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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中的鸥浦县城看上去恬静温和,炊烟袅袅升上天空,胡二骑在马上,似乎闻到了煮肉的香味。他在路上走了两天才到鸥浦,已是人困马乏了。路边有几个小孩子在摔泥玩,看见胡二的马过来,有淘气的就把泥甩在马身上。马累了一路,对甩在身上的泥毫不介意,只想着马上能停下来饮水吃草,因而无所谓地继续驮着胡二向前走。小孩子胆子愈发大了,他们追赶着马,接二连三地往马屁股上甩泥,胡二便马上回头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老子剁了你的手!”胡二骂的时候笑微微的,因为他想自己的儿子除岁若是在这路上,也一样会恶作剧的。即硬如此,小孩子还是被吓住了,一个个缩着泥手往回跑,怕胡二掉转马头来报复。
胡二在城南的陈家客店住下了。将马鞍上的皮货卸下来,天便黑了。胡二先把马牵到后院饮水,又给它喂了草料,这才回到客店关心自己的饭食。店主很年轻,待人极其殷勤,他问胡二想吃什么。胡二便先问有什么,结果店主介绍了半天,也没什么像样的菜肴。胡二便要了一盘黄豆芽炒鹿肉干,又叫了一斤酒,然后回屋等着。客房不大,一面是火墙,还有个火炕,炕上摆着三套行李。胡二见靠近炕梢的行李上有一件蓝衣裳和一个敞着口的犴皮袋,便知那里有人住。他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到炕头,然后脱了鞋躺下,打算先宽宽脚。炕很暖和,这炕不用单独烧火,烟道连着灶房,只要那里做饭,这边客房的炕便热,一举两得。屋子低矮,墙壁上糊着几张花纸,由于烟熏火燎,再加上低照度的灯光,花纸上的花看上去十分陈旧,全无鲜润气象,仿佛是被旱死了,无精打采的。头顶糊着纸棚,纸棚有一些裂开了的黄色痕迹,一看便知这房子复季漏雨,雨将纸棚浸透后留下了印迹。胡二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很熟悉这样的小客店,墙壁上往往有臭虫的污血,炕上有又肥又壮的褐色蟑螂大模大样地爬来爬去。你若是有吃的东西放在炕上,它毫不客气地像老朋友一样地与你分享。至于纸棚,常有老鼠簌簌地跑过,而夜深时灶房又会传来蛐蛐的叫声。所有这一切,非但不恼人,还让人觉得无比亲切。胡二不知不觉睡着了,本来是可以一觉睡到天明的,可他却被饿醒了,胡二穿鞋下地,还未出去,白布门帘彼人撩开,露出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她温和地笑着,说:”菜早就好了,见你睡了,就没敢叫你。听见你穿鞋的动静了,我才敢进来。”这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因为年轻,话语又温和,让人觉得她很受看。胡二很感动地说:”你心眼真好使,我走了两天。实在是累了。”女人笑了,说:”初来客店的人都是累成这副样子的,歇上一宿,就会缓过来的。你年轻,又是男人,更好歇过来。”胡二觉得这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很入耳,让人的心里有一种温温存存的感觉,便想起了紫环,觉得她平素是太不会说了。不用说,这女人应该是店主的老婆。但凡开客店的女人,都有一副好脾气,因为房客各异,秉性不同,什么样的气都受过。女人说灶房里乱,又有油烟味,不如就在客房里吃。