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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飞了。飞得满城的人一片埋怨声,嫌它脏,嫌它毛茸茸地落在人头上,使人觉得自己长了霉点。于是对柳絮的骂声也就如潮涌来,骂的又是千姿百态的。比如卖烧饼的,他的生意本来就不好,眼瞅着出了炉的烧饼变凉了,无人问津,恰恰柳絮又落了上来,就把它当成罪魁祸首,骂:”难怪我的烧饼卖不出去呢,你们在上面,这还有个卖,他娘的!”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伯,他在阳光下走着路,看着满城的柳絮在飞,觉得自己被白花花的东西包围着,有种被洪水裹挟的感觉,他走不动路了,眼睛越发地花了,便骂柳絮:”好好地呆在树上不行么,非要这么疯疯癫癫地飞,飞个球!”只有小孩子是不烦柳絮的,他们喜欢在树荫下寻找柳絮比较集中的地带,它们看上去就像一条白绸子,小孩子划着根火柴,往柳絮上一扔,那带柳絮就刷刷刷刷地极快地燃烧了,烧出一片薄薄的火光,宛若黄昏的流云在飞,这片柳絮烧光了,他们就寻下一片柳絮。而家里的母亲做饭时找不到火柴,想着可能被孩子拿出去淘气了,小孩子回来后吃几个耳光子便是免不了的。小孩子原先是玩得高高兴兴回家的,没想到挨了揍,就放声大哭,真是乐极生悲啊。
李香兰走在黄昏的街道上,是不讨厌这些柳絮的。觉得柳絮那么轻盈、柔软,落在人的头发上,就像插了无数朵灿烂的白梅,令人眼前一亮。她想柳絮是树的精魂,它们飞翔时能发出歌唱,只要你仔细谛听,便能体会到那轻柔的歌声。李香兰在奉天广播电台演唱过《荒城之月》,她喜欢这首日本古典民歌的忧伤曲调,也喜欢它的歌词: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杯影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李香兰穿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着白色棉线提花马夹,微微烫了一些的短发被一枚白色发卡别住,露出光洁的额头,使之看上去优雅而明丽。黄昏的流云在西天上就像一些丰收了的玉米穗,灿烂而金黄,悦人眼目。李香兰边望流云边接着唱《荒城之月》:秋日战场布寒霜,衰草映斜阳,雁叫声声长空过,暮云正苍黄,雁影剑光交相映,抚剑思茫茫,良辰美景今何在,回首心悲怆!她的步态轻盈,有几分活泼,倒也像一朵柳絮在飞。在满洲国,她已是大红大紫的明星,许多人熟识这张有些娃娃气的娇媚的脸。《蜜月快车》、《富贵春梦》、《冤魂复仇》和《铁血慧心》,奠定和巩固了她在满映的位置。她喜欢演戏,喜欢扮成不同角色或喜或悲,喜欢在摄影棚里的那种感觉,对着镜头,你忽然觉得自己真魂出窍了,另一个人的魂灵却悄然而至,带动着你的躯壳,引你或歌或哭。而一旦走出摄影棚,卸了妆,真正的你才又回来了。李香兰喜欢拍完一天的戏后,在摄影棚外的空场上走一走。沿着一条小路走出去,可以看见柳树和微风起伏的旷野。旷野绿了,它们在黄昏中看上去充满生机,跃动的草给人欣欣向荣的印象,有时从中会冷不丁飞出鸟来,吓你一跳,让人觉得鸟飞之处有一座荒冢,而鸟儿是谁的魂灵在飞。
李香兰的父亲生于日本佐贺县,母亲生于福冈,不过她并不出生在那里。李香兰的外祖父石桥近次郎经营驳船生意,后来由于铁路运输日益发达,生意急转直下,致使家道中落,不得已举家迁往汉城。后来又从汉城来到了中国抚顺。李香兰的父亲自幼喜欢汉语,来到中国后在北平学习了一段语言,然后到抚顺采煤所工作。父母是在抚顺相遇而成家的。李香兰出生在沈阳市东郊北烟台,在抚顺度过了童年。满洲国成立后,他们举家迁至奉天,李香兰进人奉天女子商业学校学习。她出生后,父亲山口文雄给她取了山口淑子的名字,而李香兰则是在奉天时起的。