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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洗过衣裳,穿上一件桃红色旗袍,外罩一件镂花白色棉线马夹,盘着发髻,发髻插上一朵红绒花,看上去格外秀丽清爽。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自视,描眉涂唇。这两年她为锦绣阁挣了许多钱,老鸨待她愈来愈热乎,给她买时髦衣服,光是进口皮鞋就有好几双。有一段时日,老鸨因为她与王小二的交往而不准她外出,时间一长,她发现四喜有些憔悴,姿色不那么动人了,知道把一只鸟老圈在笼子里,它自己就会慢慢丧失生命力。于是老鸨就每周带四喜出去逛两次,自己得到了放松,四喜也变得神色愉悦、姿容鲜艳了,两全其美。老鸨明白锦绣阁的妓女都是她亲手莳弄的一盆盆花,有的娇艳,有的清雅;有的香气扑鼻,有的幽香淡淡;有的花期漫长,经久不衰;有的枯萎得快。四喜几乎集中了这些花的全部优点,色彩艳丽而不失却雅致,香气浓郁而绵长悠久,令人回味无穷。四喜这盆花,周围是蜂飞蝶舞,观赏者趋之若鹜,实在令老鸨倍加珍惜。

四喜描完眉,抿着嘴蹙了一下眉,发现眉毛像风中的柳叶一样飞,十分可爱。涂过嘴唇,她凝眸对镜自视了许久,觉得镜中的人的确是个美人了。她看似矜持,可屡屡放荡。她常常觉得镜中的人不像是自己,那她又会是谁呢?她想镜中的人就叫四喜,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老鸨上楼来吆喝四喜下楼。老鸨穿了件深蓝色天鹅绒旗袍,拍了厚厚的脂粉,脸就给人一种涂了蜡的感觉,青白青白的。四喜同她出门,总是一前一后,四喜在前,老鸨在后。开始时四喜不习惯,觉得芒刺在背,很不自在,虽然是走在街道上,没谁上来阻挡,可她却觉得四处都是障碍。时间久了,四喜也就习惯了,只当老鸨不存在,她也不回头看她。四喜觉得她就像老鸨手中牵着的一条狗,无论她走多远,只要老鸨将绳子轻轻一拉,她就得乖乖回去。但不管怎么说,每周能上两次街,已经够她高兴的了。四喜迷恋哈尔滨的春天,乐意闻大街小巷盛开的紫丁香的馥郁香气。她听人说,苏联人有个风俗,说是能从丁香花中找到五瓣的,就算是找到了幸福。四喜上街时逢到某种丁香花开得繁盛了,便会停下脚,仔细寻找五瓣丁香。丁香花多为四瓣,五瓣极少,四喜一朵也未找着,三瓣的倒是找着了几朵,心想五瓣的代表幸福,三瓣的肯定象征不幸,便将三瓣丁香弃了,继续逛她的街。熟悉老鸨的人多,四喜不断听到有人在和她打招呼,问她家的脂粉艳不艳,问者多是男人,老鸨就笑着大声说:“我家脂粉艳不艳,你看看我前头的四喜就知道了!”有的男人就快走几步到了四喜头里,频频回头张望她,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嘴里“啧啧”赞叹着,令四喜很不自在:觉得老鸨像个屠夫,而自己则是案上的肉,由着她在街巷中肆无忌惮地吆喝叫卖。每逢如此尴尬之时,四喜就随便钻进哪家店铺,不想在街巷中招摇了。有一次她进了一家瓷器店,正撞上与店主讨价还价的王小二。王小二见了四喜一愣,手中拿着的一只细瓷白色茶壶落到地上,摔了个干脆利索。店主气得骂他:“你怎么见了女人,就握不住茶壶了?你赔我茶壶! ”王小二急赤白脸地对店主说,“你嚷嚷个屁?一个破茶壶我还赔不起呀?”四喜走上前,瞄着王小二说:“看起来手头挺宽绰的么,砸个茶壶都不在乎。”说着,四喜走到货架前,顺手拈起一只细瓷青花的茶壶,“啪”地摔到地上,说:“这只是为我爹摔的! ”然后又拿起一把明黄色印满白蝴蝶的茶壶,依然往地上重重一摔,说:“这只是为我妈摔的! ”店主吓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何以得罪了这位美人,害得她如此动怒!