说着,返身出去了。只一分钟的工夫,她就头顶着个木制炕桌回来了,那坑桌方形、栗色,像是一顶大帽子压在她头顶。她将炕桌放在坑上,发现桌缝里竟钻出只蟑螂,就笑了,说:”这里有油水,你就猫在里面不出来哇!”语气就像是跟她的孩子说话似的。她用手指将蟑螂捏住,然后扔在地上,用脚睬死,拍了拍手,又仔细看了看桌缝,确信再无蟑螂爬出来,这才出去取酒菜。大约菜已凉了,酒也需要温一下,她这次出去的时间长些。胡二就盘腿坐在炕上耐心等待。一刻钟后,女人回来了,她手肘并用,一次就把菜、酒盅、筷子、酒壶统统拿来了,拿的姿势有点让人心惊肉跳,更像是变戏法的。东西放在桌上后,她亲自倒了一盅酒,对胡二说:“先干一盅,舒坦舒坦筋骨。”胡二就顺从地一饮而尽,果然觉得筋骨倏忽间颤动了一下,接着血液快速奔流,令他好不畅快。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觉得味道出奇的好,于是就赞叹了一句。女人笑着,正要说什么,她男人从外面进来了。店主穿件蓝布长袍,胸前一片湿痕,手也湿淋淋的,女人嗔怪他,问他在哪里弄得这么湿。店主指着胡二说:“我见他的马身上弄了好多泥,就给它刷刷,刷得溜光水滑的,它自己晚上睡觉也舒坦。”他将湿手在长袍上蹭干净了,脱下它,扔给女人,说:“也该洗了,穿了恐怕有十天了吧? ”“怎厶会有十天?”女人说,“五天前你剁狍子肉,溅了一身的血点子,我不是当场拿去洗了?”胡二听着他们充满爱意的争吵,觉得无比甜蜜。店主看了眼胡二弃在地上的两个大包,说,是来卖皮货的吧?胡二点点头,说:”到秋林公司换点东西。”胡二带来的皮货,有一张水獭皮,两张猞猁皮,两张犴皮,五张狍皮,十张灰鼠皮,此外还带了些鹿茸,鹿鞭、熊胆等药材。有自己家的,也有其他鄂伦春朋友交与他代为交换的。漠河和鸥浦都有秋林公司,经营者都是白俄人。他们主要与鄂伦春人做买卖,收购皮毛和动物的肉及各种药材,然后给鄂伦春人枪支弹药、香烟、白酒、肥皂等生活用品。以低价收购,大发其财。鄂伦春人自己来秋林公司换东西,总是大上其当,那些白俄人精明得就像狐狸,而他们对待汉族人却不敢那么任意妄为,尤其像胡二这种匪气十足的人,总是令他们有某种怕的成分含在其中,不敢在交换东西时克扣太多,因而听说胡二来秋林公司,便有鄂伦春朋友让他代为处理一些皮货,他们信着胡二,胡二从不在其中赚好处,会将换得的东西丝毫不少地交与他们。
胡二唤女人去取来一筷一盅,说是要和店主对饮, 一个人喝酒太寂寞了。店主连连推辞,胡二说:“喝吧,钱都算在我身上,一文不会少你的!”说得店主面有愠色,觉得房客把自已当成了贪图蝇头小利的人。胡二察觉了,便爽快地说:“钱都在其次,人在江湖,重要是一个‘情’字,你能给我的马刷掉泥巴,让我感激不尽!”店主立刻和颜悦色了,女人就善解人意地返身出去,取来了一双筷子和一个酒盅,由着两个男人开怀畅饮,自己则到灶房洗刷锅碗瓢盆去了。店主一盅酒落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说是最近鸥浦跑过来三四个白俄人,是避难来的,德国向苏联开战了,他们担心自己性命难保。胡二就说:“操,打他们的去吧,关咱屁事!”店主接着说,这白俄人实在好色,一来就钻进妓院,连家也不知安顿下来。胡二便笑了,说句:“敢情!”店主指了指炕梢的铺位说,“这个主儿住了五天了,就是来玩的。他一年要这么着泡两次妓院,钱花净了,也累得抬不起头了,这才回去。”胡二笑着说,“那还不如讨个老婆划算了,是你的,不用花钱,随叫随到的!”店主一抿嘴说:“谁跟他呀?他冬季在山里伐木归楞,夏季放排,娶个老婆也是独守空房,那不等于帮别人娶着?”