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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人就有被放在火炉上熏烤的感觉。白天时若是出了日头,它便有几分无赖的劲头,铆足劲围攻你,弄得你心慌气短、虚汗琳漓。这还不罢休,折磨够了人,就摧残庄稼,将它们晒得蔫头蔫脑,没了生长的心情。本来由于春季气温偏低,庄稼长得就慢,这回经骄阳一晒,冷热不均,庄稼更是大伤元气,不想再做人的衣食父母了。人们站在庄稼地里劳作,觉得脚底发烫,脊背发烫,心里就想若是庄稼全旱死了,今年吃什么?

狗耳朵和他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家。正午如爆雨倾泻的阳光使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西门进得集团部落后,狗耳朵看见了领着儿子出门的夏荷。夏荷穿件葱绿色短袖衫,露出浑圆的胳膊。她见了狗耳朵点了下头,对孩子说,“叫叔”。孩子就叫了一声“叔”。狗耳朵就问:”出去啊?”夏荷点了点头,狗耳朵就说:”大中午的,晒死了,不如等日头偏西了再出去。”夏荷说:”我不怕日头晒,没事的。”的确,集团部落里的女人,只有夏荷一年四季脸色是白润的。有的女人也脸白,那只限于猫冬的时候,到了夏天,烈日一晒,全都面色黑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夏荷却不然,夏季她也不打伞,不戴草帽,阳光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进得家门,狗耳朵的女人将锄头往院子里一撇,一头钻进屋里,就开始数落狗耳朵,说他见着夏荷就像发惰的公狗见着了母狗似的兴奋,跟她一路上无话,见了夏荷话就多得像夭上的星星,她骂狗耳朵下贱,人家有男人,哪轮得上你关心人家中午出去晒不晒?见狗耳朵一声不吭,似是有愧的样子,她又开始骂夏荷,说是打她迁到集团部落后,搅得好几家夫妻不和,说地是个骚狐狸,祸害精。“啊!她就知道巴结男人,让她的孩子叫你叔,怎么不知道喊我一声婶?多说个’婶’字还能使她矮半截不成?别的女人在她眼里就都不是人了?”她叫喊着,使劲撕扯着头发,使她看上去就像个疯子。狗耳朵想着丁阳该放学回家了,就默不做声地去灶房引火做饭。他了解她,一旦骂够了,气出完了,也就心平气和了;你若是与她对质和说理,反而会使事态扩大,战火升级,狗耳朵一直采取消极的处理方法。他想女人发火就跟烧柴一样,你让她自已烧下去,早晚就会化为灰烬。

本来集团部落已经够拥挤的了,可一年多以前却又强行迁来两个村子的居民。猪栏鸡舍均被改造成住户后,房屋仍嫌紧张,于是乎就在西门一侧向外拓展了一里,建了一些矮矮趴趴的土坯房。然后重新构筑西侧的围墙。依然是三米多高的坚固石墙,上面缠绕着铁丝网,西北角构筑着像个茅房一样的炮台。新住户迁来时正是秋天,狂风漫卷着,迤逦而来的人背着形形色色的包袱。艰难行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让人觉得他们来自远古,不会发音。狗耳朵领着丁阳,同许多人一样簇拥在西门前,欢迎新住户到来。保甲所别出心裁,让他们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标语,上面写着“欢迎来乐土安居”、“幸福之地向你招手”等一类话,由于标语在风中瑟瑟发抖着,不胜凄凉之意,便像是举着招魂牌。李进财垂着无手的双臂,苦巴着脸,不时让他的儿子李大风给翻眼皮,说他迷了眼睛了,因为被剁了双手,没法自己弄出沙子,只得劳驾儿子。李大风比父亲高出了半头,他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掀开父亲的眼皮,结果反而因了这一掀,铺天盖地的风尘中又有不体恤人的沙粒飞进他眼底,实在是越想清理干净却是越聚越多。