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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张从李万金家往回走时,觉得头晕眼花的。天气已不那么酷热了,可她却双颊流汗。她穿一条灰布长裙,面色萎黄,手里提着把刚买的葱,望着满街遍插的青天白日旗,看着小孩子一群群地在胡同口吵闹嬉戏,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自从新京被苏联红军占领后,那些耀武扬威了十多年的日本人就作鸟兽散,他们逃的逃,被俘的被俘,自杀的自杀。杂货张听说南市街有一家日本人,老少四口,全都服毒自杀。那死去的还有个九岁的男孩,听得她唇齿间生满寒意。她想这男孩的爹娘实在糊涂透顶,你们要殉国倒也罢了,起码尝到了人间烟火的气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拉着他死,岂不太自私了?这半个月来,不断传来家人团聚的消息,那些突然失踪了的男人,又从天而降地回到亲人的怀抱了。一打听他们,才知百分之百都被抓去当劳工了。走时还身强力壮的,回来都孱弱衰老,但那毕竟是活着回来的啊。看着别人家的男人回来了,杂货张的心就阵阵下沉,想祝兴运也许是死了,不然怎么音讯皆无呢?杂货张今天听人说铁匠铺的李万金回来了,就到他家去打听丈夫的下落。李万金佝偻着背,逢人就要哭诉他当劳工的苦难。他是三年前突然失踪的,走时硬睁睁的一条汉子,回来时苍老得像六十岁的老翁,而且说话也拖泥带永的,絮叨个没完,动辄就流泪,气得他老婆跟杂货张说,就跟把个家把什借给人家使了似的,人家不把咱的东西当东西,可劲使,回来时就给糟践得咱也使不得了,说完,也跟李万金一起流泪。李万金跟人诉完苦后,总要举起手一摇脑袋说:“能活着回来,不容易呐,我知足了。”杂货张跟李万金打听祝兴运的下落,李万金说没见过他,更没有见过罗锅王金堂,杂货张只能失望地悻悻而归。老太太坐在杂货铺门口的砖凳上,始终如一地晒太阳。她晒着晒着就要打盹,这时若是有苍蝇或是蚊子叮着她,她也不会醒,而苍蝇和蚊子见她被咬后仍纹丝不动,也觉无趣,况且这个老人的血味道实在不好,它们拔脚便飞了。杂货张走进胡同,老远就看见了像雕塑一样永远坐在她铺子门口的老太太,不由冲口骂出一句:“这个老不死的。”空中恰巧有群麻雀吱吱喳喳地叫着飞过,不知哪只麻雀调皮,它将足上沾着的一片爆竹碎屑弹到杂货张的头上,杂货张觉得头上落了东西,一摸,见是猩红的爆竹碎屑,便骂了麻雀一句:“见你们的鬼去吧!”麻雀飞得快,根本听不见骂声,就是听见了也听不懂,杂货张只能徒自叹息,她想这些麻雀一定刚从街道的地上飞起来,这一段时时有爆竹声劈叭传来,说是庆祝光复,猩红色的爆竹碎屑就像春末的杨花样随处可见。杂货张不喜欢爆竹声,让她觉得这是雷公发了怒,来人间报复什么来了。杂货张离老太太还有两三米远的时候,就将手中提着的葱扔到老人身上。老太太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见满怀都是葱,就“嗯”了一声,说:“我还没死呐,谁就想把我当成肥料栽葱啊。”杂货张“呸”了一口,说:“你个老杂毛,就知道干坐着吃闲饭,赶快把葱给剥了,不然你今天连碗稀的也别想喝上!”杂货张嗓音宏亮地骂着。老太太也不介意,她顺手拈起一根葱,咬了一口,叫了声“辣”,然后非说这栽葱的人是撅着屁股种的,不然这葱就会甜。杂货张听后不由暗自笑了,心想你个老不死的对滋味的说法实在有趣。比如说砸蒜,老太太认为生性泼辣而厉害的人砸出的蒜辣得你舌头上能出现裂纹,而腼腆善良、不菩言辞的人砸出的蒜就很温和。