胡二笑得更欢了。来鸥浦之前,他的心情郁郁的。因为乌日楞突然死了,紫环整日愁眉苦脸的,胡二和她亲热,她毫无反应,弄得他兴味索然,心灰意冷,气急败坏中揍了她一顿,就当着除岁的面。岂料这通揍非旦没使紫环变得热情,连除岁也对他置之不理了。你跟除岁说话,他就装聋作哑,不应不答。胡二万不得已只得跟儿子认错,说是不该揍他妈,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除岁这才跟他讲话,但讲的话很有限,令胡二苦恼不堪,觉得这样在家中呆下去,就会把他逼疯。于是就想着来鸥浦把皮毛卖了,兴许走几天,回去后家中就阳光灿烂了。他讨厌女人阴沉着脸过日子,在他的意识中,做老婆的就该温顺,眼里饱含笑意,否则还不如在娘家当老姑娘的好,那样就不会有男人为她的坏脸色而郁闷。
店主自称他父亲是个猎户,年幼时他跟父亲上山打野兽。他说那时山上的狍子多得像繁星。发现孢群以后,就在它们四周点起篝火。孢子惧怕火光,就站在里面东张西望着,哪里也不敢跑,他们就进得里面,轻而易举将孢子勒死,省下了子弹,一次吃不了那么多狍子,就活捉一些养着,想生吃它的肝和腰子时就勒死一只。听得胡二龇牙咧嘴的,为那些狍子难过。胡二从鄂伦春人那里得知,秋天时狍子一般在山坡上活动,想杀它们,就得赶在它们一早一晚吃草的时候。冬天,孢子则喜欢在小树林里活动,若是发现它们,只是跑着追上半小时,孢子就累得停下了脚步,束手就擒。而春季时狍子惧怕太阳晒,就在背阳山坡和河边活动,往往在其优哉游哉站在河畔享受琼意时,子弹就横空飞来。所以猎人都说,最好猎的动物就是狍子,民间便有“傻狍子”之说,若是哪个人生性愚钝,便称他为“傻狍子” ,形象生动,恰如其分。比较而言,马鹿就比较机灵,它们常常是吃几口草就要抬头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极其警觉。马鹿通身是宝,茸、鞭、胎、尾和心血是贵重药材,其皮制衣美观耐穿,其肉食之甘美异常。大约意识到自身是这世间不可多得之物,马鹿保护自已能力很强,听到异常响动撒腿就跑,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但猎人们还是摸清了它的脾性和活动规律,如春季时在水草丰美之地堵截它,有的鹿怀了胎,跑不快,可以将其从容猎杀。最残酷的就是秋季,胡二不忍回首那一幕情景,这季节是马鹿的交配期,公鹿一叫,母鹿便温情脉脉地闻声相会。秋季的母鹿目光温存得让人不忍猎杀她,她循声而至时,还带着某种羞涩。胡二用的是乌力安(鹿哨)引l诱的母鹿,它能逼真地模仿公鹿的叫声。乌力安一响,不久便有青春的母鹿蹦蹦跳跳地前来幽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胡二就举起枪,将其射杀。但他总是忘不掉母鹿在秋日晴空下闪烁的目光,那么温情撩人,湿漉漉的,似乎你轻轻一触它的眼睑,就会落下泪来。几次之后,胡二不忍心再射杀母鹿,他干脆扔了乌力安,让它坠人河水之中永不发音。胡二将这经历说与店主,店主竖起了大拇指,称胡二有一颗温柔慈爱之心,将来必有好报。两人举酒相撞,一饮而尽,因互为同道而不亦乐乎。女主人又送上来一碗生酱,一盘碧绿的野菜。野菜是老桑芹和鸭子嘴,用开水焯了,蘸酱吃昧道美极。
