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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溥仪逢到了打雷的日子就有些惊恐,他不愿独自呆在房中,便下楼去西暖阁看祥贵人。祥贵人这一段身子发虚,常常是一身的细汗,而且每至傍晚就低烧。溥仪请老中医给她看过,说是没什么要紧,不过是受了风寒,又赶上夏天,天气燥热,好得慢些,叫皇上不必多虑,每日由老妈子煎汤药给她吃。

谭玉龄躺在床上,没有开灯,而且放着床前的幔帐,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溥仪拉开门后悄悄凑近她,本想吓唬她,突然窗外又一个炸雷响起,跟着是银白色的闪电刷刷而起,在瞬间将天空打得如白昼般明亮。吓得谭玉龄“啊”地一声大叫而起,连叫有鬼,因为闪电将床前的皇上映照得忽而通明,面目古怪;忽而又影影绰绰的,面目模糊。溥仪连忙呼唤了一声祥贵人,她这才捂着胸口“唉哟”叫着,连说:”吓死我了。”溥仪不喜欢听“死”字,就吊起脸子,欲去开灯,这时样贵人制止他说,打雷的日子不能开灯,因为她幼时听老人讲过,闪电是精灵,它专门跑到人间去捉人,雷公追着闪电,说不准就会把什么人给劫走。而闪电专门找有亮儿的地方钻。听得溥仪头皮发麻,觉得还不如不来这里,没压着惊,反倒是更加害怕了。溥仪虽然是满心的不乐意,还是和祥贵人并排躺在床上,用手试试她的额头,看看还热不热,问她身上还觉不觉乏。谭玉龄自然是说比前几日好得多了,不过身上还常常害冷。溥仪无限怜爱地抚摸着样贵人那漆黑、浓密而柔软的头发,然后握起她的手,宽慰她不要把病放在心上,明儿叫老中医来再把把脉,重新换个方子,煎几服药吃下就会好的。祥贵人自是感激不尽地点头。溥仪觉得她的手心又湿又热,便说她可能被雷惊着了,一会儿应该吃点药,不然夜里就睡不踏实了。谭玉龄握着皇上的手,觉得那手冰冷而柔弱,就忍不住攥紧了一些,想为他暖暖手。岂料这一握紧使皇上的手不舒服了,他十分孩子气地抽回手,说:”你弄疼我了!”

祥贵人十分理解皇上的喜怒无常的心情。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皇上在宫内的事务就多了起来。以往只是初一和十五去建国神庙拜祭,而今一个月要去五六次了。今天战场上传来了捷报,溥仪就要被吉冈安直所指使着来到建国神庙,向天照大神叩拜,感谢神灵保佑了前方士兵的安全。而如果有了士兵阵亡的消息传来,则又要去为这些“勇士”超度亡灵。不过,关东军提供给皇上的消息,基本都是捷报。溥仪有些将信将疑,就常唤胞弟溥杰人宫,向他打听战场的真实情况。而往往溥杰所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多少。在溥仪的内心深处,他是渴望日本连战连胜,这样他们的势力会扩大,他光复大清社稷的抱负也就会指日可待了。而且前不久刚刚举行完满洲国建国十周年的庆典,溥仪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然而溥仪又常常灰心丧气,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关东军给安排好了的。不久前,从满洲国曾抽调了一部分空军去太平洋战场,临行前溥仪要在宫中接见他们,为这些年轻的士兵送行。溥仪演讲时很富有煽动性,他讲了为国家效忠,即使战死疆场也是英雄!他还说与其笱且活着,不如壮烈殉国来得高尚。士兵们泪流满面,溥仪也跟着掉下泪水,然后差人送上“御赐酒”,看他们一饮而尽。人们背地把这种去战场送死的人称为“肉挡”,也有的干脆叫做“肉蛋”。谭玉龄私下曾问皇上,听人说皇上给肉蛋送行,把他们都说得泪流满面,果有其事?溥仪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说:”这就是本事。我心里想笑,可眼里必须落泪。在日本人面前,我就是个演员。”皇上的话看似玩笑,可听了让样贵人心酸。