比如说种桃树,如果是个年轻的女人种的,结出的桃子就会汁液饱满,甘甜可口;而若是一个老翁种的桃树,结下的挑子个硬个干瘪和酸涩。如今,她又说撅着屁股栽出的葱辣,这能不惹人发笑么?前一段时日,每逢空袭警报响起的时候,杂货张就领着一双儿女往新挖的战壕里跑,她会丢下老太太不管不顾。反正她耳朵背,尖锐的警报声在她听来就像猫咪在温柔地叫。老太太眼神也不好,每逢半夜三更见杂货张他们往出跑,就说:“这是出去装神弄鬼去吧。”看到他们夜里有时和衣而睡,她就说:“人和猪是不一样的,人得脱了衣裳睡才舒服。猪是没办法呀,它脱不下身上的皮。”杂货张对这些谬论充耳不闻,至多在听得烦了的时候,冲她的耳朵吼上一声:“闭上你的臭嘴巴,没人把你当哑巴!”后来杂货张一家人不半夜往外跑了,满街就是欢庆胜利的沸腾的人群了。听着锣鼓声和鞭炮声不绝如缕地传来,老太太就问杂货张:“这是在闹腾什么? ”杂货张告诉她,日本垮台了,皇上也跑了,东北光复了。老太太便大惊失色地说:“皇上怎么也跑了?皇上在这呆得不是好好的么?他跟我可是一家人呐,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杂货张就冷冷地说:“他跟你打招呼干什么,还会捎上你让你给他提鞋去?”老太太便骂世道多变,人心难测,说她身边的人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个顶个地全都是秦桧,生生把她给害苦了。最近她更加念叨王金堂,说是夜里老能见到他,他给她熬鸡汤,还帮她梳头发。他还告诉她,他就要到家了,如今正在路上,让老太太准备好接风的面,烧好洗脚的永。杂货张听闻此言后便打击她,说;“人家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回不来的肯定都成了鬼了!”说完,悲伤而泣。老太太就吐口唾沫说杂货张不该胡乱诅咒人,还说人跑了这么多年,肯定离家远得都无法计算了,也许他们都要走到月亮上去了,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返家,当然不是三五天就能到达的了。
杂货张有时也担心,万一祝兴运回来了,缺了胳膊少了腿,或是像李万金一样衰朽不堪,絮叨得像个老太婆,也许他还不如不回来的好。回想她与丈夫之间的生活,总是争吵多于风调雨顺的日子,她知道祝兴运看不起她,心下想让你看不起我,老天报应了你,把你早早给收了回去。虽然这样把祝兴运往坏处想,但她还是有些惦念他。杂货张想也许祝兴运历经风雨归来后,会对她温柔备至、疼爱有加,从此后夫妻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那样她也就知足了。
老太太剥完了葱,觉得天色黯然了,刚好祝梅从外面回来,她吩咐祝梅把剥好的葱拿到灶房,然后问她:“天怎么说昏就昏了?”祝梅蔫声蔫气地说:“太阳钻进云彩里了,天能不昏吗?”老太太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的啥?”祝梅只得又凑近她耳畔,一字一顿地高声重复了一遍。老太太听后仰头望了下天,说太阳:”往哪里钻不好,非往云彩里钻。那云彩都是烟变成的,滚得你一身灰土不是?”祝梅听后咯咯乐了,她最近很少笑了。老太太又对祝梅说:“我觉得这两天瘦下来了,要是这么瘦下去的话,不出十天,这腕上的手镯就能撸下来了! ”祝梅鄙夷地撇撤嘴,说:“你留着它跟你一块进棺材吧,我才不稀罕它了呢。”的确,祝梅现在不需要它们了。大东亚战争以失败而告终了,金属献纳活动早已寿终正寝了,学校贴满了控诉日本人罪行的大字报和标语,这使祝梅很惶惑。