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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消融后,街头巷尾就全是泥泞了。宛云和阿永到餐馆送酱菜,便与这泥泞纠缠不清了。独轮车的辐条裹满了泥浆,越积越厚,到了一定程度辐条承受不住了,那泥巴就破罐子破摔似的自落到地上,重回到泥泞中去了,期待着下次再搅到哪辆车的辐条上去,跟着吱扭扭地转圈玩。

宛云和阿永在一起相处得十分和睦。这几年他们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互不相扰。只要阿永偶尔凑到她面前,宛云就吓唬他,说是永远不理他了。二月初二不再领他剃龙头,正月十五也不领他去看花灯了。阿永就很听话地乖乖回到他的被窝。不过冬季外面北风呼啸得甚为嚣张时,阿永便坐在宛云枕畔,握着她的手,说是怕她夜里蹬被子凉着。要随时给她盖被子,使得宛云好生感动。平素对阿永的照顾也就更为精心些。衣着始终让他整洁着,几乎不让他独自出门,怕别人欺负他,骂他是“傻瓜”。宛云和阿永最早一起送酱菜时,有些饶舌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嚷:”大傻瓜,小媳妇,推着小车送酱莱,一送送到天黑黑,拿着星星当馍吃。”阿永也知道这傻瓜指的是他,就气咻咻地回头骂:”你们才是大傻瓜呢!”

酱莱园这两年的生意越来越冷清,许多餐馆都不订南市街酱菜园的酱莱了。但因为以往赚头不少,家中亦有积蓄,因而逢到年节那锅也是油汪汪的,灶房里飘着香味。宛云每年也能添置两套新衣裳,穿起来十分眼亮。走在街上时,就有人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小妹妹,穿花衣,蒙上盖头上我家。”宛云对这样的无赖从不理睬,连头也不回,一任他们自己说累了,无趣地走开。

送过两家酱菜,已经快中午了,宛云答应过阿永,要将今天卖酱莱的钱用来吃包子。他们推着独轮车,吱扭扭地来到王记包子铺。这家包子铺是清真风味的,久负盛名。包子皮薄馅大,主要以牛肉白菜、羊肉萝卜两种馅为主。此外还兼营一些酒肴,如百叶、牛肚、牛舌、羊肝、羊心、羊蹄等等一些熟食小菜,味道很好。阿永喜欢吃羊肉萝卜馅的包子,一个包子有拳头那般大,阿永一顿能吃八个。吃过后满嘴都是膻味,宛云若是闭上眼睛,就以为身旁跟着一只羊。而宛云最多只能吃两个。王记包子铺的回族女主人蒋秀云认得他们,阿永一进包子铺,她就叫道:”唉哟,阿永,你终于来了!我估摸着你有一个月没来了,肯定馋包子了,是吧?”阿永嘻嘻笑着点头,朝墙角的位置走去。阿永无论在哪吃东西,都不喜欢临窗,说是看着过往行人都饿得又黄又瘦的样子,他就吃不下去了。阿永坐定后,宛云把独轮车锁好,也跟了进来。蒋秀云因着宛云的名字中也有个“云”字,见着她总是热情洋溢的,她说:”宛云,你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多俊啊。”宛云穿件红底黄花的麻绸面袄罩,扎两条羊角小辫,脸色粉嘟嘟的,看上去娇媚可人。宛云笑笑,跟蒋秀云说要十个羊肉萝卜馅的包子,在吃包子的调料里要多放些蒜泥,阿永喜欢吃蒜。蒋秀云叫了一声:”阿永可真有福气!”宛云落落大方地走到阿永旁边坐下,也不管屋子里有的食客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们。