李进财就用眼泪来自行清理,没有手了,只得借助于泪水了,好在他蓄积的泪水很足,招之即来,倒也把沙子悉数轰赶了出去。李进财的眼睛就格外红肿不堪了。狗耳朵见他太可怜,就唤他回家,可他依然挺着脖子使劲张望。事后狗耳朵才知道,李进财听说东怀村的要兼并过来,而被他休了的前妻夏荷就在那里,他是单单来看望她的。李大风从来不愿同父亲站在一起,嫌他孱弱、萎琐,丢人现眼。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父亲被剁了双手后,竟认为这是天意,合该他后半辈子不该有手了,这使李大风很愤怒。心想你的手是让人给活生生地剁下来的,又不是老天爷施了什么魔法让它们顿然消失的,怎么就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李大风虽然不爱父亲,但他还是牢牢记住了父亲失了双手的日子,每逢父亲手的忌日,他总要有一番举措,将炮台上吊上几只死乌鸦;在什么角落放上一把火;溜进警察所,把死老鼠扣在他们的饭碗里等等。李大风做事很干练,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学校里,他是孩子王,没人敢欺负他。他威力无比的屁更是在课堂频频奏响,连老师也惧他三分。能与李大风成为朋友的,也无形中沾了他的光,在学校里也是无人敢惹的,丁阳就是其中的一位。丁阳在校与李大风形影不离,先前他比较懦弱、内向,与李大风交往两年后,也沾染了野气,动辄骂人,回家后不拘小节,连母亲也敢损。狗耳朵的老婆不止一次在背后说,丁阳跟着李大风已经学坏了,早晚有一天会闯下大祸,她让狗耳朵对丁阳严加管教,可以体罚他,结果是恰恰相反。丁阳时时教训狗耳朵,而且用烧火棍半真半假打过他的屁股。虽然如此,狗耳朵还是很爱丁阳。有什么话,也都愿意说给他听,丁阳也就投挑报李地把在学校做的一些坏事告诉他。

当时狗耳朵并不知道那个在人群中吆喝孩子的人就是夏荷。待迁移而来的人分头走进房屋之后,喧嚣的风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嚎亮的吆喝声: 坠儿—— 坠儿— — ”人们见一个穿杏黄色衣裳的女人在路上扎煞着手,很急切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待人流稀少了,见远远过来一个小男孩,那女人就上前一把抱住他;“坠儿,你乱跑到哪里去了,吓死妈妈了。”这才知道,她要寻的原来是儿子。说也奇怪,这女人的一通吆喝后,风沙骤然止息,空气洁净极了,很透明,人们得以看清这个嗓音非同寻常的女人,她体态丰腴,细眉细眼,面色白净,就像在牛奶中泡过一样,鲜润明媚。李进财见到夏荷后泪水流得更凶了,他双臂抖得厉害,几乎要站不稳了,狗耳朵见状连忙扶他回家。路上他对狗耳朵说,那个吆喝孩子的女人就是夏荷。夏荷出现在这里,他连活的心思都没有了。狗耳朵便骂日本人混蛋,何以把好几个村子的人都并在一处,让李进财受这份情感的煎熬。

夏荷很爱笑,见人也爱打招呼,人缘不错。一年呆下来,成了男人们议论的中心,都说夏荷脾气好,模样周正,有福气。夏荷的男人比她大十几岁,老气横秋的,当时光棍一条,家徒四壁,知道夏荷不生养,被休了回来,在娘家呆了好几年,无人问津,就有意娶她,他也不想着要后代了。经媒婆一说,夏荷立刻答应了,一点也没费周折,两个人痛痛快抉将婚事办了。谁曾想李进财是有意栽花花不发,而他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合该是蔫人有蔫福,转年夏荷就为他生了个胖儿子,喜得他好几天睡不着觉,一醒来就去看摇篮中的儿子,担心这一切是梦。有了儿子,夏荷也很知足,她持家能力强,待丈夫知冷知热,羡煞无数男人。来到集团部落后,夏荷出去劳作,总有一些男人装做无意碰上也出去劳作,他们乐意与夏荷搭讪几句。