她知道皇上每次去祭拜天照大神之前,都先要在自己的祖宗像前磕一遍头,这才心安。而且进了建国神庙,他嘴上念的是天照大神,心里默念的却是佛经经咒,在祥贵人看来,皇上是可怜的、痛苦的。为了讨取关东军欢心,战争开始以来,皇上带头捐款捐物给前线,称为“献纳”,宫里的人不得已积极响应,谭玉龄也捐了款。最可笑的是连疯了的皇后婉容也捐了款,她整日被囚禁在屋里吸大烟,精神早已不正常了,她又懂得什么光荣的“大东亚战争”呢,足见皇上为了取得关东军的信任,什么招都使上了。祥贵人始终讨厌日本人,尤其入宫以后,对他们更是深恶痛绝。吉冈安直在她眼里就是这宫中的一只大老鼠,他嗅觉灵敏,无孔不人。

雷声轰隆隆地再次炸响,玻璃窗被震得哗啦哗啦响,就像许多风车摇动的声音。闪电时隐时现,室内也就忽明忽暗着。溥仪一般不在祥贵人的房里过夜,但这一刻有些困倦了,就小憩一下,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梦见自己和样贵人去了乡下,是初春时节,草甸子上野花盛开,牛羊成群,蓝天上云朵洁白。风儿轻轻地吹,他们看见蝴蝶在花间翻飞,农人在不远处的田间劳作,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他们手拉着手在草间漫步,突然,前方跑来一头怪兽,它通身黑色,个大如牛,敏捷如兔子,长着六条腿,跑起来威风凛凛。溥仪听见祥贵人“啊—”地大叫一声。连忙拉着她的手躲闪,岂料这怪兽眨眼间就奔到近前,一口就把样贵人吞吃下去,然后撇下溥仪,大摇大摆地远去了。溥仪就哭着呼唤着祥贵人的名字,十分伤心地醒来了。雨声已小了,没有雷声,亦没有闪电了,溥仪在暗夜中拉了拉样贵人湿热的手,心下觉得这梦甚为不吉,连忙起身到卫生间冲着马桶“呸呸呸”地吐了三口痰,然后撒了一泡尿,放水冲了马桶,念着“屎梦尿梦,随着尿道出去”,祈望噩梦在那三声唾弃声中自生自灭了。这一招还是婉容教他的呢。祥贵人恹恹无力地拉亮了灯,她坐在梳妆台前,微微气喘,问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溥仪,他刚才做了什么噩梦了,身体一耸一耸的,喉咙就像被卡了东西似的“啊啊”地怪叫,溥仪淡淡一笑,说没有什么,他梦见自己沿着河边走,一不留神落人水中了。样贵人听了不由微微笑了,说:”那你最后上来了么?”“只是扑嗵了那么一两下,我就觉得河里有双大手把我托了上来。”溥仪信口开河。样贵人无限欣羡地说:”你是皇上么,梦里遭难了都有神仙伸出手帮助你。不似我们这些贱人,就是梦里断了头,也不会引起什么风吹草动的。”溥仪又不高兴了,他讨厌“死”这个字,更忌讳别人说“断头”,哪怕是打比喻或者说着玩也不行,于是很气愤地拂袖而去了。

雨后的天空很蓝,云朵呈莲花状,一朵朵迤逦相挨,莹白动人。溥仪站在窗前望那云朵,便有一种想飞进云中,坐在莲花似的白云中修行的念头。在他想来,那便是来世真正的“净土”。这样一想,心中不由泛滥起一股诗情,不由随口吟出:”纵身一跃脱尘埃,云端看破红霞散。”不久,那莲花形的白云又幻成鲤鱼形态,他又信口吟出:”龙门跳跃处,独我占鳌头。”就这样吟来吟去,诗兴大发,觉得自己已是李杜转世,才华锐不可当。如果不做满洲国的皇帝,定是个千古流芳的诗人。他回忆着昨夜的电闪雷鸣,又写下了这样一首诗:”茫茫天庭云破处,灼灼闪电似天河。同德殿上听风雨,西暖阁下闻莺歌。”溥仪吟诗正吟到酣畅琳漓处,李国雄前来通告,说是服侍祥贵人的老妈子急慌慌地上得楼来,大惊失色地说刚才祥贵人与人围在桌上打骨牌,忽然间晕倒了,脑袋栽在桌子上,打散了一摞骨牌。如今宫里的御医正在给她把脉。溥仪因为做诗做得兴味盎然,被人打断了诗兴十分扫兴,因而一抽鼻子扬着手让李国雄滚出去,然后骂样贵人这是自轻自贱,明知自己身子发飘,头脑恍惚,就应该多在床上静养,打的什么骨牌呢,纯粹是自作自受!李国雄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皇上静立窗前独思,心思也许正在高山流水、白云深谷之间徜徉,他的通告显然是不合时宜。于是出门时暗暗掴了一下嘴巴,骂自己一个老随侍了,却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活该受到奚落。