眼瞅着四喜又摔了两把茶壶,一只是为哥哥,另一只是为自己。摔完,她拍拍手龇牙一笑,对王小二说,“几把茶壶赔得起吧?”王小二只能心惊胆颤、唯唯诺诺地点头。这时老鸨也跟了进来,见满地都是碎瓷,就问店主,这是怎么了?这些茶壶难道都是废品,不要了?店主指指王小二,又指指四喜,说:“他们合伙摔着玩,说是要给我付钱。兴许去年过年时他们没放炮仗,今天补上了。”王小二看了看老鸨,张口结舌地说,“这茶壶由我来赔,不干四喜的事。”四喜笑笑,说:“你不赔谁赔!”然后走出了瓷器店。一回到街上,她就忍不住落泪了。她憎恨王小二,又可怜他。想想这几只茶壶也许会让他赔上两个月的工钱,又觉得于心不忍,老鸨见四喜对王小二不理不睬,还夹杂着某种仇恨,心下大悦,那天给她买了块上好的红色丝绸面料,让四喜铺在供奉白眉神的香案上,祈求她的营生永远红红火火。

四喜出门时想起了王小二,便有了几分愧疚,巴望着能在街巷中遇见他,为上次的事赔个不是。想想父母死去了倒也干净,也许在另一世享着清福,痛苦的反倒是这些活着的人。她要永不间断地卖身,而王小二要垂着只空空的袖管在烟馆门口不停地招呼客人。有时四喜看见嫖客由门口进得屋来,脑子里便一片空白,觉得真正的自己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团肉身被人利用和蹂躏。她憎恨日本人,以此跟老鸨发过誓,她绝不接持日本人,倘若老鸨招来了日本人让她服侍,她就自杀。老鸨明白大凡妓女在柔弱的同时,又有刚烈的一面,也就不敢造次。四喜接待的常客,就是万担米父子:万青垂虽然年老体弱了,但仍然喜欢奔走在各色妓院中给雏妓破瓜,而他的儿子万担米则紧随其后,给妓女覆帐,献上一尊刻有观世音菩萨的玉佩。这事情许多人都知道,一时成为烟花界的笑谈。四喜曾问过万担米,他何以不忌讳睡父亲刚刚抽身而去的女人?万担米颇为神秘地对四喜说:“你喝过茶么?第一道茶发苦发涩,并不好喝,美味的是第二道、第三道茶。我父亲在这方面是个傻瓜!他只不过听人胡说,以为给女人破瓜,就真的能采到精气,能延年益寿,他一个土包子懂什么!”万担米跟四喜说起父亲,口气是极为不屑的。他每周至少要来一次锦绣阁,来时都过夜,第二天早晨再走。万担米出手大方,老鸨最欢迎他来。万担米通常要带着酒菜,给四喜还要买上小礼物。万担米送给四喜的东西,足足能盛一只小木箱。四喜曾跟他说,她呆在锦绣阁里,身子是老鸨的,东西也是老鸨的,将来有一天出去,一样也别想带走,让万担米别花这个冤枉钱。万担米答应了,下次来仍是带小礼物,什么玉镯、金簪、银耳环、香水手帕,银质掏耳勺,四喜应有尽有。万担米离开后,老鸨总要即刻上楼察看万担米留下了什么东西,每样东西她都赞不绝口,理直气壮地将其拿走。妓女虽然随身有自已放体己的小箱子,但钥匙却不归自己独有,老鸨手里也有一把,说是帮妓女记挂着东西,四喜想这就像老狼对小羊说“乖乖别怕,我在保护你”一样可笑。四喜手中的钱,藏到了最隐秘的地方,那就是白眉大神里面。这地方老鸨不会想到,因为她敬奉白眉大神。四喜将绝大部分钱放到神像里,而散钱则放到枕头底下,故意留给老鸨看的。