阿永有个怪癖,若是时间久了未吃到好东西,夜里就会馋得直流涎水,涎水能把枕头打湿了。这时宛云就得跟朴善玉说,该领阿永去馆子吃点什么了。朴善玉近两年衰老得很快,头发白了许多,面上皱纹重重,脸色灰黄,似是十分忧虑和疲惫的样子。宛云进了酱菜园。她虽然不对阿永操太多的心了,但是心里一直对宛云放心不下。她眼见着宛云一天天长高,模样越来越俊秀,街坊邻里都夸宛云长得像朵鲜花,夸过后眼里又都流露出某种悲天悯人的神色,朴善玉便明白这些人心底在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明白宛云是十分招惹人的,寸草理发店的王大疤拉,以往与李金全家并无接触,自打他老婆跟日本人去了东洋,王大疤拉就每隔半月都要来酱菜园两次,一见了宛云就两眼放光,腮上的肉激动得像拉磨的小毛驴的屁股,一颤一颤的。在朴善玉看来,宛云即便有一天红杏出墙,也不会跟王大疤拉这种又老又丑的货色,倒是开着照相馆的耿同仁的儿子耿舒非,在朴善玉看来对宛云最具诱惑性。耿舒非在奉天读大学,每年的署假都回新京。李金全与耿舒非的父亲耿同仁交往甚密,耿舒非每次回新京时都要抽空来酱莱园看望李金全。耿舒非初见宛云时,是个细雨缠绵的夏夜。朴善玉还记得她和宛云坐在厅堂里打格褙,预备着给阿永做两双结实耐穿的鞋,这时耿舒非来了。耿舒非打着把杏黄色的油纸伞,在进门的一瞬才收束了伞。他见了朴善玉说了声“伯母好”,然后微笑着走进室内。宛云坐在板凳上,正把一块块碎布抹了浆糊往格褙上粘。见耿舒非进来,她惊诧地抬起头。朴善玉注意到宛云与耿舒非四目对视良久,直到她搬过椅子唤耿舒非坐下。事后朴善玉问宛云为什么看到耿舒非显得格外吃惊,宛云淡淡地说:”我没有想到下雨天家里还会来人,当时就吓了一跳。”朴善玉对这解释更加疑虑重重,想一定是宛云看到耿舒非长得又高又帅,眼前一亮,才会出现惊异之色。她琢磨着选择一个适当的日子,大张旗鼓地给阿永和宛云办上几桌席,让所有人觉得宛云与阿永的婚姻是板上钉钉儿的事,旁人休要再插足。朴善玉还单独教诲儿子。宛云是你的媳妇了,晚上睡觉要一个被窝里,想干什么就干么,不要在意宛云是否乐意。阿永就很气愤地“呸”她一口,说:”云是好人,不能欺负云。”弄得朴善玉无可奈何,只能徒自叹息,想着如今她活着能帮阿永看住宛云,若是有一夭自己一命呜呼了,宛云还不得明目张胆地出去寻欢做乐。每每一想到阿永有一天会戴上一顶沉甸甸的绿帽子,朴善玉对宛云就没有了好声气,动辄指责她,什么衣裳穿得太鲜亮了,炕面擦得不干净了,被子叠得没有棱角了等等。宛云从不为自己辩解,朴善玉说了她,她会立即换下鲜亮的衣裳,岂不知这衣裳还是朴善玉亲手为她买下的。虽然说炕面已擦得油光可鉴,纤尘不染,她还会温顺地提着抹布仔细再擦一遍,弄得朴善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还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宛云又有什么错呢?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又柔和,包子铺里洋溢着温暖的气息。阿永已经一口气吃下三个包子,因为吃得急,噎得直打干隔,宛云连忙端水让他顺顺嗓子。宛云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的,尤其是陪着阿永在馆子里,就要吃得更慢。否则阿永一看宛云先吃完了,定然要把余下的包子都推到宛云面前,让她多吃。宛云见蒋秀云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了,蒋秀云对宛云说:”这汤给你喝,羊杂碎汤,鲜着呢,吃了补身子。”蒋秀云笑着放下汤碗。每回宛云来这里,蒋秀云都要免费给宛云一碗汤喝。蒋秀云常挂在嘴上的一个故事就是有个儿媳待婆婆不好,每回宰鸡熬了汤,一丝肉都不给婆婆吃,只把汤端给她,而自己则提着整只鸡大快朵颐。几年下来,受了虐待的婆婆又白又胖,白发变青丝;而儿媳则又黄又瘦,两龚斑白。儿媳这时才明白,原来鸡汤的营养远远高于鸡肉哇。蒋秀云讲完这个故事,总是总结性地说一句:”俗话说,一碗鸡汤一碗血啊,汤是人活命的根本呐。”宛云才不想那么多呢,在她看来,能够吃饱肚子,能够使阿永不惹是非,便大吉大利了。