样贵人躺在床上,觉得暖洋洋的阳光毛茸茸的,就像可爱的小动物的毛发一样在轻轻安抚着她。中医给她诊过脉,她就撩起床帐,去捉这温柔可爱的阳光,内心有某种伤感,特别想哭上一场。以往她身子不爽时,哭过一场就觉身心舒畅,即使不吃药,那病也会神奇般地痊愈。而她今天想哭,却有些哭不出来。她想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你用肉眼能看到和感觉到,可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比如怡人的晚风,比如柔软的月光,比如西天上的落霞,比如某一声饱含爱意的呼唤。她手触之处,只是一片虚空,而它们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她知道皇上信佛,常讲人要苦苦修行,将来才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在样贵人看来,晚风、流云、闪电、雨水等等都是佛国的事物,不然她不会伸出双手奋力去抓,而却两手空空。这样深入地一想,便觉人的境遇是最悲凉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哭得格外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服侍她的老妈子听闻哭声,就慌不迭地赶到床前劝慰她,说是人一生病,心里发焦,情绪难免低落。不过不要老哭,哭很伤神,病就缠绵不爱好,让她爱惜点自己。样贵人便说她想父母亲人了,觉得自己若不再见上一面,也许就见不着了。老妈子沉下脸,说:”可不敢青天白日地说胡话。你这么年轻,是个富贵命,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不要把自己往坏处想。你要是想家人了,就跟皇上说说,过段时间让他们来新京看看你,进宫时再给你带来两包糖炒栗子,我看你的病也就没影儿了!”说得谭玉龄顿时神色开朗了许多。她斜倚在床头,由老妈子给一勺一勺地喂了碗米粥,然后睡去。

祥贵人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梦里见到一个穿紫衣的老女人,手中拿着只空篮子,让她与她一道沿途采花去。老女人面如满月,有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看上去很漂亮。谭玉岭见那篮子是空底儿的,就笑着说,让我跟你采花,除非换只篮子,这祥你把满世界的花都采在篮子里,也会一朵不剩,篮子会空空如也。老女人却闪着美丽的大眼说,谁说这篮子是空的?它明明有着底儿么!谭玉龄便不理睬她,欲独自转身回返。可老女人不依不饶地拉住她,偏要同路采花。于是她只好与她沿路采下去,花儿倒是不少,多如繁星,紫白红黄应有尽有,谭玉龄采了不少扔到篮子里,弄得满手花香,可篮子里却一朵花也未存下,累得她走不动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整个身体忽然软绵绵下沉,大地宛若乌云,使她轻而易举就坠人深处了。谭玉龄从梦中惊恐不堪地醒来,见天色已暗,内心便有更加孤独的感觉。她觉得腹部发胀,老觉得憋尿,每次去卫生间又尿不出多少,弄得浑身虚汗淋漓。老妈子听见屋里有动静了,知道祥贵人醒来了,就端着杯梨汁进来了,让她喝了,清理清理虚火。祥贵人就把方才的梦跟她说了,老妈子大惊失色,因为她知道,但凡一个男人死了老婆,她再新娶时,新媳妇要买一只空篮子送到那男人亡妻的坟上,让她去采花,采满了花再回来。岂料那篮子是空的,没个采满,她也就水远别想回家了。老妈子想是否样贵人阳寿已尽,有另外的姑娘要进宫来取代她,才会让她在梦里与拿着空篮子的人一同采花?老妈子便问祥贵人,这穿紫衣的女人她以前是否见过?