微风暖融融的,街上的树碧绿碧绿的,四喜看见了树梢掠过的几只鸽子。白鸽子被阳光映得银光闪闪的,很亮丽,就像一朵雪白的云被击碎了,幻化成的无数白点。四喜想自己的命不如鸽子,鸽子虽然被养着,可它随时随地能飞。不似她,出门还得定时,后面要跟条尾巴,越想越败兴。老鸨一出门偏要打扮得花里胡哨,她的老相好见了她打招呼时什么下流话都敢说,惹得路人围观,四喜觉得自己就像被耍的猴子。今天一如以往,四喜才出锦绣阁没有多远,就听后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与老鸨打情骂俏:“你还是那么鲜亮哇?吃什么好东西给保养成这样哇? ”老鸨嘎嘎地笑着,说:“什么东西把我保养成这样,你还不知道哇?”听得四喜脸上发热,直想呕吐,完全没了逛街的心情。走到一处茶坊门前,赶巧碰到了茶坊主人在赶门口修脚的人。主人嘟囔道:“你哪里修脚不好?单单在我门口摆摊,你这里抱着个臭脚血淋淋的剜鸡眼,谁还敢进我的茶坊喝茶?”修脚的是个老头,面色黧黑,脑袋很小,就像猴头似的,垂着头,抱着一个顾客的脚正剜鸡眼,弄得手上血淋淋的,确实极不雅观。一些过往的行人听到争执,就走上前围观,四喜也凑过去。四喜一过来,人家就不看剜鸡眼的了,而盯着水灵灵的四喜看,四喜只得钻进茶坊,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热闹。玻璃窗被炽热的阳光照出反光,里面望外面一览无余、透透亮亮,而外面看里面则影影绰绰。人们不再望四喜,重又看剜鸡眼的人。四喜向伙计叫了一壶花茶,她本是喜欢绿茶的,尤其是浙江的绿茶,新下来的嫩芽经水一泡,清香扑鼻,嘬一口令人觉得身上浊气下沉,清气上扬,十分畅快。估计再过个把月,新茶也就会运到哈尔滨了,届时四喜上街时总要进茶坊喝点新茶,而去的茶坊,只能是一品茶坊。一品茶坊虽不是老字号,店面也不大,但气氛很好。上茶的是位老师傅,给人以亲切之感。茶坊里的桌椅都是古董色的,窗幔是银灰色的,置身其中,不喝茶已觉出了几分宁静清雅,一杯新茶落肚,人就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了。去年夏天四喜在一品茶坊,曾遇见了个怪人,他的头发中间秃着块鹅蛋般大的空地,穿着的衬衫脏兮兮的,领口印满了油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坐在茶坊最黯淡的角落里,手中拿支笔,在纸上若有所思地写着什么。茶坊主人告诉四喜,此人名叫陈希金,是个诗人。这人很怪,从不在家写作,而是到茶坊或者烟馆写,人们背地都说他家肯定有些家底,不然一个大男人整日游手好闲,又能吸上几个烟泡,叫上一壶好茶,这种花销一般的人家怎能承受得起呢?四喜遇见陈希金时他刚被释放回来。四喜当时坐在靠窗的位置,穿一件月白色旗袍,高高挽着发髻。陈希金提着笔对她聚神注视了好久,然后在纸上奋笔疾书,眨眼间就写出一首诗来,手指哆嗦地呈给四喜。那诗是这样写的:我已多年未见月亮了/长夜漫漫,我苦苦寻找/不知你那美丽的容颜如今隐藏在哪里/今日我坐在黯淡无华处/感受到了你温柔的目光/你如一轮满月/是我多年寻找的归宿。四喜拈着这页诗,心中有某种恐惧,因为陈希金的目光热辣辣的。与四喜同坐的老鸿见状连忙付出茶钱,领着四喜匆勿回锦绣阁,路上把陈希金贬得一文不值,说这种诗人最无聊,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事,不实打实地寻妓女,而是虚情假意地写诗讨好人家,这种想不花钱勾引女人的伎俩只有诗人才做得出来。四喜笑了,说她看陈希金单纯如水,没那么多的坏心眼。去年冬天一品茶坊的主人来锦绣阁,四喜还向他打听过陈希金,人家说他神色愈发不对头了、已经是个疯人了。他每日都在大街上闲逛,见到漂亮女人常常驻足观望。他也不常去茶坊了,偶尔去一次,连茶也不叫,呆呆地坐着,眼睛发直。都说他原本就神经脆弱,意外彼捕后,精神就完全崩溃了。一品茶坊的主人当时很不平地说:”陈希金是个好人。心地善良。有次在街上碰到叫花子,我眼见他给人买了两个新出炉的烧饼,一个写诗的人又翻不了天。你抓他做什么?给人抓得年纪轻轻就成了个废人,真是可恨!”