蒋秀云也许是受了汤的滋养,看上去像她讲的故事中的婆婆一样,面色新鲜,发丝润泽,就连笑影也仿佛带着一种充足的营养,分外明媚。她对宛云说,昨天馆子里来了个穿戴别致的女人,上身是一件水红色低领毛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直筒式薄呢裙,脚蹬一双皮靴,腕上挂了一串叮当做响的各色镯子,向人打听一个叫朴善玉的朝鲜族女人。宛云正喝着羊杂碎汤,心下一惊,忙放下汤碗,说:”她找的是我婆婆呀。”蒋秀云说:”我跟她说了,南市街有一个酱菜园,那儿的女主人就叫朴善玉,让她去那找,她没去么?”宛云摇了摇头。蒋秀云就不以为然地说:”兴许她要找的不是你婆婆,朝鲜人里叫朴善玉的多着是呢。”宛云便问:”她多高?长得什么样?”蒋秀云说:”看上去跟你婆婆差不多一般高,很瘦,虽然是打扮了,脸上看着还是很憔悴,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不过她眉眼生得好,若是多在我这喝几碗羊杂碎汤,保证她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蒋秀云说完,丢下一片笑声,又回灶房忙活去了。宛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想着回家后,一定要跟婆婆说说,没准真是她过去的亲戚寻亲来了呢。

宛云的眼前又悄然浮现了耿舒非的影子,想起他看自己时那热烈而又幽怨的神色。近一年来,只要是闲下来,仿佛生活一下子就出现了裂缝,耿舒非的影子肯定会趁机而入,直戳向她心底。他高大、英俊、沉静,面色略微苍白,谈吐得体,使宛云对他抱有深深的好感。宛云还记得春节后耿舒非结束寒假回奉夭的前两天,他来酱菜园,刚好婆婆和阿永都不在,宛云坐在窗前拿着竹撑给窗帘绣几只金鱼。耿舒非走到宛云面前,宛云只觉得心跳加快,面颊发烫。她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不知是该先给耿舒非倒水还是先拿椅子。耿舒非也略有窘态,他对宛云说,我想邀请你去我家的照相馆,让父亲给你单独拍几张照片,宛云连说不麻烦了,她不想照相,而且相片对她来说也没什么用。耿舒非说:”你说话老是一副大人的腔调,其实你还只是个小姑娘,要懂得美。你留下几张好看的相片,将来年纪大了一看,心里肯定很喜悦。”宛云心想,若是真的活到了老眼昏花时看当姑娘时的照片,有的只能是忧伤,不可能是喜悦了。耿舒非见说服不了宛云,也就不勉强。宛云给耿舒非搬了椅子又倒了茶后,依然坐在窗前绣金鱼。不过她开始心慌意乱了,不该多下针的地方用足了针,使两只金鱼的眼睛大得跟紫葡萄似的,耿舒非走过来看了一眼宛云手中的活,笑道:”这金鱼眼赶上牛眼大了。”宛云不由” 噗哧”一声乐了,耿舒非就垂下头大胆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云,我喜欢你,你等着我大学毕业。”那一瞬间,宛云只觉得四肢冰凉,脑袋发木,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仿佛自己正端坐在云彩上。等她的意识逐渐苏醒,内心有一种久违的感动使她想大哭一场时,阿永提着串鲜红的辣椒又跳又叫地进来了,他左一声“云”,右一声“云”地叫着,宛云只得上前招呼他。朴善玉见耿舒非在家,神色便有些不悦,吩咐宛云到张运田家,把前几日借他家的一只罗筛还回去,宛云知道这是借故支开她,但又不得不从命。那罗筛只有脸盆大小,借来是给阿永算命的。张运田是个算命先生,如今已经九十多岁,抱病在床亦有几年,早就糊涂得不知魏晋了。不过左邻右舍的还是迷信他,他用过的算命器具,人们认为依然有灵性,逢到有什么事化解不了,就借来一用。那罗筛就是其中之一。