夏荷的男人心胸倒也宽阔,随别人与老婆贫嘴,他心里有数,夏荷是不会上他们家的炕的。久而久之,女人们就讨厌这个被大多数男人所夸赞的夏荷了,她们见了她置之不理,更有甚者将痰吐在她面前,骂道:“真够恶心的!”夏荷笑笑,也不计较。她出入集团部落,就连守卫的警察也对她笑脸相迎,从来不看她的通行证,也不检查她进出携带的东西,夏荷出门,就像走自家门一样的方便了。李进财每天都要在西门一带游荡一番,他想见夏荷,但一看到她的影子就吓得掉头就跑,好像老鼠见了猫。夏荷倒是心无芥蒂,有两次与李进财撞个正着,他跑都来不及,便落落大方与他打招呼,问他老婆可好,孩子可好。见他没了双手,问清究竟后,也跟着难过,埋怨他为什么多管闲事,衣裳式样的好坏那是别人的事情。李进财只说这是报应,他当初不该和她分手的。他说当年把夏荷送回娘家后,他一个人在回乡的路上,心里绝望得受不了,哭了一路想投河,想上吊,还想跳井。那一夜他就没有回家,坐在村外的河畔,想着还有老父老母,也就不忍心去死了。说得夏荷红着眼圈,笑了,说: 幸亏你没寻死,不然哪里能得来儿子呢。夏荷的话算是触到了李进财的痛处,他满面羞愧地转身离开了。在家里由于事事让人照顾,所受的奚落比以往要多得多。李进财不止一次地想干脆死了算了,于人于己都有好处。然而夏荷来了之后,他却没有死的想法了。他一天到晚想着能看见她,可见了她之后又吓得只有一个逃跑的念头。李进财把这心态说与狗耳朵,狗耳朵说:“还不是因为她过去是你老婆,现在却又成了人家的?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给了别人,再想着去看,当然就不仗义了。”

李进财的老婆知道丈夫与夏荷的事情,因而碰见夏荷时就多看她几眼。心想幸亏李进财残疾了,否则见了她肯定又要为这个好身段的夏荷充满爱意地做衣裳了。她知道李进财不喜欢自己,自打过了门,他很少和她同床,推托他腰疼,没力气。生下李大风后,仿佛任务已经完成,对她更是置之不理,睡在同一铺炕上,就像两个陌路人。从此后,她就心灰意冷,特别想在外面寻别人家的汉子获得一丝慰藉,然而又觉得那样丢人现眼,也就只能哀叹自己命运不济,随遇而安了。夏荷的突然出现,又使李进财丧魂落魄。每当她见丈夫面色潮红地从外面急慌慌地赶回来,她就讥讽他:“人家跟你说话了么?你要是对她还有意,就大大方方领回家来,我给她腾地方,你放心。”说得李进财大气不敢出,垂着头走进茅房。老婆一骂他,他就尿频,就得上茅房寻方便,有时在里面一猫就是半小时。

狗耳朵想起李进财,就有些为他难过。杂合面的干粮已经蒸进锅里了,他再回屋时发现女人不生气了,她和颜悦色地拉过狗耳朵的手,嫌那指甲太长,握起剪子给他铰措甲。岂料铰得太秃,狗耳朵觉得手指肚发胀,就嚷嚷:“轻点铰不行么?你干什么都那么狠势! ”一句寓意深奥的话立刻被女人领会了,她不由放声笑起来,搂着狗耳朵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说:“我不狠势点,你能钻进我怀里不出来么?”一句话把狗耳朵也说笑了。女人扔了剪子,顾不得铰指甲了,说是想要狗耳朵。狗耳朵说锅里蒸着干粮,过一会儿得去续火,再说,丁阳也该回来了。话音刚落,丁阳果然唱着歌进屋了,最近一段他喜欢唱歌,词儿很侉,编的词也极随心所欲的,如:”昨晚多喝了水,被褥发大水,清晨晒屎裤子,老天不给脸,太阳没了影儿。”再如:“河上捉蜻蜓,河底摸泥鳅。一捉捉到个花大姐,一摸摸了个屎壳郎。”听得狗耳朵一阵阵发笑。丁阳进屋后嚷着饿了,然后就抱怨太阳太晒了,都给他晒暴皮了。狗耳朵便问他在学校学了啥,丁阳坐在炕沿跷着二郎腿说,“学个屌!”狗耳朵就故意问:“这个屌字怎么写?”丁阳哈哈笑了,说:“我打个比喻你也不懂,没上过学的就是不行!你要是问怎么写,你自己解开裤带照着画,你画出来的,肯定就是它的字。”丁阳的母亲便怒斥儿子:“怎么越学越下流了? ”丁阳拍了一下狗耳朵的肩膀,无所谓地说:“我跟他是兄弟,兄弟哪能在意我的话呢?”