奉天大名鼎鼎的银行总裁名为李际春,原是山东一带的军阀,他后来与日本人交往甚密,曾在天津领导了便衣队的暴动,被天津市长张学铭镇压。李际春以后便被日本人派往奉天,委任他为银行总裁。山口文雄一家来到奉天后,就借住在李际春家里。那是一座三层公馆,在大和区与沈阳区的交界处,名为小西门的一个地方。那一带是各国领事馆的集中地,欧式建筑随处可见,商埠林立,十分繁华。李际春和他的二姨太很喜欢生得伶俐乖巧的山口淑子,有意收她为养女。山口文雄欣然同意,于是就遵照中国传统的礼俗,山口淑子在大人的指导下磕头给李际春,拜认了干爹,李际春便赐予她一中国名字曰—李香兰。其后不久,山口文雄又调往北平门头沟煤矿任职,李香兰便随之到了北平。在那里,她又认识了一个义父—潘毓桂,又得了一个中国名字“潘淑华”。李香兰从此便一人三名,身份忽而复杂起来了。在北平,她同播毓桂的两个女儿潘月华和潘英华一同去教会学校上学,学校的学生常举行反日爱国活动,潘家两姊妹悄悄告诉李香兰,嘱她无论如何不能说自己是日本人,否则会受到攻击。由于她生在中国,汉语说得比日语好,也就没有人怀疑她的出身。她也时常觉得恐惧,回家说与父亲,父亲总是和颜悦色地说没什么,在中国的日本人多了,只要你不招惹他们,他们不会贸然攻击你的。虽然如此,李香兰还是小心翼翼的,出门时大多与潘家姐妹结伴而行。回到家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弹琴唱歌。在奉天时,她曾经练习过声乐,老师是沙俄时代的贵族,流落到奉天,在木曾街以出租房屋为生,收了一些爱好声乐的学生,兼做家庭教师。李香兰唱歌的底子就是那时打下的。每年秋天,李香兰都要跟随他们到大和饭店举行一场独唱音乐会,她就是在那里被人发现,开始在奉天广播电台唱歌的。李香兰常常忆起这位热情而又严厉的声乐启蒙老师。
满洲映画协会最初成立时,并没有很好的工作环境。只是在郊外搭建了一座连门窗都不齐全的摄影棚,冬季时室内奇冷,还要生炉子,冻得演职人员瑟瑟发抖。摄影棚外有一片白桦林,倒是一个十分好的去处。工作间隙,李香兰乐得在白桦林间徜徉,她喜欢那洁白树皮上的黑色树斑,它们千姿百态,有的像豆荚,有的如一双鞋。有的似一把木梳,更多的则像打开的扇子,让她看也看不够。有位摄影师喜欢用尖刀扒了整张的桦树皮,晾干后用它来给远在故乡的妻子写情书,这令李香兰无限痴迷。觉得桦树皮是这世上最昂贵和富有纪念意义的纸,而那个能收到这信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满洲映画协会,导演和摄影直至编剧,基本以日本人为主,而演员却大多数是中国人。李香兰与他们相处都很和谐。夏季拍摄间隙,有时大伙就买一些吃的东西,坐在白桦林旁的草地上,边吃边谈天说地。有时也议论电影脚本,发表不同见解。李香兰最后发现,即使有不同意见阐述了,最后还得按导演的意图行事,有时也觉无趣。后来她渐渐想通了,满洲映画协会拍摄的所有作品,都是为“日满亲善”“五族协和”服务的,情节的设置自然不由她说了算。只是有时觉得自己虽然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想演什么的问题上却跟木偶人一样,由别人操纵着,心中隐隐有种不平感。好在一旦进人角色,她什么都能适应了。她有时想演员就像柳絮,去向茫茫,随意性很强。