罗筛的中央固定着一道细长的铁丝,就像颗狼牙似的,做法时由两个童子一左一右托着罗筛,在案板上均匀撒上一层白面,问卜的人念叨着欲求之事,童子的手臂开始动来动去,那道铁丝就在面上画下一些图形或写下一些字。宛云记得那天出现的图形类似一个独轮车,旁边还写着个“转”字,朴善玉神色大悦,说是儿子将来定能开窍,会继承酱菜园的事业。那两个托罗筛的童子,是从邻居家找来的,一个五岁。一个七岁,托过罗后五岁的孩子跑着出去撒尿,而七岁的则没忘了朴善玉对他的许诺,朝她要糖吃。宛云觉得婆婆做这些事实在是自欺欺人,阿永就像一锅彻底混了的汤,不可能再清的了。宛云到张运田家还过罗筛,就风急风火地赶了回来。不出她所料,耿舒非已经被婆婆打发走了。婆婆见了宛云说:”如今的大学真是上不得,你耿伯伯对我说,舒非在外面很能花钱,不好好读书,去年还交了女朋友,说是今年暑假要带着回来呢。哼,这种儿子,我看是白养,说出去挺光彩,一个大学生,可实际呢,又赔钱又沾不上一点光,没什么用处!”听她的口气,好像只有阿永是有用的。宛云对婆婆的话将信将疑,因为耿舒非留在她额上的吻还热着呢。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她静坐独思,耿舒非的影子就像河底的红鱼一样悄然浮出水面,在她心底泛起阵阵链漪。那印过热吻的地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微微发热,仿佛有只蝴蝶落在了上面,她这才明白,思念是如此美丽而疼痛。

阿永吃完了包子,宛云因为心思在别处,包子只吃下一个,汤也剩了多半,她唤阿永把它们都打扫干净,否则浪费了可惜。阿永的胃想来有和尚的布袋那样宽大,他听话地把它们全都收归腹中,宛云便和阿永一前一后走出包子铺,推起门口的独轮车,吱扭扭地朝南市街走。街巷中的泥泞再次与他们遭逢,独轮车的辐条上很快又濡满了泥巴,转起来格外沉重。

宛云回到家里,才进厅堂,就见婆婆两眼哭得通红。藤椅里坐着个陌生女人,她穿一件水红色低领毛衣,脚蹬一双皮靴,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风尘仆仆。朴善玉带着哭音将阿永领到那女人面前,让阿永叫“姨”。阿永看了一眼那女人,嘻嘻笑了两声,开始不迭声地叫“姨”,直叫得那女人流下了泪水。宛云想,这一定是蒋秀云跟她提起的那个女人了。阿永叫过“姨”,朴善玉又把宛云推到那女人面前,对她说:”这是阿永的媳妇,叫宛云。”宛云便也叫了一声“姨”,然后盯着那女人看。朴善玉对宛云说,这是她失散了多年的妹妹,如今从朝鲜过来找她,要在家中长住了。宛云“哦”了一声,心想她是你亲妹妹,当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了。宛云见那女人涂着很厚的脂粉,指甲也染红了,就想起了王大疤拉的老婆,心中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姨也就没什么好感。当晚,李金全回家吃饭,见餐桌旁多了一口人,而她又与妻子的模样十分相似,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想一定是小姨子从朝鲜过来了。果然,朴善玉指着李金全对妹妹说:”这是你姐夫。”宛云见她张着嘴半晌叫不出“姐夫”来,便明白一定是公公的斜眼把她吓着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树发芽了,街巷中的泥泞也就作古了。宛云有回偷听到婆婆与她妹妹朴善姬的谈话,知道她是从满洲北部军队驻所逃离出来的,在那里为士兵提供性服务。朴善姬对姐姐说:她最多时每天要接待二十几个士兵,每个士兵规定时间不准超过半小时,那些士兵很疯狂,肆无忌惮地蹂嘴她,一天下来,她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下身疼得都坐不住了。