狗耳朵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别拿我开心了,我够可怜的了。”丁阳一撇嘴,说:“那好,以后不跟你瞎说了不就成了么?”一家三口吃过了午饭,丁阳就去学校了。狗耳朵和女人关了门,挡上窗帘,把被丁阳给耽搁下来的事情美美地做了,然后两人筋疲力尽地睡了。醒来,已是午后四时了,阳光还格外浏亮,热气熏炙得人头晕眼花的。两个人撩开窗帘相对着打了半晌的呵欠,似是还未睡够的样子。女人恹恹无力地说馋酒了,想畅快喝上一顿,醉了才觉活着有趣。狗耳朵便许诺她,到了中秋节时,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买上两斤好酒,让她过过瘾。酒窖里所存的酒,已经全空了坛子了。虽然里面滴酒未存了,她还是用木盖严严封住,隔一阶段就掀开木盖贪婪地吸一下坛子里的酒气,很陶醉的样子。狗耳朵也觉奇怪,坛子明明空了,每回闻酒味却都很浓,想必那酒原本是醇香绵长的。他觉得女人很可怜,没什么爱好,只恋个酒,可却又满足不了欲望。她常常眼泡浮肿地回忆可以随心所欲喝酒的日子,当然那时光中有她死去的丈夫,让狗耳朵既可怜她,又对她有几分恼火。

该是吃晚饭的时辰了,太阳向西了,天色不十分明朗了,被熏炙了一天的部落,终于有了些许凉意。狗耳朵到门口张望了丁阳几次,也未见他回来,想着他可能去哪里淘气了。最近,他经常很晚才回来,说是跟李大风在围墙四周的草丛中捉蚂蚱,然后烧了吃。至于在哪里烧,狗耳朵也不深问。由于一年沾不上几回荤腥,孩子们都馋得很,偶尔看见猪马牛羊的就流涎水。想着它们为什么不即刻死了,化成几锅香喷喷的肉。能烧蚂蚱吃,当然也是一种解馋的办法。狗耳朵并不阻止丁阳这样去做。他了解小孩子,你越约束他的事,他非要放开胆子大做不可,索性就让他自由自在地做,反正吃蚂蚱又不犯法。不像吃大米,还算是经济犯。狗耳朵想起这事就觉憋气,日本人不允许中国人吃大米,配给的粮食中除了杂合面就是高粱米,没有一粒大米。若是发现谁家有大米了,就捉拿起来,以经济犯论处。

狗耳朵和女人未等丁阳,两人先吃了饭,后来见天黑了,丁阳还没回来,就有些急了,狗耳朵出了院子打算去李进财家问问,李大风肯定知道丁阳在哪几。才出了门没几步,却见李进财夫妇慌里慌张地来了,说是李大风和丁阳闯了大祸,彼关进警察所里了。狗耳朵一听吓得腿都软了,耳朵嗡嗡叫,连忙把他们让进屋子问个究竟。据李进财说,今天下午学校组织学生去西岗子新盖起来的日本神社朝拜,后来发现李大风和丁阳不见了,原来他们溜进了看管神杜的日本人的屋子,生着偷吃了人家坛子里腌的咸肉,还将上衣和裤子的四个口袋都装满了白米。他们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溜回了队伍。在弯腰朝拜天照大神时,同学们听见李大风和丁阳的身上发出流水般的簌簌响声,原来口袋里的白来装得太多,身体一倾就不由自主地外溢了。于是乎,两个人当场就被反绑了双手,回来后直接送进了警察所,李进财说当他俩被带进警察所时,他刚好从西门那里溜达过去,撞个正着。两个人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了阳嘴里还哼着歌。李进财说,要是今天晚上不想办法把他们要出来,兴许明夭就会给弄到别处去了。经济犯就是不给你抓进监狱坐牢,也得让你去做苦力,这样两个孩子这一生就彻底毁了。狗耳朵手足无措地说,这可怎么好,这两个馋嘴的东西!狗耳朵的老要听完后眼泪已经下来了,她很自然联想到死去的丁力,吓得脸也白了,手直哆嗦。狗耳朵宽慰她说,小孩子是不够判罪年令的,顶多抓个三天两夭吓唬吓唬而己,李进财晃着双臂声嘶力竭地说:”你个狗耳朵太天真了,抓起来的人就没个好,哪能那么轻易就放你回来!”他说,“他们老师跟我说把大风和丁阳抓起来好,学校少了两个害群之马,以后就会规矩多了。”“这叫什么话么。”狗耳朵气愤地说,“这老师也是中国人,敢情抓的不是他的孩子,他不心疼。”