紫环确实因为乌日楞的死而闷闷不乐。乌日楞死于四月末,那时蓝紫色的耗子花刚刚在向阳山坡绽放。他是在用刀剐一只狍子时突然竦身一抖,倒地后便气绝身亡的,死得很干净。老萨满看了看乌日楞发青的嘴唇和他心口处抓出的一块红印,判定他是因心脏病而死。紫环不喜欢这说法,因为不管人生了什么毛病,最后都是由于心脏不跳而死亡的。不能简单地把乌日楞的死归于心脏病。按照鄂伦春人的风俗,若是他们本族人的葬礼,死者将安睡在桦皮棺材里。是用整张的桦树度,然后使用兽筋缝制而成的,将棺材吊在一棵粗壮的樟子松树上,谓之“风葬”,到了次年死者忌日之时,再将其放下,这时桦皮棺材里只剩下骨头了,人们再为死者举行正式的祭悼。在死者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要把死者生前用过的猎刀用磨石擦得锃亮摆放在遗骨里,然后击毙死者生前的猎狗,最后则是射杀他骑过的马。那马十分可怜,四蹄用犴皮绳索捆绑得牢牢的,系在几棵树上,马头则被鹿皮嚼环高高吊起,马头眉心处插着一束野花,红的百台,白的芍药,紫的马莲,或者粉的火柴头花,黄的菊花,等等。日暮天昏之时,穿着神衣的萨满带着几分醉意来了,他们喝过主人敬上的三大桦皮碗烈酒后,就不吭不响地拿起利斧走到马前。趁马不备之时,在祷告之余奋力举起斧头,砍进眉心深处。本来已是晚霞凋零了,可马的眉心处喷涌出的血浆却让人觉得一朵火红的晚霞忽然腾空升起,那眉心处的野花被溅得花瓣零落,无论是什么本色的花,最后都成了红色的,让人不忍去看。这时萨满会取出熊皮神囊中的神牌,将其摆好。萨满又将已匍訇在地的马尸上的血撩抹在脸上,在篝火的映照下跪拜着,敲击着兽皮单鼓,唱 “呐呀!呐呀!阿弟骐骥,库列依!卡涛!跟着主人高飞快跑,登上天堂,快乐逍遥!”紫环觉得这样的葬礼激动人心,乌日楞应该获得它。然而鄂伦春人对葬仪是很讲究的,非本族人不得享受如此待遇。乌日楞只能永久土葬。紫环不希望乌日楞如此入殓,她抱有侥幸心理地想,乌日楞是个奇怪的人,没准他是假死,将其吊在树上,在清风明月的陪伴下,在青草和花朵的气息滋润下,他会奇迹般地复苏。那样她会每天领着除岁去樟子松树下,对着他的桦皮棺材呼唤他。然而乌日楞却被土葬了,他的气息被泥土彻底给窒息了。紫环为此哭了许多场,对鄂伦春人也反感了,不许除岁找鄂族小孩去玩,也不让胡二与他们一同进山打猎。她还声称要去寻找乌日楞的家人,告诉他们死者的墓穴在哪里,好让活着的亲属能每年来祭奠一次。胡二为此和紫环言语不投,他觉得怀念一个人可以,但偏执到如此地步就是神经有毛病了。纵然是除岁因乌日楞的灵丹妙药滋养而来,也不该对他如此痴情,执迷不悟。胡二想即便是自己死了,紫环也不会如此失魂落魄。他觉得女人很奇怪,一旦你使她的生殖能力复苏了,她就会感恩不尽。胡二甚至有些仇恨乌日楞了,觉得他生前一定是暗恋着紫环,死后才会阴魂不散,闹得他们夫妻没了往日的火热劲。
酒喝光了,胡二觉得全身酥软,十分舒服。店主也醉了七分,从炕上下地找鞋穿时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惹得进屋来收拾饭桌的女人笑个不休。她也不上前扶他,一边捡碗筷一边笑话他,“你呀,见着酒比见着我还亲,非得喝了尿裤子才算!”店主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终不可能,好不容易把鞋趿拉上,一摇一晃地出了客房。胡二的酒量显然比店主大,他仍能盘腿坐着,满怀怜爱之情地看着灯光下忙碌的女人。她个子不高,有些瘦,头发又黑又亮,似是十分柔软的样子,因为脑后盘的发髻有许多根头发里出外进的,不听调教的样子。但这看上去不很利索的发髻却很让人喜欢,它慵懒、蓬松、无所用心、自然舒展,就像秋后生长出的毛茸茸的蘑菇,让人有采摘的欲望。女人十指纤细绵长,收拾东西时动作麻利灵巧。她的鼻翼老是微微动着,小巧的嘴巴让人觉得能一口嘬到肚子里。