心想以前你们不也是鼓吹支持大东亚战争么,为什么如今全都变了脸呢?校长以前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盛赞祝梅的,说是要把她送到东洋留学去,说她是学校最值得骄傲的学生,如今校长见她却仰着脸紧闭着嘴走开,似是十分厌恶她的样子,这使祝梅很难过。更让她难以容忍的是,原先有一个叫刘义的男孩子,总是悄悄给她写信,信上满是爱慕和海誓山盟的话,他们曾多次在学校的仓库幽会,刘义听祝梅说在家吃不饱,还偷偷带吃的给她。他们搂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和接吻,觉得无比甜蜜和激动,祝梅觉得这辈子嫁的人只能是刘义了。谁料日本垮台后,他们的爱情也跟着垮台了,刘义从此对祝梅不理不睬,见面连招呼也不打,形同陌路。祝梅便回忆自己是否有对不住刘义的地方,想来想去,记起有一回黄昏他们在仓库约会,祝梅吃完刘义带给她的半块玉米饼后,突然听到破旧桌椅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老鼠在胡闹。祝梅很怕老鼠,就惊叫着往刘义怀里扑,刘义更紧地抱住了她,将她的裤腰带给解开了。祝梅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她想自己还是个学生,委身于人是不光彩的事。于是就奋力从刘义怀中挣脱出来,叫道:“早晚我都是你的,你着什么急呀!”刘义很无耻地拍了一下裤档说:“我不着急,它着急啊。”气得祝梅撇下刘义一走了之,整整两周未跟他单独见面。后来还是刘义主动向她道歉,说以后再也不对她动非分之想,祝梅这才原谅了他。现在所有的同学都不理睬她,祝梅可以理解,而刘义对她冷若冰霜,却使她伤心之极。祝梅想一定是那件事使刘义生她的气了,于是有一次在校门口追上他,小声对刘义说:“你真想要我的话,咱俩今晚在老地方见。”刘义笑着,很小声地对她说:“别臭美了,我不会再去仓库了。你以后自己去那里,让老鼠去操你吧。”祝梅怎么也没想到刘义竟会如此绝情,说出如此下流、污蔑的话来,如果那时她手中有把斧子,一定会把他的脑袋砍成八瓣,就像切西瓜一样,让那猩红的汁液流出来。祝梅对学校的一切失望之极,她甚至不想上学了,几次跟母亲提出在家帮她经营杂货店,都被杂货张给骂个狗血淋头,她吼道:“你不上学,将来有什么出息!还不跟你妈似的,活得没个人样!”祝梅便不敢吭声了。她看上去郁郁寡欢,常常一个人呆呆坐在窗前看天、看云、看飞鸟。以往她从不帮杂货张忙灶上的活儿,如今她也知搭把手淘淘米、洗洗菜。她对杂货张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只有对待老太太,还一如既往地鄙夷和唾弃着。
杂货张喝了一瓢冷水,然后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烟。祝梅凑到母亲面前,问她:“这葱要怎么吃?”杂货张说要烙几张惹油饼,说着打了几个干嗝,仿佛葱油饼已经出锅并把她给噎着了似的。祝梅见杂货张愁眉不展,知道她出去又没打听到父亲的下落。祝梅就说:“我找东西的时候,往往把家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可你不找它时,哪一天它自己就冷不丁地就冒出来了。”杂货张皱着眉看了眼祝梅,然后咽了口唾沫,说:“你爸不是东西,他是个活物!”祝梅赶紧缩回头,不敢再说什么。
