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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来被关进丰源当向西的仓库已经有三天三夜了。王恩浩亲自将他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不给他吃的,只是每天令张弓子给他送两次水喝。夜晚也不给他灯,由着他在黑暗中惊恐地叫喊。丰源当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掌柜的在惩罚儿子,不过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因此,大家都觉主人太过分,大热天的,让吉来一个姿势坐在柱子前,不给他吃的,也没人陪他说话,实在是让人看不下眼。尤其是张弓子,他心疼吉来心疼得吃不下饭,瑶琴为此找过王恩浩。说是体罚吉来不要紧,她男人也跟着茶饭不思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差不离就把他放了吧。王恩浩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看上去面色铁青,似乎要把吉来打进十八层地狱方解心头之恨。瑶琴见劝说无奈,就想在钥匙上做文章。王恩浩将吉来关进仓棚后,用一把新锁将门锁了,钥匙只他一人拿着,随身揣在兜里。给吉来送水时,他要亲自开门,然后再亲自将门钡上。吉来进去的第一天正赶上新京入夏以来最熟的一天,仓库在底层,又朝着阴面,坐在地上很凉爽,为了抗议父亲,他故意哼哼唧唧地唱歌,表明他不在乎,心情愉悦。这样唱了一上午之后,他嗓子哑了,下午便开始打蔫;及至到了晚上,他发现并没有饭可吃,而且天黑之后也没有灯,仓房的老鼠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吉来便害怕得哭了起来。王恩浩对此置之不理。第二天张弓子没有办法,在送下午那遍水时,就特意穿了件灰布长袖衣裳,袖子里掖了两根油炸果子,用那只手端着水碗,这样胳膊始终横着。果子就落不到地上。然而却被王恩诰发现了,将他臭训了一顿,说得张弓子泪流满面的。他跪在王恩浩面前为吉来求情,说是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游手好闲、贪吃贪玩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下子扳过来操之过急、你何苦这么作践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就绝后了么?王恩浩说:“他死了,就少出去祸害人了。”张弓子不明白吉来究竟惹了什么大祸才使老爷子如此动怒,但他一个下人不敢再多嘴了,只能心急如焚地等待主人开恩,能尽快让吉来走出仓库。
丰源当的仓库放着些没用的东西。破桌子、废椅子、生锈的铁桶,旧棉絮,处理不出去的“死当”,以及一些打扫院落的工具。仓库里四处游走着老鼠,有一股发霉的气味。吉来被绑着,屎尿均屙在了裤子里,使空气更加难闻了。因而第三天早晨王恩浩打开仓库的门时差张弓子把吉来的衣裳裤子给换了,张弓子欣然从命。吉来被关了三天,已经气息奄奄,给他松了绑,他都站不起来了。张弓子又一次泪如雨下,问吉来究竟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使王恩秸得以如此下狠心?吉来哪有说话的力气,他像是要死的人一样,气若游丝、疲乏无力地看着张弓子,眼里蒙上了泪水。