满映的办公楼和新摄影棚在新京西南郊的南湖公园一侧,看上去规模很大,一座办公楼,六个摄影棚,一座录音室,还有一座洗印间,整个建筑由东京建筑专家增谷麟仿照德国乌发电影制片厂的风格而设计的,由日本清水组施工兴建。李香兰喜欢新的工作环境,因为以往由于摄影棚不足,多以拍外景来弥补,而饱受日晒雨淋、风吹霜打之苦。如今在这里,可以同时进行几部影片的拍摄,这里演绎着现代戏,那里却在拍古装片。演员们在拍摄间隙若是走出摄影棚而相逢在一起,从扮相上可以看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而不由得面面相觑后开怀大笑。新来的满映理事长甘粕正彦,他接手满映之后进行了机构改革,设备进一步更新,而且开始起用中国导演。甘粕生于日本宫城县的一个士族家庭,其父是警官,自幼甘粕就喜欢习武,后来进陆军士官学校深造。一九二二年,甘粕出任东京涉谷宪兵分队长,在次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中,甘粕在一派混乱中乘机杀害了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和他的妻子。大杉荣创刊过《近代思想》和《平民新闻》,主张自由恋爱,对劳动者倾注了很大同情,被许多日本青年所崇拜。震后,出于社会各界的压力,当局不得不对甘粕杀人一案进行审理,最终判他无期徒刑。然而他只服刑了不足一年,便假释出狱,去法国旅行,在那学习美术和音乐。从欧洲归国后,甘粕来到中国,与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成为密友。他参与了“九一八”事变,为关东军所赏识。溥仪秘密潜往东北,在营口码头迎接他的正是甘粕正彦。在满洲国建立之初,甘粕的意见也多被采纳。如他认为满洲国只是日本的一个附属国,不应该实行总统制,而应实行帝制。他在满洲既有军权,又有财权。他出任过满洲国民政部警务司司长,同时也是大东公司的大股东。来到满映之后,他以其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为下属诚惶诚恐。甘粕与满映所有演职人员的欢迎见面会更是别具心裁,他走上礼堂的讲台,只说了一句话:”我是甘粕正彦,现在来担任理事长,请多关照!”然后扶了下眼镜,健步走下讲台,令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觉得这人在带来雷厉风行工作作风的同时,也带来一股阴森森的肃杀之气。甘粕来后一年之久,便投拍了许多部影片,同时也给演员们加薪,此举使李香兰在内的演员多有受益,对新任理事长也就没有他初来时带给人们的某种反感了。
西天上的流云散了。暮色渐深,风中的柳絮不再是白色的,它们被天色映得幽蓝。李香兰不由想起了在奉天过春节的情景。正门的门柱上贴着大红的对联,门首则挂着几盏红色宫灯,它们长长的穗子是金黄色的,在风中飘飘摇摇的,就像满月之时的月光在飞舞。墙上的彩色木版年画少不了凤凰、麒麟、天龙、鲤鱼等吉祥物,据说小孩子若是摸过天龙的脚,一年就无病无灾。李香兰便和姊妹们摸天龙的脚,直至把它摸得沾上了污垢方肯罢休。大年三十晚上,鞭炮声和锣鼓声响成一片,分外热闹。她就捂着耳朵躲在门口看焰火,觉得焰火就是天上的闪电,充满激情和幻觉,华美之极。放过焰火,在吃团圆饭之前,她依照中国礼俗给父亲和义父李际春磕头。义父总是慌不迭地站起搀扶她,给她压岁钱,李香兰便用这钱去点心铺子买点心来吃。现在想来,只有当小孩子时才是快乐的。那时对年的感情很深,逢到腊月便开给期盼了。而如今长大成人,对年也就无所谓了。这令她有些难过。再看见年画中天龙那四散的脚,她再也没有抚摸一下的欲望了。
李香兰走到吉冈安直的家时天已经黑了。一路上浮想联翩,使她有些神思恍惚的。吉冈安直邀请她来做客时说,让她晚上打扮得漂亮些,早些来,有贵客盈门。李香兰猜不出他会请来什么人。直至走到门口,她才想起自己空手而来,应该买点礼物才是的,想想再折回去时间来不及了,吉冈安直也不会在意礼物,就叩响了门。仆人打开门笑着说:”李小姐你可来了。”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皮包。李香兰是吉冈安直家的常客,因而也就随意些,她换过拖鞋,先到卫生间洗手,觉得走了一路,手不干净,这样与客人握手不礼貌。她穿的拖鞋是木屐式的,上面斜斜地拉着两道紫色缎带,很别致。她喜欢木屐走路的声音,就像清泉贴着石壁行走似的,清脆悦耳。洗过手,她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见头发上沽了不少绒毛似的柳絮,就一一把它们摘掉,然后重梳了一遍头。想着还应该补补妆,但又担心拖得时间太久让客人久等,于是就去客厅了。