祥贵人想了又想,忽然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她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街坊。她家开着米店,她整日坐在秤前给人称米,性格很好,待人温和,左邻右舍的人都喜欢她。她平素爱穿一件紫衣裳。四十来岁时突然得场暴病死了,留下了三个孩子。她男人后来又娶了个年轻媳妇,很刁蛮,待前方的孩子很刻薄,常听他们三天两头地吵嘴。那女人脾气大,一生气就把米店的米往外扬,一些家里有鸡的小孩子就抱着鸡去米店门口让鸡啄米。”想起了童年有趣的事情,谭玉龄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可老妈子却笑不起来,她心慌意乱的,生怕祥贵人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撤手人寰,那样皇上可就可怜了。宫里的下人都知道皇上宠着祥贵人,时常下楼来看她,逗她寻开心,西暖阁里时常传出他们的笑声。

又一日天时阴时晴,祥贵人终是起不来床了。当下人将这消息传给溥仪时,他正在书房与吉冈安直聊天。吉冈安直一顿头对溥仪说,中医治病没有西医见效快,容易误诊。他认识满铁医院的一个日本医生,此人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之能力,不如请他入宫给贵人诊治,以免延误病情。溥仪也觉得老中医这一段对祥贵人的病并没有起到有效的遏制作用,就随口答应了,他实在太想让祥贵人快点好起来了。吉冈安直说到做到,他立即终止谈话,起身去满铁医院请日本医生。溥仪叫了一杯咖啡,喝过后临了一会儿帖儿,觉得憋闷,就写顺口榴:蛋,俩心,三人吃,四时开斋,五月酒开怀。六旬不胜酒力,七仙女下界思凡,八仙过海波涛翻卷,九担米馋煞梁上燕子,十夜里蒙头大睡不看天。溥仪幼时即喜欢编这样的顺口溜,因为老太监说起宫外流行的顺口溜一套一套的,听起来琅琅上口,非常有趣。顺口榴涉及内容极广,有人情世故、历代将相的,也有天文地理、神话传说和才子佳人的,还有的关乎医疗、偷盗、匪贼、赌博、床上艳史等一类故事的,实在是包罗万象,无所不能。溥仪写过了顺口溜,见天色已昏,就差随侍去问问,看看日本医生进没进宫,祥贵人如今怎样了?随侍很快上来回话,说是日本医生已来了,他还带来了护士,正在给祥贵人输血。一听输血,溥仪就有些大惊失色,正要下楼看个究竟,吉冈安直兴致勃勃地上来了。他搓着手对溥仪说,贵人的病不要紧,有日本医生在,她很快就会好起来,请皇上不要担心。溥仪自是连声感谢。吉冈安直喝了口茶,然后说晚上自己不回家了,就留在宫里住,这样可以随时随地观察祥贵人的病情。溥仪连说不必,那样他太辛苦了,自己内心过意不去。吉冈安直一撇嘴说,日满不是亲如一家嘛,如今供的祖宗都是一个,他怎么能对祥贵人的病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呢。溥仪便起了疑心,心想祥贵人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原来老御医为她诊病时你吉冈安直是无动于衷的,如今来了日本医生,你倒热情过分了,这其中莫非有奥妙?溥仪有些心慌意乱了,吉冈前脚一走,他就赶紧奔进佛堂,烧香磕头,祈求佛主保佑祥贵人病情好转,千万不要落人日本人魔爪。从佛堂出来,他的心平静了许多,就下楼去西暖阁看祥贵人。祥贵人床前围着好几个人,有日本医生和护士,有服侍祥贵人的老妈子,还有吉冈安直。见皇上来了,样贵人就冲他笑了笑。溥仪见她胳膊上正输着血,便问她感觉好些没有?祥贵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见皇上来了,吉冈安直就给医生使个了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溥仪俯下身,悄悄问祥贵人输血做什么?这血是谁的血?干净不干净?