瑶琴想吉来三天不吃饭,再挺两天非要有生命危险。第三日的中午她瞅见王恩浩倒在床上午休,见他睡熟了,就悄悄从他身上掏出钥匙,和张弓子忙三迭四地打开仓库门,给吉来送了碗绿豆粥和一碟咸菜、两个烧饼。那锁头是将军不下马的,他们送过东西,就飞快地锁了门,由瑶琴再悄悄把钥匙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自认是天衣无缝。岂不知王恩浩佯睡,明明白白感觉到瑶琴在偷钥匙,他恨吉来,但也心疼他,怕这暑热天气再折磨他两天,粒米未进的他会一命呜呼。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个人啊。他甚至想吉来若是小猫小狗就好了,一把将他掐死算了。
王恩浩愁得几天间就平添了许多白发。吉来自张荣彩老人死后基本就住在了丽水巷。他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了,王恩浩知道他与洗衣房的李小梅很好,明白儿子在闹恋爱。虽然他对李小梅的出身不太满意,觉得李小梅没受过什么教育,相貌平平,说话很酸,但一想吉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哪个姑娘跟了他都少不了要操心,也就不觉得李小梅不好了。他明白吉来住在干妈那里是图个自由和方便,往最坏处想,吉来即使和李小梅睡到了一处,使她怀了孕,不过尽早张罗着给他办婚事就是了。王恩浩想也许吉来成家立业了,就立事了,能正经学点事做。然而事情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单纯,吉来不单单使李小梅怀了孕,还使麻枝于也怀了孕,两个姑娘的家长谁也不同意让孩子堕胎,都等着吉来明媒正娶,实在使王恩浩焦头烂额,逼得他有些走投无路了。
吉来最早是与李小梅发生关系的。他整天腻歪在洗衣房里,与李小梅斗嘴,看着她被气得晕头转向了,吉来就吐着舌头离开。那时还是残冬,三月份的样子,张荣彩老人的小屋很冷,要生炉子,吉来烧不好煤球,弄得屋子里满是蓝烟,不得已一边烧火一边欠着门缝放烟。李小梅知道吉来生不好炉子,怕他夜里被烟熏着,虽然是生了气了,还是每日晚上过来帮他烧炉子。吉来便关上屋门,推脱太冷而拥抱李小梅。李小梅开始时挣扎,后来就顺从了。吉来便循序渐进地亲吻她,及至占有了她。李小梅失了身的那天晚上一直哭哭啼啼的,说是她完了,没睑见人了,不活了。可下次她来,吉来抱她上床,她照样是顺从的。吉来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后野心就大了起来,他想睡女孩既然如此美妙,就不应只限于一个。他偷了父亲的钱,逛了两次窑子,被妓女服侍得舒服至极,觉得李小梅比起她们差远了。再去料亭看麻枝子时,吉来就不单单跟她说话了,他盯着她的胸脯看,发现麻枝子发育得不错,就想方设法找机会想把她抱在怀里。然而料亭总是有人,他们无法独处,初春的一天傍晚,吉来就把麻枝子约到了丽水巷的小屋,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把麻枝子弄到了床上。吉来根奇怪,生话中的麻枝子总是笑意盈盈,可与他做爱时眼里却饱含泪水,而李小梅平素总是噘着嘴,在吉来身下时她却因为感受到快乐而咯咯地笑。这两个姑娘他都爱,可惜他知道不能同时娶到家中。吉来因为过分的体力消耗,先前红润的面色变得寡白了,而且日渐消瘦,整日呵欠连天的。到了初夏,他已厌倦了这一切。可是这两个姑娘他一个也摆脱不掉,她们都来丽水巷找他。有时还撞在一起,互相敌视着不说一句话。弄得吉来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跟着,李小梅告诉吉来,说她怀孕了,天天清早起来呕吐。吉来不信,一摸李小梅的肚子,明白闯下了大祸。想着快乐的极致原来是灾祸,就有逃跑的欲望。跟着,麻枝子也怀孕了。吉来本想瞒着父亲,劝她们把孩子拿掉,然而谁都不愿意,而且没想到两个人的家长都很快找到了父亲,将实情和盘托出,他便被父亲从丽水巷揪回丰源当,暴打一顿后,当天就被锁进了仓库。父亲警告他,此事不可对任何人讲,他王恩浩清清白白了一辈子,丢不起这个人。
