关,两人在一堆纸箱中匆匆忙忙把那事做了。事毕伙计觉得不过瘾,要重来一回,杂货张掀着他的衣领瞪圆眼睛说:”那我可把这事告诉你们主人了,把你辞了,去街上喝西北风去!”伙计骂了一句“日他娘的”,只能就此罢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