她皮肤细腻,在灯光下泛着柠檬色的光泽,可见是富有弹性的。胡二看得有些心旌摇荡。女人进出两趟把杯盘碗盏清理了出去,最后一次她来来取炕桌时,胡二差点动了拥抱她的念头。但一想刚和人家男人称兄道弟地交杯换盏,这样做太不仁义了,就用手使劲掐了一把脸,压抑那种火烧火燎的激情。女人依然是把炕桌顶在头上,撩开白布门帘出去了。胡二便死心塌地地躺倒了,想着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后就会没这种欲望了。同屋的人还没有回来,胡二便想给他留着灯,免得他回来后分不清东南西北,万一撞在墙上,撞歪了鼻子,这辈子就更别想讨老婆了。胡二已经扯过被子盖在了身上,岂料女人又端着盆水进来了,她手里还拿着块擦脚巾,她不无嗔怪地对胡二说:“累了一路,得洗个热水脚,才能解乏呀。”胡二立刻从炕上爬起,说:“不洗了,就这么睡了。” “你们男人啊,天生就是埋汰。”她说,“水都给你端来了,沾沾脚也不枉了我的心意啊。”胡二只得坐在炕沿边,将双脚插人水盆。温水使他周身的血液更加飞速地涌流,他觉得血就要沸腾了,胡二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拔了双脚一把抱住那女人,使劲亲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嘴唇、鼻子、耳朵,他觉得她的每一处都是那么柔软可人,胡二见女人没有反抗,也没喊叫,更加放肆地把她抱到炕上,放到身下,解开她的上衣纽扣,将头埋在她双乳之间。这时女人喃喃地说:“好了,快歇着吧,我还没刷碗呢。”女人抽出手,抚摸了一下胡二的脸颊,说:“我刚怀上了孩子,对不住了,不能伤着小孩子。”胡二虽然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还是紧紧拥抱了一下那女人,然后兴犹未尽地下来。女人伺候他洗过脚,端着脏水出去的时候,胡二问了句:“什么时候生?”女人回头眨了眨眼睛,淡淡一笑,说:“来年正月吧。”
鸥浦小城有八街九路,设计得极为规整。街道很洁净,空气又清爽,沿街的店铺就给人一种朴实亲切之感。县公署在东南一角,四周筑有土堤,像是几条巨蟒横在那里。警察本部就设在堤畔。沿着县公署一直向前走,可看见学校、保甲所和观象台。西山上有一座日本神社,而山脚下则是邮局、小卖联盟和秋林公司。胡二骑在马上,带着那些皮货朝秋林公司走。小孩子在街上往码头方向跑着,胡二在马上往码头眺望,发现那里人影攒动,正有一团一团绿色的东西往那游动。一问路人,方知那里正修筑松林坛,今天开始移植大株大株的樟子松。胡二兀自说了句:“过得还挺美呢。”他抬头望天,觉得那上面的云朵又白又温柔,他想起了客店女主人,内心便无限伤感和惆怅。今晨起来,他发现灯依然亮着,同屋的竟彻夜未归,他穿鞋到后院看马,发现店主正给他的马饮水。店主说:“昨晚我喝多了,睡得这个沉。早几年我能喝着呢,一顿一斤没问题,喝伤着了,早起时让老婆埋怨了一顿。”胡二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脸腾地红了。店主又问胡二能住几天,若是不急着走的话,可以搭他的小船去江上捕鱼。胡二说去秋林公司换了东西,顶多再往一宿就打道回府,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他放心不下。店主就问:“你的孩子是男是女?”胡二想起除岁,内心就泛滥起浓浓的爱意,他不无得意地说:“是儿子,七岁了,什么都懂了!”