吉来喝了粥,又吃了饼和咸菜,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的惩罚何时能结束。他很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快乐太短暂,倏忽间就烟消云散,以后再也不做它的奴隶了。他想出事之后,自己若及时逃到新京就好了,他想爷爷奶奶了。尤其是爷爷,他最近常在梦里与他一起到街上去弹棉花,爷爷给他一把零钱,让他买果子吃。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到奉天来看看,难道他真的那么忙么?他憎恨父亲,觉得他是个冷血动物,对爷爷奶奶不闻不问,只知道每年寄些钱回去。相反,他对待乞丐倒是充满了人情味,每逢除夕,照例要让张弓子去买点心,一包包地裹好,再把一堆钱分成十几小份,心满意足地施舍乞丐。吉来觉得父亲之所以保持这个老习惯,除了他性格中有善良的一面,还在于他要做戏给周遭的人看。他喜欢听人们叫他“王大善人” 。吉来这样一想父亲,就觉得他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十分可恶。他想讨个老婆不是个好事情,因为你要死心塌地地为她负责。倒不如不结婚,想女人了就逛窑于。因为妓女只要你付蛤了她钱,从不提其他的要求。李小梅与麻枝子看似没用一文钱就勾引到手了,其实她们的筹码远比妓女要大得多,吉来便有种上了大当的感觉,真是悔恨交加,羞愧难当。
吉来被关押在仓库的第三日夜晚,王恩浩唤张弓子把吉来带进屋来。张弓子简直是泗泪涕零,就差给主人磕头了,怕主人又会改变主意,拿了钥匙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打开了仓房的锁,然后将吉来扶进屋里。王恩浩令张弓子退下,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他有重要事要单独跟吉来说。张弓子怕王恩浩要揍吉来,嘴上答应着离开,关上门后故意将脚步声放得很重,表明他已离去,然后又将鞋脱下提在手中,蹑手蹑脚走了回来,坐在门坎前,想着主人若是把吉来打重了,他就挺身而出。
王恩浩坐在一把硬木红椅上,敲打着左侧栗色圆桌上的瓷茶花碗,一遍遍地打量吉来。吉来的脸脏乎乎的,有些浮肿,眼睑处被蚊子叮咬出红疱来,蔫头蔫脑的,更像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王恩浩本打算着让吉来先开口说话,哪怕认个错也好,然而吉来却始终沉默着,也不看父亲,只是盯着地面的青砖缝看。万般无奈的王恩浩只能摇头叹口气,对吉来说:“你实在是丢尽了你爸的脸面,不成器倒也罢了,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吉来抬头望了眼父亲,觉得他故做威严的样子很可笑,就微微撇着嘴角低下头。王恩浩说:“两个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你说个真心话,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也好为你把这事摆平了。”吉来“ 晤”了一声,抬手揉揉鼻子,说:“哪个我都不喜欢了。”“不喜欢人家你怎么跟人家睡觉?把两个姑娘都弄大了肚子,你倒是说不喜欢了,你是不是个畜牲?”王恩浩气得将茶杯“啪”地摔在青砖地上,觉得怒火中烧,头晕目眩。闻听得真情的张弓子吓得差点不会喘气了,他想好你个吉来,真是色胆包天,怎么让两个姑娘都大了肚子?乖乖!张弓子想让吉来独自住在丽水巷,是这事情的祸根。他想这其中一个姑娘定是洗衣房的李小梅无疑,而另一个人他则想不起来是谁。也许会是开料亭的麻枝子。张弓子不敢深想了,倘若是麻枝子怀孕了,那事情就复杂了,她可是个日本姑娘啊。张弓子倒吸一口气,恍然明白主人这次为什么会如此动怒,他也觉得吉来这是自作自受,实在是干刀万剐都不为过。想想王恩浩一身清白,这点好名声算是让儿子给糟践丁。张弓子一时恨吉来恨得牙根发痒,恨不能亲手掴他两耳光,骂他:“你弄一个不够,还弄了两个,这不是做孽么?”