因为有护士在场,谭玉龄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什么也没说。溥仪便给老妈子使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招呼女护士出去喝点茶,吃块点心。留下皇上和祥贵人独处一会儿。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谭玉龄不由泪如雨下,皇上赶紧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叫她不要担心,他刚为她烧香求过佛,一切会安然无恙的。祥贵人低声埋怨皇上不该给她请日本医生,她不信任他们。溥仪连说只让他们在这里呆两三天,之后不管病情怎样,找个借口请他们回去,让她不必多虑,祥贵人这才露出笑影。说是输了血之后,觉得胸不那么闷了,只是担心这血从医院带来,里面做了什么手脚可就难说了。溥仪便高兴地说既然输了血觉得有起色,证明日本医生看得还不错,也许明天她就能下床散步了呢。他告诉她,花园的步步高花开了,开得金黄,很晃眼。网球场上这一段老是有一群一群的麻雀落到地上,弄得上面一片白花花的屎。祥贵人便问书画库后面依着石墙生长的爬山虎花开没开,往年她和皇上散步时曾到那里看过花。溥仪说等她好了,他们一同过去看看,估计花早已开了,巳是八月上旬了么。样贵人使劲拉着皇上的手,很恋恋不舍的样子。溥仪忽然涌起了无限柔情,他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一吻使谭玉龄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溥仪忙劝慰祥贵人揩干眼泪,不然让日本人看见了不好,以为不愿意让他们给治病呢。祥贵人理解皇上的一片苦衷,就乖乖地擦了眼泪,歪着头看了眼窗外,问云彩厚不厚。明天会不会有雨?未等溥仪做答,女护士推门进来了,跟着,吉冈安直和日本医生也进来了。也许是灯光映照的缘故,溥仪觉得医生的脸色发青,不似刚才离开时那么自然,他看了一眼病人后,马上又把目光移开,盯着桌上的一只花瓶看。不过吉冈安直倒是神色愉悦,他甚至于有些眉飞色舞,劝皇上可以回去歇着,这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理。“处理”二字使溥仪很不高兴。溥仪虽是满心不悦,还是走出了西暖阁。走前他看了眼样贵人,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四目对视的刹那,竟有一种无限的惆怅、依恋、担忧和怜爱包含其中,使溥仪在离开时有些忐忑不安的。他回到书房,便问随侍,他留在西暖阁时,吉冈安直把日本医生叫到哪里去了?随侍说吉冈将医生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说什么去了。溥仪便问随侍听没听见他们议论些什么,随待说他哪敢凑近吉冈安直的办公室偷听人家谈话,溥仪便勃然大怒,骂你只长着个吃屎的脑袋,天生就是一个该揍的贱奴才!吓得随侍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并未到起风的季节,可是溥仪却听见窗外晚风在呼呼地叫,内心便有凉意刷刷滚过。他听了会儿收音机,摆弄了会儿床头的小手枪,按照惯例裁可了几份放在案头的文件,然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一块印章。这样混到子夜时分,他吩咐随侍传膳,御膳房的孩子就踏碎遍地星光一路气喘吁吁跑来,稳稳当当地送上皇上的晚饭。两块煎豆腐,一碟熏牛肉,一盘红油鹅掌,一盘素炒洋白菜,一碗栗米粥,两个小窝头,一碗西红柿汤等。随侍先为他兢兢业业地“尝膳”,之后溥仪才放心地拈起筷子吃喝。有的菜他干脆碰都未碰,而碰到的也只是蜻蜓点水地吃一点。吃过饭,也就是后半夜了,御膳房的孩子把食盒子收起,依然是一路小跑着返回,他们在向回返的时候敢抽空打几个呵欠,而来时则不敢,怕一个呵欠打深了,手上一抖,会使汤洒菜倾,那样就会受到皇上的体罚。