店主就无限羡慕地说:“咱们的小孩子还在娘肚子里呢,估摸明年正月能生,也不知是男是女。”胡二就说:“你们要孩子要得晚。”店主笑了,说:“哪里是,我们年年都要,可她老是小产,流了三个了,这回的还不知咋样呢。”胡二大惊,心下为那女人难过,仿佛她流产的痛苦转移到他身上了,就张口结舌地说:“啊呀,怎幺会这样子,让她一个女人家遭这种罪,老天真是不开眼。”店主很无所谓地笑笑,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回找一个算命的给肚里的孩子算过了,说他肯定能活下来。说前三个孩子之所以没了影了,全是因为我爷爷。”胡二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问。店主说:“我爷爷年轻时当过胡匪,杀人放火抢劫的事全干过,他最不该的,是杀死过三个小孩子。上辈子没报复他,这辈子算在他的孙辈身上了。”说着,微微叹了口气。胡二仿佛挨了一闷棍,头晕眼花,腿也发软了。店主丝毫未察觉到胡二的不自在,他继续说:“原先我是不相信这事的,人做过的事,完了也就完了,哪有什么报应和讨债的说法呢?回家一问老父亲,他说死去的爷爷年轻时确实杀过三个小孩子,那是地主黄来源家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他们绑了票,将三个孩子带进深山老林,让黄来源在三天之内送钱来赎,否则撕票。结果三天后黄来源没到,爷爷就用枪把三个孩子全都打死了。”胡二的额上流下汗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那黄来源也够傻的,顾财不顾自己的子女。”店主说:“哪里是啊,黄来源骑着马,带着金银财宝,进山来赎孩子,岂料迷了路,走了相反的方向。”“你爷爷真够可恶的,纵是撕票也要一张一张地撕,等等瞧瞧,事是让他做绝了。”店主说:“所以说啊,老天都不容他了。他后来遭同伙人暗算,死得很惨。我家屋里人小产下的三个孩子,也是两男一女,同他杀死的一模一样。”正说着,店主的女人朝后院走来了,店主便闭口不谈了。胡二上前去抚摸那马,问它:“歇过来了吧?一会还得使唤你,不走远,就去秋林公司。”马儿抬起头,很乖顺地看着主人,一副任劳任怨的姿态。女主人笑了,很随意地接过话茬说:“你就是再使唤它,它也说不出个啥,谁让它是匹马呢。”女主人仍然盘着松垂的发髻,脸色很鲜润,手里抓着一些未熟的青色水葡萄果,吃得津津有味。胡二一想那酸味,不由牙根发痒,腮帮子胀得发疼了。胡二说:“昨晚我给同屋的人留着灯,哪知他一夜没回,费了你们的电了。”女主人说:“那你是不知道了,半夜时回了电的,清早又来了的。那人昨夜不回,上午时准回来睡觉。”店主插言道:“这么逛窑子,还不把他自己作践死,看来他是情愿做个风流鬼了。”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秋林公司的白俄职员惯常地挑三拣四,说胡二带来的皮货有种种瑕疵,胡二也不客气,说:“我可不是鄂伦春,过去也是玩枪的。我也不难为你,让你们有赚头,你也别太克扣我,免得我生气。”一番话果然把那人镇住了,生意成交得很顺利,他既拿了现钱,也换来了些白酒、香烟和子弹。白俄人叮嘱胡二,子弹要小心带好,搜出来恐怕要坐牢的。胡二来前曾听人讲过,漠河的秋林公司已被日本人盯上,看有利可图,有意要接管,如此想来,他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经营枪支弹药,当然要慎之又慎了。