王恩浩声音颤抖地让吉来必须在两个姑娘当中做出一个选择,好择日尽快迎娶,吉来无所谓地说:”哪个我都不想要,我不愿意成家。”王恩浩厉声喝斥:“事到如今,你还一点悔意都没有?你糟蹋完人家就不管不顾了?”吉来鼻音浓重地嘟囔一句:“是她们自己愿意的,我又没绑着她们。”王恩浩没打吉来,而是又摔了一只茶杯。张弓子不由一哆嗦,啧了啧舌,想主人若是气疯了,也许会把唐代的花瓶也砸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哇!吉来大约想不选择一个,父亲就不会善罢甘休,竟嗫嚅着提出选一个也可以,不过抓抓阉就是了。王恩浩声嘶力竭地叫道:”亏你说得出口,竟然要抓阉,你以为她们是牲口,我这是在跟你做游戏哇?”王恩浩说到最后声音发颤,分明是要哭的样子了。
在王恩浩心目中,他宁愿让吉来娶李小梅。这理由只有一个,因为麻技子是个日本女孩。他丰源当若是娶进了个日本儿媳,会使他分外汗颜,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届时多跟麻枝子的父母赔个不是,赔偿一部分钱,让麻枝子去堕胎。想着王家可能会出一个有着日本血统的后代,王恩浩便不寒而栗。吉来有些犯困了,他问父亲,能不能让他先睡一会,等有了精神再商量娶哪一个?王恩浩大叫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弄出你这么个祸害精!什么时候了,屎和尿都弄到这当铺的门槛了,你还有心情要去睡觉?“吉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嘟囔了一句什么,门外的张弓子没有听见。这时王恩浩长叹一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既然你认为娶谁都无所谓,我就为你做个主吧。娶洗衣房的李小梅吧,她虽然家穷,但本分,也比你小;那个开料亭的麻枝子,她比你还大两岁,我觉得不合适,你看这样定了怎么样?”吉来说:”那就算你帮找抓了个阄吧。”张弓子不由咬了下舌头,想果然另一个姑娘是麻枝子,这下主人可是很难摆平这件事了。张弓子流出了热汗,觉得吉来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自己也有重大责任。因为吉来从新京到了奉天之后一直是他伴其左右,陪他上私塾,陪他上街和游玩,基本是百分之百地顺应吉来,他想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当时瑶琴曾跟张弓子撂下这样一句话:”吉来这孩子,早早晚晚会闯下大祸的,没有这么惯孩子的。”今日想来,瑶琴的话算是应验了。吉来不去私塾以后,王恩浩本想让当铺的人带带他,熟悉熟悉当铺的业务。然而吉来兴趣不大,只是迫于父亲的威力,不得已每周一次地在当铺装装样子,点帐目,听年长的老师傅讲些业务知识,听得一塌糊涂,不知所云,彻底是白听了。王恩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夜里常常睡不好觉,想着吉来也算相貌端正,仪表堂堂地长成个大人了,可他怎么看上去都像个十岁的孩子,满脑子吃喝玩乐的事,实在是个废物。
见吉来没有反对娶李小梅,王恩浩就起身开门去唤张弓子,想让他把吉来领走,看管起来,不许出当铺一步。岂料一推门却见张弓子坐在门槛前,见了王恩浩一屈腿跪下了,泪流满面地请王恩浩原谅他,说是吉来这么不听调教,有他一半的过错,他应该常去丽水巷看着吉来,这样也许他不至于一家伙搞大了两个姑娘的肚子。王恩浩叹口长气,让张弓子赶快起身,说是子不教,父之过,与他无干,让他带吉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吃点东西,不许他外出一步。张弓子唯唯诺诺点头,说:”都到了这份了,我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子呢?”张弓子表示此事绝对帮主人保密,他连瑶琴也不会告诉的,王恩浩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出了当铺去千代田街找麻枝子的家长,为吉来揩屁股上的屎。
星星出来了,纳凉的人也出来了。一些老人坐在门槛上,手摇大蒲扇,享受着怡人的凉爽。不管白天如何躁热,到得夜晚,阳光一过,星光泻地后,大地就起伏着丝丝凉意了。熟悉王恩浩的人就和他打招呼,说:“出去哇?”王恩浩只是简短地“啊”地答应一声,并不像以往一样与人拉上几句家常,他实在是没这份心情了。