四个人开始商议对策,挖空心思地想用什么办法最稳妥地保儿子出来。男人们想到的是把家里所剩的钱拿出去疏通。自古以来没有狱吏不吃私的,想这警察也不会有例外,但又担心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看不上这点钱,反咬他们一口,使事情更糟。女人们只想着脆着求情或者奉献肉体,可惜两人都有自知之明,自己都懒得看镜中的自己,更何况他人呢。最后。她们是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助他们解决难题的人,那就是夏荷。谁都清楚夏荷在警察所男人眼中的特殊位置,没有人不觊觎她的姿色的。夏荷若能舍身相救,这事便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她们一唱一和地将这计划和盘托出。狗耳朵倒未觉得有什么,李进财则咆哮着说:”坚决不行,就是把我的眼睛剜出来也不行!夏荷够大度的了,见着面不怨恨我,反而宽慰我,我当年多么对不起她,欠她的情下世也还不完。现在让她为救我的儿子卖身子,那不如让大风死了算了,他也是个不该生下来的孩子!”气得李进财的老婆上前抡起胳膊,扬手打了他一巴掌。那女人力气大,李进财又没科到会吃一个这么狠的耳光,竟像陀螺一样在地上连转了几圈,这才捂着脸停下来,说:“你打吧,打死我好了,我也括够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利用夏荷,我就死给你看,让你下半辈子做寡妇!”李进财吐了一口痰,一摇一晃地先自走了。狗耳朵连忙跟出去劝他,说这是何苦,不同意的话可以好好说,两个人搞僵了还得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不是越来越生了么。李进财哭着说:“打和她成亲的那天就生分,从来就没熟过。”这孩子气十足的话,倒是把狗耳朵说乐了。

李进财回家了,狗耳朵就独自去了警察所。他想先探探风声。警察所的所长是日本人,而几名警员却以中国人为主。他们平素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斜挎着枪,牛气得很。警察所设在南门一侧,方方正正的一座青砖房,门首摆着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狗耳朵最先看见了警员张天水,他坐在门前的一棵李子树下纳凉,手中摇着大蒲扇。狗耳朵见了他一躬腰说:“张警官晚上好。”张天水一见是狗耳朵,一扬手说:“少跟我来套近乎,我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小孩也够胆大包天的,连日本神社的东西都敢偷!”“就是,这两个小孩子该揍,没教养,警官多教训教训他们,下回他们就不敢了。”张天水说:“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不放他们我说了也不算,得找所长!”狗耳朵就低三下四地说,“你也知道咱跟所长说不上话,你帮着给求求情去,我记着你的恩情,早晚会报答。要是有一天你也没饭吃了,我就上街给你要去,要的每一口都留着给你吃!”本意是一句讨好的话,岂料假设的方式让人听着逆耳,气得张天水把蒲扇丢在地上,跺着脚骂:“你给我滚出去,你他妈的将来才没饭吃呢,你再敢来,我就以骚扰警局拿你问罪! ”狗耳朵便掉头走了,心想自己真是嘴笨,事没疏通好,反倒给弄得愈发堵塞了,要是回家说与女人,没准会像李进财一样吃上一耳光。这样越想越悲哀,连家也不敢回了。想着自己要是突然能生出一双翅膀多好,或者就变成一颗星星。老辈人讲,人死后都会化成天上的星星,那些银亮的星星是大人物,小人物则是那些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星星。