胡二拍拍胸脯说:“放心好了,就是真搜出来,我也不说是在你们这换的。”白俄人很高兴,说欢迎他下次再来。胡二说:“明年正月,我肯定还来,到时带最好的皮货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着了,原来潜意识里是那么渴望明年正月再来鸥浦,看来陈家客店的女主人确实让他难以割舍了。这一瞬间,他想起了紫环,觉得如此对她不忠,会探深地伤害她,他不能重演在黑河的那一幕情景了。胡二便颇有负疚感地出了秋林公司,到复昌祥杂货店去给紫环想买点什么。岂料店里经营的多是日货,没什么好货色,他又去了双发德杂货店,依然以日货为主,店主无奈地说,过去只是卖些日本的锅碗瓢盆,可现在连布和调味品都是日本货,不卖就得关门,听得胡二好不气恼。想起秋林公司尚有苏联小百货在卖,就折回去,给紫环买了块麻布花头巾。然后骑马到江边,一边饮马,一边望着阳光飞舞、波光荡漾的江面,想着店主所说的他爷爷的一番话,内心有种恐怖感。
胡二中午回到客店时发现同屋的人果然回来了,他倒在炕上香甜地睡着。苍蝇无所顾忌地在他脸上跳来跳去,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店主给胡二预备了饭食,一碗高粱米饭,一碟盐水煮黄豆,还有一碗清炖鲫鱼。胡二发现女主人换了件鲜亮的衣裳,水粉色的,她看胡二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就像那些听到求偶声羞涩而来的母鹿的目光。胡二不敢多看她,到灶房吃过饭,就回屋歇息,一直睡到日暮时分。他起来时,那位睡了一天的男人也醒来了。他甩给胡二一棵烟,问他从哪里来,做什么的,胡二一一告诉了他。那人从炕上坐起来,盘着腿。对胡二说,他是亲和采伐木材公司的,一年到头在山里转,出不来几天。这个公司在桂花站、龙站、双台站、马伦等地都建有贮术场,他冬季时负责归楞,夏季时则沿着黑龙江放排,将木材运到黑河,最后再由大船从黑河运到日本。胡二曾动过去山林队伐木挣钱的念头,便问那里钱好挣么,生活苦不苦。那人一龇牙说:“给人家干恬,有你吃的、住的,就算行了!这世道!”他声称自己这几年挣的钱,全扔进妓院里了。他告诉胡二,呼玛有家日本妓院,风光得很。日本妓女的皮肤光滑得就像溜溜滑的油蘑,让人泡在那里就不想离开。他戏言从日本男人挣到的钱,最后又都撤在他们的女人身上了,自己是一无所有了。听得胡二嗬嗬笑起来,开始喜欢这个又黄又瘦又心直口快的中年男人了。他对胡二说,既然出来了一趟,不能闲在客店里,不去赌局和烟馆的话,就应该找个妓女乐和乐和。若是没有昨晚和客店女主人的那一番温存,若不是怀抱了期待而不知不觉对自己有了某种约束,胡二也许会豪爽地一呼而应的。然而今夜他只想呆在客店,他想再和女主人说上一会话,这样明早离去时就不至于太失落。然而这个夜晚女主人却不在家,男主人说她回娘家去了,要在那里住一宿。胡二觉得这女人肯定是在有意回避他。这一夜他听着窗外的雨声,便难再入睡了。待雨声消了,天也微有曙色,胡二付过帐,到后院牵出马,将包袱搭在马鞍上,跟客店主人告别。男主人打着呵欠说:”下次来还住这里啊!”胡二说一定。他策马前行在鸥浦整洁的街道上,忽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愁别绪。雨后的天气有些凉,暗粉的朝霞隐隐露出一缕,动人得就像那女人的身姿。胡二不由对那缕朝霞说:”明年正月我来看你!”马蹄声得得响着、就像胡二流向心底的温柔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