宛云听到此时不由鼻子一酸,对朴善姬的同情油然而生。公公却不然,他对这个新来的小姨子似乎很鄙视,同桌吃饭时从不看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时总要扬扬脖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式。朴善姬对此并不计较,她对李金全依然递上笑意,在酱菜园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使宛云喜欢上了她。宛云想公公一定知道了朴善姬的遭遇,不然不至于对她如此冷漠。朴善姬很爱清洁,她提着个铁桶和抹布,把酱菜园所有的玻璃窗都擦拭一新,看上去明亮极了。然而老天爷一点也不体恤她的劳动成果,第二天就下了场春雨,想必是空中尘埃太多,那雨滴裹着灰尘,落到玻璃窗上后形成了一道道泥印,天晴以后一望,像是绽放着鹅黄色小花的迎春的枝条,朴善姬只好再重擦一遍。朴善姬只呆在家中,她不出门,家中若是来了客人,她就躲到宛云的屋子。她喜欢为宛云梳辫子,有时梳两根,有时梳四根,还有时费尽心思地梳上十几根,使她的头看上去就像吊着无数串大蒜辫子。朴善姬爱心口疼,疼起来嘴唇发紫,面色发白,呼吸短促。宛云这时就急得直掉眼泪。朴善玉多次让妹妹去看看这病,可朴善姬总说没什么,疼过一阵就好了。也的确,她的心口疼发作时最长不过半小时,之后她的气色就好看了,又像平常一样动作敏捷地忙活去了。宛云问她心口疼是怎么个疼法?朴善姬笑着指着心口说:”就好像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对你一抓一抓的。”宛云便想这感觉她也有过,那是在她陷人黑暗之中思念耿舒非的时候。

暮春的花香气越来越像烈火那样浓郁的时候,耿舒非突然回新京了。他提着包点心,兴致勃勃地来酱菜园。时值傍晚,宛云正和朴善姬在灶房煮毛豆,只见阿永嘻嘻笑着进来了,他扯着宛云的衣袖,说:”云走。”宛云就随着他来到厅堂。一见耿舒非,脸颊就发烫了。耿舒非看上去黑了,也壮了,他把点心递给阿永,无限怜爱地问了宛云一句:”你好吗?”宛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是不断地把自己的湿手往衣襟上蹭。耿舒非解释说,学校有一个月的“勤劳奉仕”期,去修公路,有三天的空闲时间,他就赶回新京来了。阿永已经把点心盒的盖子掀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耿舒非趁宛云的其他家人没有在场,走近她小声说:”晚上八点我在南市街口的米店门前等你,你一定来啊。”宛云说:”我是不能随便出去的,除非带着阿永。”耿舒非说:”那你找个借口,想个办法,绝对不能带着他,你要单独去,我就是等到深夜也要等你。今天出不来,就明天,好么?”耿舒非话音刚落,朴善姬从灶房过来了。宛云连忙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朴善姬笑盈盈地对耿舒非说:”我听姐姐讲起过你,说你是个大学生,在大学里有一帮女孩追求你。”耿舒非窘了一下,脸微微红了。宛云很纳闷儿,以往家中来了客人,朴善姬总是躲着不出来,为什么今天却破例地主动出来了呢?兴许是婆婆叮嘱过她,让她暗中监视自己,不要单独和男人往来?宛云想起十天前王大疤拉来时,朴善姬也是突然从灶房闪了出来,弄得王大疤拉神魂颠倒的,他是对朴善姬一见钟 情了。其后的两天,他连续两天登门造访,求朴善玉把妹妹许配给他,朴善玉便搪塞他,说朴善姬在故乡有丈夫,过两三年就会回去。王大疤拉就急不可耐地说:”那她这两三年在这也是白闲着,不如先跟了我,回去再找她的男人!”朴善玉待王大疤拉走后,气得咬牙切齿地说:”我妹妹就是这辈子没人要了,呆在家里,也不嫁你这种货色!”