四喜见茶坊主人赶走了修鸡眼的人,看热闹的人也渐渐离去了。老鸨因为与老相好鼓噪,忘了四喜。等她赶上前来,发现四喜没了踪影,以为四喜去斜对过的包子铺了,就朝那里走。因为刚出门时,四喜说有点馋鸿运酒家的灌肠包子,她以为四喜定然去那里了。四喜从窗前觑见老鸨匆匆赶路的影子,不由为意外摆脱了她而高兴。这一瞬间她心臆舒畅了,想着午后的所有时光都是自已的了,就有无限自由的感觉。四喜开始盘算这一下午该怎么过,她想要尽快离开这家茶坊,否则老鸨发现她没有去吃包子,肯定会折口头来按原路寻她。于是她草草喝了几口茶,赶紧将茶钱付了、出门后即坐上一辆人力车,说是去紫英巷的制衣行。四喜喜欢那里的衣裳,式样新,面料好,做工讲究。一刻钟后。她到了那里,挑中了一件杏黄色绸上衣,一条浅蓝色斜纹布裤子,当即将鬓上的红绒花和旗袍脱下,将新衣换上,颇有些改头换面的意味。四喜打算好了,她要出去吃一顿西餐,然后再到一品茶坊坐坐,看看能不能碰上怪人陈希金。

维克特利亚茶馆名为茶馆。实际也经营西菜。四喜在此尝过一次俄式大菜,印象至深。她坐着人力车赶到了这条繁华的由石头铺就的大街上。那些石头是青色的,方形,只有拳头那般大、一个挤挨着一个,表面被磨得极为光滑。人力车走在上面会发出“嚓嚓”的响声,就像有人在用快刀削着水灵灵的萝卜。这条街上餐馆和旅馆很多,时装店、表店、珠宝店,裘皮店一座埃着一座,人潮蜂拥。到了这里一下车,四喜淹没在人流之中。就有一种浮出海面的舒展感觉。她先逛了逛珠宝店、然后才走向维克特利亚茶馆。由于是午后,茶馆里人很少。四喜想想自己井不太饿,要了菜吃不了几口实在浪费,就点了这里的特色红茶和两块夹柠檬的俄式点心,慢慢品咂。茶馆里有音乐低回,听上去很伤感,令四喜回忆起往昔,想起故乡的老屋、父母亲人以及田野的风光。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她觉得有些对不起父母,自己就像眼前摆放的美味点心,人人都想着吃一口,很快就会化为乌有。四喜觉得自己攒够了钱后,应该想方设法摆脱老鸨,嫁个本分善良的人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四喜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有个眼熟的人从外面进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希金!陈希金并不像传说的那样落魄,他穿件干净的蓝衬衣,一条灰裤于,头发全部脱光了,给人一种愣怔的感觉。他进得茶馆,拣了一个临窗的位置,要了杯红茶。侍应生反复问陈希金,只要一杯红茶么?他们还有丰盛的茶点,陈希金摇摇头,说他只要一杯茶。陈希金东张西望着,似是寻人的样子。但四喜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放在人身上,而是打量茶馆的陈设,便想他肯定是初次来,有些生分,你从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纸笔的样于就能看得出来,他战战兢兢着,将纸和笔放在桌子上后左右察看,面露惊恐之色,生怕有人说他似的,忽而把东西挪到桌角,忽而又放至中央,及至侍应生端着红茶走过来,陈希金便简直是害怕到了极点,手足无措的,面红耳赤,仿佛做了错事的小孩子遇见了家长。侍应生倒也善解人意,悄悄放下那杯茶,转身离去了。四喜见陈希金喝了红茶,微微闭起双眼,似是回味的样子。他纤细而苍白的十指紧握茶杯,嘴唇微微颤抖。这样大约过了五分钟,陈希金挪开茶杯,从包里又掏出一本书来,哗啦啦地翻看起来。四喜便叫过侍应生,让他给陈希金的桌子上两块点心,钱由她一起来算。