狗耳朵就想,似他这种叫花子出身的人,死后连最细弱的星星也化不成,弄好了是化成大气中一粒飞扬的尘埃。狗耳朵就走到石墙下的乱草丛中坐下,想独自望星星,多坐一会儿,岂料坐下不久便觉身下黏糊糊的,且有一股臭气,忙站起来用手抚弄了一下屁股,竟沾了一手的屎,恶心得直想吐,想着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欺侮他,怎么偏偏让他坐在了屎上。这回望星空的心情也没了,他一边骂着“哪个该杀的这么缺德 ”,一边朝回走,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如被扔进茅房算了。进得家里,幸亏是空无一人,得已从容地洗净了手和裤子,然后才算透过气来,站在院子里纳凉。他想那两个女人肯定自作主张去求夏荷了,夏荷会答应这件事么?在狗耳朵想来是不能的,因为她有丈夫,有孩子,谁愿意为了别人家的孩子牺牲自己,平白无故地给自家男人戴一顶绿帽子?狗耳朵想她们去也是白去,没准会受到一顿白眼和嘲讽,那也算她们自讨没趣。狗耳朵觉得身上和心上都爽快了,干脆就回屋歇息了。待他迷迷糊糊睡着时,听见屋里有了响动。后来女人就悄悄地上了炕,在他身边叹息了几声,然后又出了口长气。狗耳朵也不深问,想着事情看来是有眉目了,否则她会弄醒他的。夫妻二人一夜无话。天明时分,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是丁阳回来了!丁阳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的,一望便知挨了打。他先嘟囔了父母一句:“天都亮了,你们还睡啊。”嘟囔后就去灶房喝水去了,喝得咕咚咕咚直响,看来是渴极了。喝完,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唱歌,然后往脸盆舀水预备洗脸。狗耳朵见女人沉着地穿衣下地,一声不吭地走到屋外,忽然揪住丁阳的头发,“嘭”地就是一通乱揍。丁阳叫着:“干什么呀?回家也挨揍呀!还让不让我活了?”女人也不理睬他,依然铿锵有力地揍着,揍出一串响声。狗耳朵并不上前拉架,想着丁阳是她的私人财产,揍也是白揍,自己拦不住人家管教亲生儿子。待她打累了撒手的一瞬,终于脸色铁青地说了一句话:“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和李大风都得认夏荷做干妈,往后过年的时候,就得上门给她磕头去!不给我磕也得给她磕,要是不去我就砸折你的狗腿!”

夏荷究竟是否献身了才保出他们,狗耳朵是不知晓的。但是由她出面去了警察所确是事实。李进财也未白白发过誓言,李大风和丁阳出来三天之后,他就自杀了。尸首是在狗耳朵家的酒窖找到了。他那天穿着很干净的衣服来狗耳朵家,有说有笑地跟他聊了半晌,直到黄昏,他说去趟茅房,等了半个时辰也未回来,狗耳朵便出去找,发现酒窖的盖被掀开了,忙返身回屋点了支蜡烛往里一照,发现了趴在里面的李进财。他撞碎了一个空酒坛,气得狗耳朵的女人骂了李进财整整一个时辰,说他缺德,不死在自己家,还撞碎了她心爱的酒坛子,酒气全都飞了。骂归骂,两家人还是合在一处,将他弄出酒窖拉出去葬了,就葬在丁力旁边,说是让他们两个相互做个伴。葬了李进财,狗耳朵失了一位可以说话的人,显得更加孤独了。他好几次深夜时分赤着脚跑到院子,仰望着星空中最渺小的星星,渴望着能看出李进财的面貌来。他会说:“兄弟,哪一颗是你,你也好闪闪,让我认识一下,没事时我好出来望望你,省着你在那么高处寂寞得慌。 那些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星星一点也不眨眼腈,这使狗耳朵分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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