耿舒非一直等到李金全夫妇回来,打过招呼,问过好,这才起身告辞。阿永已经把一盒点心都吃空了。朴善玉说:”舒非这孩子我看着是越来越学坏了,说话还油腔滑调的。”李金全很不高兴地反驳妻子说:”你胡说些什么!在我看来舒非这孩子最懂事,有才华,有教养,人长得也好,将来定然前途无量!”朴善玉嘟囔一声:”你能看清什么,你的眼睛总是把正的东西看邪了。把邪的东西看正了。”这话正揭了李金全的短,气得他暴跳如雷,拂袖将桌上的几只茶碗甩到地上,扬长而去。宛云只得飞快提来笤帚,将碎了的茶碗扫到一堆撮了扔掉,免得婆婆每看一眼都要难受一番。

宛云想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出去跟耿舒非约会的了。家里闹得佛反盈天的,而且今晚又是该给阿永洗澡的日子。朴善玉给宛云规定了,每月的阴历初五,都要给阿永洗一回澡。为什么选这个日子,宛云也不明白。每逢初五之夜,宛云都要在灶房烧上一大锅热永,把澡盆搬进自己的屋子。拉上窗帘给阿永洗澡。阿永一进了澡盆就咯咯地笑,他很喜欢水。不过宛云并不让他脱得赤身裸体的,而是让他穿着裤衩进澡盆。时间长了,婆婆发现宛云给阿永洗过澡后,总要晾一条裤衩出来,就起了疑心,以后阿永再洗澡时,她总要提前给阿永换条裤衩,对宛云说:”这裤衩是刚换的,不用洗了。”宛云明白婆婆的意思,只得让阿永赤条条入水,权当什么也没看见。她只帮助阿永洗洗脖子、耳根、腋窝和后背,腰以下的部位根本不予理睬,反正婆婆不能在眼前盯着。宛云在灶房为阿永烧洗澡水的时候想起了耿舒非,便有一种分外委屈的感觉,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正在伤心不已的时候,阿永进来对她说:”刘秋兰来了!”

这两年刘秋兰很少登门来酱菜园了,她不是不惦念宛云,而是宛云见了她后目光里总是充满了嫌弃和仇恨。去年李金全帮她打探到王亭业的下落,说是把他转移到哈尔滨的一所监狱去了。刘秋兰就独自去了趟哈尔滨,结果是失望而归。她认定王亭业已经不在人世。因而兑现诺言,成全了李金全的美事。其实她内心里并不想着和李金全好,毕竟他是宛云的公公,而且是他们家造成了宛云目前处境的不好。但她这些年吃的用的基本都是李金全暗中帮助的,而且她若不允许,他从不对她动手动脚,便对他有了某种尊敬和好感。原以为报答他一次两次也就作罢,岂料李金全每周都要来她这一次,有回恰好被回家看望她的宛云撞上。宛云骂母亲死不要脸,父亲还没有死呢,她就这么不争气地与人厮混。在宛云看来。母亲与丁立成这样的人胡闹她还可以接受,让她不能容忍的是竟与自己的公公搅和在一起,实在是有失体面。从那以后,刘秋兰再来酱菜园,她就对她爱理不睬的,弄得刘秋兰很狼狈,坐一会儿就走了。宛云也减少了回家的次数,一个月最多回去看母亲一次,而且回去时带着阿永,最多坐上半小时。

刘秋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朴善玉连忙给她端茶倒水,然后唤出妹妹,把朴善姬介绍给她。刘秋兰已经快一个月未见宛云了,夜里老是梦见宛云被狗咬,心里放心不下,就找了个借口,说是赶巧去一家丝调店帮邻居的姑娘买新嫁衣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宛云领着阿永走了过来,她见了母亲只是点了个头,连“妈”字也没叫一声。刘秋兰笑着说:”宛云看上去又白净了!”