过了不久,四喜听见了陈希金像女人一般的尖刺的声音:“搞错了吧?我只叫了一杯红茶,没要点心,要知道,我刚才从家里出来吃了块奶油蛋糕,是法国厨师做的呢,根本不饿!”不管陈希盒如何神思恍惚,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始终巍峨屹立着,让人发笑的同时而又觉得辛酸。陈希金显然意识到在这样一座讲究的茶馆 大声说话有失体面,连忙掩了下嘴,说了声“对不起” 。听到侍应生解释说点心是位女人帮他叫的,陈希金就伸着企鹅般的长脖子张望四喜,然而他近视,四喜与他隔着几个位子,他根本看不清楚。四喜想了想,就主动起身走到陈希金的桌前,落落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说是曾与他在一品茶坊见过面,时间是去年夏天。陈希金对见过的男人一般都记不住,觉得男人就像空气中的尘埃一样,模糊、没有质感,可以视而不见;而对那些姿色动人的女人,他是过目不忘的。胨希金立刻起身,先给四喜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说:“我记着你,你那天穿件月白色旗袍,领口镶着藕色的花边,就像轮满月一样。”说完,胨希金面色潮红,额上流下了汗珠,看上去兴奋不已。他重新坐下去,刷刷地翻动桌上的书,突然停留在某一页上,将书递给四喜,四喜见那是一首题名为《望月》的诗:我已多年未见月亮了/长夜漫漫,我苦苦寻找/不知你那美丽的容颜如今隐藏在哪里/今日我坐在黯淡无华处/感受到了你温柔的目光/你如一轮满月/是我多年寻找的归宿。四喜一看,这竟是去年在一品茶坊陈希金献给自己的那首诗,这诗被他油印成册了。不知怎的,四喜心中竟有了某种感动,仿佛看见了一件失散多年的心爱之物又回到 自己身边。陈希金很会对女人察言观色,见她心有所动的样子,就唤四喜坐下,说是人生有知己,何处不相逢。如今春光无限,正是品茗谈天的好时刻。四喜就坐下来,唤侍应生将自己座位上的手袋和装着衣服的布包拿过来,重新叫了杯红茶坐下。陈希金的脸忽而红一阵,忽而又白一阵,脸就仿佛下了雷阵雨,阴阴晴晴的。不过四喜一坐下来就后悔了,因为胨希金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说臭不臭,说酸不酸,说涩也不涩,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远远见他倒是精精神神的,到得近处,才发现他那看似干净的挺括的衬衣穿了起码一周之久了,袖口印满了污垢,领于上沾着几点白色浆糊,分外惹人发笑。四喜再品红茶时,就没了那份好心情,茶也失却了它本身的味道。四喜为了掩饰内心的沮丧,就垂头翻看陈希金的那本书。书的封面用的是牛皮纸,上面画了两只无精打采的鸟,它们坐在枯树枝上。枝桠上写着两个大字:寒冬。四喜想这便是书名了。书的装订质量很差,书脊坎坷不平,书页切得也毛糙,油印的字迹墨迹轻重也不同,但足见陈希金自己对它的喜爱。四喜翻到第一页,只看见了两句诗,没有标题。那诗是:我走在蓝天之上,白云做我的道路。四喜想,你的野心可真不小,把白云当做道路,一不留神便会栽下来,弄得头破血流。想想诗人们大约都如此浪漫,也就微微一笑翻过去。第二页是一首长诗,有个题图,一个干巴巴的小人扛着个竹竿,像是渔童去钓鱼,又像是送葬队伍中一个扛着灵幡的孩子。那诗不似第一页没有名字,叫《温泉》:你的水是从几千里深的地层冒出来的/还是从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的/我淋浴在你的芬芳中/全身心地舒展放松/犹如拥抱阳光/我爱温泉/爱你的柔弱/爱你的晶莹/爱你接纳我时怀抱那永久的温存/爱你微微泛起的雾气/宛若天使从天而降/哦,温泉/我永生永世的爱/即使溺死在你的怀抱/我也在所不惜。