溥仪用过膳坐了一会儿马桶,觉得痔疮有些犯了,就有些恼火,怪罪御膳房前日不该将鸡丝里放上辣椒,辣椒使他的痔疮复发了,便气急败坏地吆喝随侍,让他传内廷司务总长,他要扣御膳房的人三天的工钱。之后,连忙去药柜里翻药,让随侍为他在患处涂抹,涂抹完毕,已没有了任何心情,本想差人下楼打探一下祥贵人的病,想想自己身子也不爽,也就罢了,熄灯上床,倒头便睡。

溥仪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醒来的,当然这还算早的,有时醒来是午后了。他做了许多梦,因而醒来时有些疲乏,头脑昏昏沉沉的,李国雄为皇上穿衣时眼圈红着,溥仪便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李国雄只好实言相告说,他家安然无恙,倒是宫里出了大事,祥贵人一大清早没了。溥仪愣征了一刻,没有反应过来,李国雄又重复了一句,他这才醒过神来,嘴上连说“不能”,然后下床穿鞋,往西暖阁跑去。才到西暖阁门口,就看见了门前挂着的白布,看见了服侍谭玉龄的老妈子满面的泪痕,心里就像被人给泼了瓢冷水,透心地凉,再也迈不动一步了。李国雄连忙赶过来搀扶皇上。老妈子对皇上说,样贵人昨晚折腾了一夜,日本医生一会儿给她打针,一会儿又给她吃药,可她说身上难受得很,抬不起头,眼前发飘,看不清东西。身上忽而热一阵儿,忽而又冷一阵儿。到了清晨,她口渴得厉害,喝了两大杯水后,小肚子胀了起来,之后见她呼吸困难,嘴唇青紫,不出半小时,就歇了气了。溥仪掉下了几滴眼泪,他责备老妈子,为什么不上楼招呼他一声,让他最后看一眼祥贵人?老妈子抹着泪说,她当时要这样做的,可吉冈安直说皇上早晨那会儿睡得正香,不要去打扰了,她就没敢去,眼睁睁地看着祥贵人嘴里唔噜着什么过世了。至于她说的是什么,谁也没听见,当时西暖阁已乱做一团了。老妈子说贵人才走,鬼气还很重,劝皇上不要进去了。李国雄也说,皇上就是想看贵人,也不要选这个时辰,等人把贵人打扮一番,换上新衣裳再来看。正说着,吉冈安直捧着个花圈进来了,他步履轻快,见了溥仪后他放下花圈,紧紧握住皇上的手,说他很难过,劝他节哀保重。溥仪不明白怎么祥贵人才死,吉冈就送来了花圈?那花圈插满了白色的百合和金灿灿的菊花,看上去格外耀眼,难道他提前就将花圈预订下来了?溥仪不寒而栗,悲哀得几乎晕厥过去。回到书房,他锁了门,独自饮泣了一番,然后悄悄唤李国雄为他剪下一缕样贵人的头发,就要左鬓上的那缕,他常抚摸着的,以做纪念。溥仪还让李国雄吩咐御膳房的人,他要为祥贵人吃素三天。然后他进了佛堂焚香打坐,为贵人超度亡灵。

祥贵人走了,这宫中越发冷清了。溥仪时常在梦中见到她,她有时笑吟吟的,有时则愁眉苦脸。溥仪认定是日本医生害死了谭玉龄,她的病并没有那么重,为什么日本医生只治了一天一夜,就使她命丧黄泉?溥仪觉得这宫中越发没有安全感了,他让自己的侄子为他搜索他居住的屋子,看看有没有窃听器?他还命令任何人不准动西暖阁的东西,一切都要保持着贵人活着的样子。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风真正是凉了。某一个深夜,溥仪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的风声,看着案头那一缕贵人左鬓上的秀发,由不得悲从中来,信笔写下了一首悼念贵人的诗:比肩西窗看落霞,相拥帐下听夏雨。不知牵牛向上开,朵朵连天竟无语。我叹清晨梦浑噩,终未与尔一惜别。天庭清雨化作泪,风尘滚滚道永诀。溥仪写过诗,觉得心不那么郁闷了,他默读了几遍,觉得已把这诗记在心头了,就将这诗撕得粉碎,扔进纸篓,免得白纸黑字被吉冈安直看见。溥仪拈起贵人的那缕秀发,轻轻嗅着,觉得只有头发才是人身上万古长青的东西,他闻到了贵人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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