干代田街到了夜晚灯火辉煌的。麻枝子家开的料亭子生意也很红火。王恩浩还未见过麻枝子,只见过她母亲。这个日本女人个子很矮,纤细,眉毛弯弯,说话很慢,她来丰源当找王恩浩时略施脂粉,穿一条白色长裙,看上去清雅动人。一开始王恩浩以为她找错了人,因为他与千代田街的人没有联系。待她说出家中开着一座叫金丸的料亭,家中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叫麻枝子时,王恩诰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肯定是吉来闯了大祸。果然,那女人吞吞吐吐说麻枝子与吉来单独出去几个晚上后,如今有了身孕反应,在她的百般追问下,麻枝子承认是吉来的。麻枝子说吉来家开着家有名的当铺,名为丰源当,她就一路寻来了。王恩浩问她想怎样解决此事?那女人面露忧戚之色,说是地和丈夫都不希望麻枝子这么早结婚,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因为他们反对女儿堕胎,认为那样做是有罪的。在此之前,王恩浩刚被李小梅的母亲给请到洗衣房,听她声泪俱下地诉说李小梅被吉来糟践了,不是黄花闺女了,怀上孩子没脸见人了,让王恩浩给李小梅做主。王恩浩明白,这就是让他答应吉来娶李小梅,想想这条路早在意料之中,当即答应了。岂料事隔几天之后,金丸料亭麻枝子的母亲突然也找来了,而且两名家长都表示要把女儿嫁绐吉来,真是使他如五雷轰项,一筹莫展。
王恩浩鼓足勇气推开了金丸料亭的门。只见一个姑娘跪在门首一侧的草蒲团上,穿一件粉色宽松长裙,头发四散着,笑意盈盈地问王恩浩晚上好,让他里面请。王恩浩连说自己不是来用餐的,而是找麻枝子小姐的。他打算着先跟那姑娘谈谈,把儿子的一大堆缺点和盘向她说出,使她打消与吉来结婚的念头后,与她的父母就好交涉了。那姑娘微微抬起头,说她就是麻枝子,王恩浩大吃一惊,因为想象中的麻枝子一定很娇纵,没想到竟是如此亲切可人。这一瞬间他做了比较,觉得从外形气质上李小梅比不上麻枝子,而且凭直觉,麻枝子在性情上也优于李小梅。若不是因为麻枝子是日本站娘,吉来应该娶的是她。但他很快又想到,这姑娘跟了吉来,实在是可惜了。王恩浩自报家门后,麻枝子的脸微微红了,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害羞。王恩浩问她可否能出门与他到千代田街走走,麻枝子点点头,跟料亭的一名员工打了招呼,愉快地跟王恩浩走了出来。千代田街行人不似白日那般多了,街旁的树被微风吹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王恩浩想这些树叶要是能做他的舌头,帮他说话该有多好啊,他实在是难以启齿。麻枝子个子不矮,与王恩浩并行时感觉她就是个大人了。沉默了一番后,王恩浩终于暗暗攥了下拳头,开始阐明来意。他说吉来年少无知,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他作为父亲很为麻枝子感到难过。他问麻枝子怎样看待吉来?麻枝子一顿头,笑吟吟地说:“我喜欢吉来,平常都叫他‘家雀’,他心眼好使,也懂事,就是太懒了。”王恩浩听闻此言,不觉惊奇,他不知该如何奏吉来的本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他先夸赞麻枝子汉语说得好。麻枝子说:“我五岁就跟爸妈来中国了,我们家在天津呆过呢。我的中国话当然说得好了。”他们走到一处茶坊门前,王恩浩建议去里面坐坐,麻枝子说:“外面空气好,我也不想喝茶,在外面说话还能看见星星,不是很好么?”说着,还抬头望了望星空,赞美了一句:“比灯火还要亮堂啊。”见王恩浩沉默着,麻枝子倒是落落太方地打破了尴尬,她说:“我知道妈妈去丰源当了。我本想瞒着父母的,可是它瞒不住了。”麻杖子说着拍了拍肚子,很调皮的样子,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王恩浩对麻枝子的好感也就愈发增强了,但他还是适时地说:“这都是吉来的过错。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他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他妈妈死得早,别人都宠着他。