吉冈家的客厅很大,从天棚中央垂下的吊灯泛着奶白色的光晕。墙上挂了许多字画,而博古架上则摆满了各种他收集来的古玩。沙发角落立着只日本的菊花花瓶,里面插满了鲜花。李香兰走进客厅,吉冈安直就径直迎上前来,把她引荐给笔直地坐在沙发一角的一位青年男士。李香兰觉得这人好生眼熟,他穿一套米色西装,里面的衬衣白得耀眼,面庞清秀,有些瘦削,戴一副白色圆边细腿近视眼镜,看人时微微蹙着眉,有几分傲慢,几分孤寂,又有几分无奈。吉冈安直说:”这是满洲国皇帝陛下,给皇帝请安的有!”李香兰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不知该如何请安,只是深深欠了个身,不知是否应该说,“皇上万岁”,“给皇上请安”等一类的话,弄得分外紧张,汗都出来了,慌乱之中用手抿了一下头发,又不慎把发卡弄到了地上,真是手足无措。溥仪见状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又坐回沙发,算是打过了招呼。吉冈的夫人恰好笑吟吟地端上一盘点心,见地毯上遗着只发卡,又见李香兰脸红着,很窘的样子,就替她拣起来,算是解除了尴尬。
吉冈安直又介绍了一位坐在溥仪身边的女士,她穿蓝色织锦旗袍,看上去面目和善,说是溥仪的二妹。坐在溥仪另一侧的是关东军的一位官员,李香兰以前在吉冈家见过面的,可惜忘了名宇,只好说声“你好”,彼此点个头。吉冈夫人刻意打扮了一番,化了淡妆,又穿了件蓝底黄色菊花的和服,看上去端庄清丽,她殷勤地招呼客人用点心,说这点心是刚刚由人从日本带回来的,很新鲜。李香兰没有客气,拈了一块点心,慢慢吃起来。她注意到溥仪对着点心皱了下眉头,然后推托自己才用膳不久,还不饿,只是举起茶杯,轻轻地吸了口茶。溥仪喝过茶,“嗯”了一声,手指晃了晃,开始和李香兰讲话,问她如今在拍什么片子,反映什么内容的。他声称看过她的《蜜月快车》和《东游记》,说《东游记》里那两个去东京观光的中国农民很可笑。谈起电影,李香兰的话就多了起来,交谈也就不拘谨了。这时吉冈安直插话,说过一会儿要在家放映李香兰的《白兰之歌》,他称李香兰在这部戏中的表演体现了大明星的风范,李香兰颇觉意外,她不习惯和熟识的人一起看她的影片,那样会使她不自在,于是就说,大家聚在一起,还是以聊天为主,《白兰之歌》并不是她的得意之作,不必看了。溥仪建议满映应该拍些古装片,说中国古代的许多故事都很有趣,拍成电影肯定大受欢迎。李香兰便说如今水江龙一导演正筹拍古装片《花和尚鲁智深》,取自《水浒》的故事。还有一部古装片也是《水浒》的故事,也正在筹拍,名为《豹子头林冲》,是中国导演朱文顺来做的,溥仪听后很高兴,眼睛有了光彩。溥仪说,林冲是个悲剧人物,他的娘子被高衙内欺侮,可他老是忍气吞声。结果倒是高衙内反咬一口,以试新刀为名把林冲骗至白虎节堂,诬陷林冲欲来杀人,致使林冲蒙冤受屈,发配沧州。高衙内欲永久霸占林冲的娘子,又收买了当差的,欲在途中将林冲除掉,若不是鲁智深闻讯赶来拔刀相助,林冲怕是早就做鬼了。溥仪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林冲算不得英雄豪杰,因为他内心懦弱,甘于受人摆布,结果是越忍让越使自己被动,夫人没了,自己也身陷逆境,误了一生的前程。溥仪侃侃而谈,坐在他对面的吉冈安直听了这一番议论有些不快,他脸色阴沉地问李香兰:”这个电影、拍出来的有?”溥仪这才觉得失言,连忙转换话题,吓得脸已白了,他的二妹倒是镇定自若,夸日本点心好吃,做得精致。