四喜根本领会不了这诗的含义,只读了两节,便觉乏味,于是哗哗向后翻,觑见一首名为《乞讨》的诗,题图是一只巨大的空碗和一个细长的打狗棒,心下暗喜,想这诗一定有意思,然而读了两句却难解其中意:让我的碗接住风和流云吧/我的脑海里便永远最和风细雨了。接下来的诗更是令人费解,什么“打狗棒砸碎黑夜,金色的空碗迎来空腹的黎明,我的灵魂在归乡的路上踌躇,到处都是歧徒。” 什么“双手空空,黑蜘蛛在我的背上结网;双足扎满荆棘,青蛙在我的脚趾间鼓噪”。看得四喜莫名其妙的,就放下了那本诗。陈希金定定地看着四喜,等待她对那诗发表看法。四喜体悟到了陈希金的意思,就遗憾地摇摇头,说自己没多少文化,根本不懂诗。陈希金有些失望,他嘬了口红茶,对四喜说,做一个诗人实在不易,因为知音难觅。四喜便问陈希金写诗有几个年头了?陈希金面露愠色,一顿头说:“几个年头?从我五岁起,我就是一个诗人了! ”他声称自己过五岁生日时,父亲为他点起五支蜡烛唤他吹熄,当他吹熄蜡烛陷于黑暗之中时说了这样两句话:“我的生日是光。光没了,我的生日也过去了。”当时陈希金的父亲大悦,连说儿子有做诗的天分,将来必成大器。陈希金原本叫陈德林,五岁生日的夜晚,他就破更名为陈希金。从此,他艰难的诗人之旅就开始了。父亲为了陶冶儿子的浪漫情怀,常常指着月亮、花朵、野草、树木、飞鸟、大雪等令其做诗,让他独辟蹊径,写与别人意象不同的。陈希金就胆大包天把月亮比喻成响屁,把花朵比喻成妖精,把野草比喻成笔管,把树比喻成乞丐。陈希金童年时朋友就很少,直至他上小学而后大学毕业。他只是一个游荡的诗人。四喜便插言问他靠什么生活?陈希金一摆头说:“靠诗!靠信念!”陈希金说着动情地抓过四喜的手,说:“与我同行吧,我会带给你幸福的!”四喜见陈希金双眼冒着火一样的光芒,面颊上肌肉抽搐,连忙抽回手,说:“我是锦绣阁的人,恐怕你不会不知道。”陈希金没有说什么,他拿起自己的油印诗集,刷刷刷地翻动起来,翻到某一页点着两句诗高声念给她听:青楼的雨滴淋湿我的心,我在红粉之中望见了你动人的纯洁。四喜分外后悔与陈希金坐到一处了,她想自己要尽快逃之夭夭,否则被这个诗疯子缠住,不知会有什么恶果。陈希金因为过分激动,面颊又一次潮红了,而且眼皮一跳一跳的,仿佛他的眼睛里藏着青蛙要蹦出来似的:陈希金动情地说,他曾经因为写诗被捕人狱,在监狱里,他们打他骂他,使他受尽了污辱。他们一打他,他就做诗,他也奇怪自己挨打时竟能出口成章,什么“让暴雨尽情鞭打我吧,我将死而无憾 ”,什么“闪电在云层中呐喊,我的泪水在泥土中孕育胚胎”,最后他们发现陈希金原来是个天才诗人,就把他放出来了。陈希金说到此时已泪流满面了。他说自己被释放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诗可以战胜邪恶!在诗歌高贵的头颅面前,卑贱者只能低头。四喜这时才觉得陈希金果然是个疯人了,她连忙谎称出去方便一下,起身离座,悄悄叫过侍应生,将自己和陈希金的茶点钱一并结了,然后吩咐恃应生在她回座后来叫她,就说有人在外面等她。几分钟后,四喜如愿以偿走出了维克特利亚茶馆,这时已是黄昏对分了。四喜想起陈希金,连逛街的心情都没有了。她不愿回到锦绣阁,因为今晚是固定接待万担米的日子。四喜想到著名的太平桥赌场去碰运气,但一想那里几乎没有女人进出,就打算着到醉云烟馆去看看王小二,那几只茶壶的事一直使她心生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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