不管女儿的面上多么憔悴,她当着亲家的面,总是夸宛云滋润。她想这样朴善玉一高兴,就不会亏待宛云。其实她一眼就看出宛云有些忧伤,眉目不舒展,而且脸颊明显地消瘦了。宛云只是站了-会儿,就说洗澡水怕是要烧开了,她得过去看看,就离开了厅堂。进了灶房,宛云想明天若是真和耿舒非约会,想找一个无人看见的好的说话环境的话,不如去母亲那里,届时让她去邻居家,回避一下就是。而且,她可以请求母亲帮助她找一个借口,就说明晚有事让她回去,这样婆婆就不会起疑心。这样一想,宛云的神色就有些开朗了,她掀开锅盖,将热水倒进澡盆,唤母亲帮她把澡盆抬进阿永的屋子。在屋里,宛云说明晚她要回家住一晚,让母亲帮她跟婆婆打声招呼。刘秋兰就警觉地问:”你回去有什么事的吧?’宛云悄声说:”我要带个人去说说话。”这让刘秋兰吃惊不小。不知道宛云交往了什么秘密朋友,要悄悄带到她那里去。不管怎样,刘秋兰还是很高兴宛云能跟她说点真心话,她觉得这是她和宛云缓和关系的最好机会。刘秋兰从阿永的住屋出来,就跟朴善玉说,她给宛云做了条裤子,看着好像有些肥,想让宛云明晚回去一趟,拆了重新改做。朴善玉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宛云终于如愿以偿单独和耿舒非呆在一间屋子里了。刘秋兰特意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又将垂下的灯擦得锃亮,虽然那灯光有些微弱,但仍给人一种无比清亮动人的感觉。耿舒非穿件青色毛衣,一条蓝布裤子,看上去更为挺拔、英俊。他们相对着坐在灯下,互相注视了许久,彼此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耿舒非拉过宛云的手,轻轻把她揽人怀中。宛云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颤栗着,不由得嘤嘤哭了起来。宛云哭得很持久,透彻和陶醉,耿舒非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似乎在帮着她排解泪水,让那泪流个干净,不在宛云心中再存一滴!宛云以往的哭,都是由于悲伤,而惟有这次的哭,是由于被幸福意外击中而百感交集。耿舒非待她哭够了,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说了句:”小妹妹。”耿舒非擦干了宛云的泪水,无限怜爱地看着她,说是要教她识字,将来大学毕业要娶她。宛云便又抽泣起来,她绝望地说:”我都是阿永的媳妇了。我每天晚上都和他睡一铺炕,每月初五还要给他洗一回澡呢,我不能再跟着别人了,这一辈子就交给阿永和酱莱园了。”耿舒非说,你还没跟阿永正式结婚,这一切都不算数的。他要跟父亲和李金全伯父谈一谈,就说他喜欢宛云,不能没有她,让父亲允许宛云离开酱菜园去照相馆做事,这样他在奉天才能安心学习。宛云正要反驳他,只听得灯泡“嚓嚓”地响了两声,屋子在瞬间雪亮了一下,接着就一片漆黑了,看来灯泡的钨丝被烧断了。耿舒非再次把宛云拥人怀中,他吻着她,疯狂而又缠绵,令宛云有一种眩晕之感。宛云希望这种温存的黑暗永不消失,她不再盼望太阳和灯光的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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