他来奉天后,私塾也没上几年,整日在外面胡跑,喜欢吃喝玩乐,不爱动脑筋,不立事。我本想让他在当铺学点什么,但他没兴趣,十九岁的人了,还像个十岁的小孩子,满脑子怪念头,今天要学算命,明天又要盖关帝庙的,气得你一天到晚头晕脑胀,你这样的好姑娘跟了他,一辈子都得跟着操心,吃不完的亏。我想你别再理睬他了,我知道你不是个见财起意的人,但我会赔偿你一部分钱的。你的孩子,还是不要留下了吧,将来也好轻手利脚地再找个好小伙子。”王恩浩说完这一番话,便有如释重负之感。麻枝子听完后先是沉默了一番,然后她说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和吉来结婚了,她不能把小孩子打掉,那样她才是真正投脸见人了。她喜欢吉来,他们结婚后,吉来可以来料亭住,帮她父母做些餐馆上的事务。王恩浩心想没那么容易,我儿子纵然是个傻子,也不会让他倒插门到日本料亭当女婿的。他不明白一个混世魔王般的吉来怎么会讨得女孩子的欢心,看来儿子在风月场上天生就具有征服人的魅力。为了彻底打消麻枝子的幻想,王恩浩只得说吉来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定下了一门亲事,那女谈是丽水巷一家洗衣房的,总和吉来在一起玩,而且,她也怀了吉来的孩子,再过一周就打算让他们结婚了。麻枝子听后停住了脚步,她靠在一处石墙前,带着哭音说:“我在丽水巷见过那姑娘,她见了我总是气呼呼的样子,看得出她喜欢吉来。我问吉来,他爱不爱她?吉来没说喜爱她,他还发誓说只跟我一个姑娘有这种事。他这个骗子!”麻枝子终于哭了。王恩浩不知怎样安慰她,想着儿子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一箭双雕后偏又说自己情有独钟,真是愈发地觉得恨铁不成钢。麻枝子哭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对王恩浩说,既然吉来已经与洗衣房的女孩有婚约在先,她就不想着嫁给他的事了。王恩浩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了,简直有些泗泪涕零,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麻枝子还说,此事最好不要让她的父母先知道,她自己去做说服工作,至于肚里的孩子,她会想办法的,只是不需要王恩浩一文钱,说得暗夜中的王恩浩脸一阵阵发烫,为吉来臊得慌,觉得麻枝子深明大义,聪明豁达,实在是可惜了这姑娘。
王恩浩从千代田街回到丰源当时夜深了。张弓子将门给他打开,说吉来喝了两碗绿豆粥,如今睡得鼾声如雷。王恩浩骂了句什么,然后走进厅堂,让张弓子给他沏壶茶来,然后再打来一盆洗脚水。张弓子见主人情绪不那么恶劣了,知道事情懈决得很顺利,就满心愉悦地去沏茶。王恩秸喝过茶,又洗了脚,让张弓子把黄历牌拿来,翻了几翻,指着其中的一个日子问张弓子:“这日子结婚好不好?”张弓子见那日子无论阳历还是阴历都是双,就说:“当然行了,不过没有几天日子了,时间够么?”王恩浩说:“又不大操大办,把他住的屋子粉刷一下,买几件家具,做两套行李,先这样娶过来再说吧。”张弓子明白,时间拖久了,主人怕李小梅肚子里的孩子露馅,他脸面受不了,于是连说他抓紧收拾屋子,明天就粉刷墙壁。又说缝被做枕头一类的活瑶琴全能做得,让王恩浩放心。王恩浩点点头,不胜疲倦地侧在藤椅里睡着了。他在即将睡着的一瞬想:这一睡不再醒来该多好哇。
一周之后,一个阴天的日子,李小梅被吹吹打打地娶进了丰源当。王恩浩在福来顺酒家办了十桌席,招待当铺上上下下的人和李小梅的娘家人。李小梅描眉涂唇,打扮得很鲜亮,吉来与新娘子按桌给人敬酒。每给人敬一下,吉来都要实打实地喝一盅。酒宴没结束,新郎倌自己先烂醉如泥了,只得由张弓子先扶他回丰源当。李小梅见吉来醉了,心里生气,就把头上戴着的花全都摘下来扔在地上,并且无所顾忌地呜呜哭了起来。弄得参加婚礼的人好不扫兴。王恩浩更是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之后,丰源当就不那么太平了,吉来与李小梅三天两头就要打一回架,李小梅的哭声经常响起,开始时大家还议论一番,后来习惯了,也不把那哭声当做哭声了,只当做是风儿在呜鸣地响,或者是一只猫在喵喵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