正当气氛有点紧张的时候,另一位客人到了,他就是甘粕正彦。甘粕穿一套黑色西装,扎着藏青色领带,与溥仪一样戴副园边细腿眼镜,不过镜框是黑色的。他的头发理得很干练,只有一粒米那般长,胡子只修剪了鼻下的一小撮,形状如弓形桥,与他微微下垂的嘴角相映衬,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李香兰连忙起身与理事长打招呼,互道晚上好。甘粕给溥仪请了安,抱歉地说自己刚要出门,被一桩要事缠身了,不得不耽搁了一小时,请大家多包涵。溥仪已没了先前谈电影的兴趣,大约意识到言多必失吧,出言很谨慎了。他的坐姿仍然是笔直的,板着腰,这让李香兰好生奇怪,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放松些,想来是由于来的是一个日本人的家,而不是他宫里的缘故吧。吉冈家的仆人端上了一盘水果,有梨、杨梅和葡萄,都是外运而来的,看上去倒也新鲜。大家边吃水果边聊天,李香兰有些插不上话,就随手拿起沙发旁的一本画册翻起来,才翻了两页,觉得这样不礼貌,又放下画册,跟溥仪的二妹聊天。聊的无非是吃穿一类的话题,才说了十几分钟,就无话了。吃过水果,吉冈又拿出酒来,给每人都斟了一杯,说是助兴。溥仪摆手拒绝,说他从不沾酒。她的二妹解释,皇上信佛,是不能碰酒的。提到佛,吉冈又有些不快,脸上蒙了霜,李香兰左思右想才明白这是由于“天照大神”的缘故。皇上在去年春天专程赴日本接回了日本的祖宗“天照大神”,一面铜镜,一把剑和一块勾玉,供奉在帝宫的建国神庙内。同时,又在奉天等地大建此庙,让老百姓拜祭日本的祖宗,此举引起了满洲国人民的强烈不满,李香兰若有所闻。她周围的中国同事,就在私下议论过。看来溥仪的二妹提起了佛,是令吉冈不快的原因。李香兰倒不喜欢日本把天照大神强加给满洲国人,在她看来,佛也是可亲可敬的。她也曾去过中国的寺庙,拜过佛爷。想来这一切都是有政治的因素混在里面,如此一想,便分外同情皇上了。由于甘粕正彦和李香兰在场,最后话题还是回归到了电影上。李香兰为了活跃气氛,便讲拍摄山内英三导演的《铁血慧心》时,她扮演其中秘密偷运鸦片的集团头子的女儿,其中有一场戏,是在鞍山的一片草原上拍的,她骑在一匹比赛用马上,在草原上疾驰。这马与她不熟,没有默契,几次使她落马,围观的男演员都为她而担心,不过她觉得那种体验真不错,很刺激,马儿在草原奔跑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好像就要飞进云端,体轻如絮,实在妙不可言。李香兰的一番话使吉冈安直有了笑容,他说,若是那马再调皮些,就不可能有今日的李香兰了。看来连马也是爱美的。这话倒把李香兰给说得脸红了。吉冈遵照了李香兰的意见,并没有放映《白兰之歌》,但他希望李香兰能唱几首歌作为弥补,以欢迎皇上的光临。李香兰不敢不从,她先唱了一首苏联歌曲《卡秋莎》,然后又演唱了《风流寡妇》,最后唱的则是《荒城之月》。当她唱到,“荒城十五月明夜,四野何凄凉,月儿依然旧时月,冷冷泛清光,颓垣断壁留痕迹,枯藤绕残墙,松林唯听风雨急,不闻弦歌响”时,她见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面露凄凉之色,便再也不敢将最后一段“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仿徨”的词唱出来了,草草收了场,给大家鞠了一躬,人们则以掌声来回报她。李香兰在那个瞬间突然想到,大自然常常荒芜,而明月却亘古长存,而人比大自然荒芜得还要快,总有一天会物是人非。那时他们的命运将会怎样?残梦里可有旧日河山和朋友?她不由想起了风中的柳絮,想着当她不再歌唱时,柳絮却仍能每年一度地在丽日晴空中飞舞歌唱,内心就被灼人的伤感而深深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