祝梅确实不想再上学了。她在学校的境遇,仿佛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学校的宣传栏如今被弄得桃红柳绿的,今天上午她看见了几幅漫画,一幅用白纸墨笔画着希特勒自杀的情景。希特勒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那树干的形状是大炮,而树枝则是一杆扦的枪,希特勒龇牙咧嘴的,舌头吐得老长,满面狰狞,看上去十分恐怖。漫画旁写着这样一句话:法西斯元凶的应有下场!还有幅画用白纸红墨水画的是满映理事长甘粕正彦自杀的情景。甘粕的左手举着张李香兰主演影片的宣传海报,右手拿着一瓶氰化钾,他对底下的人说:“去死吧!”漫画上的甘粕正彦肥头大耳的,他站在一只小船上,船被波浪层层包围着,看上去要翻船的样子。漫画的题字是:滚回老家去!祝梅看了这幅画觉得十分难过。她很喜欢看李香兰的影片,觉得她是人世间最美的人。一部影片看下来,情节都不记得,深深印在她脑海中的是李香兰的每一个笑靥。她想自己要是有这么美丽的脸庞该有多好啊。祝梅昕人说过,日本溃败前夕,甘粕正彦召集满映全体成员,让他们集体玉碎。他还说关东军已经放弃了新京,若是苏军来了,只有挂白旗投降了,言语颇有凄凉之意。甘粕还从关东军手里要来一列火车,将满映的日本职员的家属,主要以妇女和儿童为主,大约有一千多人,全部移往通化,打算经朝鲜回日本。而他自己则选择了自杀。甘粕正彦在自杀之前,曾举行了两次告别晚宴。在满洲映画的礼堂里,甘粕拿出好酒,盛情约同僚共饮,且饮且歌,谁都能看出他这是在做最后的诀别。就在苏联军队进驻新京的次日凌晨,甘粕服毒自杀。据说他在遗书中称自己不忠不孝,不配血染日本战刀。他还给兴业银行总裁冈田信留下一封现金申请书,以期待他们发给满映职员遣散费:请借20o万元,生前不还,死后再还。祝梅觉得唾弃希特勒怎么都不过分,而控诉手持李香兰主演影片的电影海报的甘粕正彦,实在让她接受不了。她很想撕下那张漫画,但宣传栏围观者甚众,人们都笑吟吟地看着,激情澎湃地议论着,使她无从下手。
晚上吃过了葱油饼,天已黑了。老太太打着饱嗝又去砖凳上闲坐,杂货张倚着门框无声无息地抽烟,而祝岩在做弹弓,说是要和同学到城外去打鸟,然后拢起火来烧鸟吃。祝岩的腿落下了轻微残疾,走路有些跛,同学们都叫他“祝瘸子”,他也不介意,说是落点残疾好处多,上课可以经常迟到,因为他走路慢,老师会原谅他。而且参加劳动时老师不让他干重活,就连每个学生必须做的值日,也破例免他做,这使祝岩觉得新京跑了个皇上,又回来了个皇上,自己比所有人都风光。杂货张有时当着祝岩的面叹气,说:“你个傻小子,现在穷欢乐呢,等你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就知道愁了。谁愿意跟个瘸子成亲呢?”祝岩听后嘻嘻笑着,说:“妈,我才不成亲呢,我爸都丢了,咱家没个男人了,我要是走了,人家还不得欺负咱?”说得杂货张又辛酸又喜悦,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以往祝岩腼腆得见人就脸红,沉默寡言,而如今他爱说爱笑,似乎这一瘸,使快乐的天平倾斜于他了,整日喜气洋洋的,十分振奋地打着口哨。不过他的口哨打得实在不悦耳动听,有回杂货张揶揄他说:“那天你一打口哨,我就见在巷子里耍的小孩子都裂开裤裆撤尿。”祝岩听了笑着说:“那还不好么,省得他们玩过了头,尿了裤子自己不知道,回家挨大人的骂。”祝岩见祝梅如今总是默默无语,且连口哨也不打了,以为她这是长大了的缘故。有回他叹了口气对姐姐说:“人一长大了就没意思了,不敢乱说话了,也不能打口哨了。”祝梅怔怔地看了祝岩半晌,然后出其不意地骂了句:“你懂个屁!”祝岩回嘴道:“我别的不懂,当然懂得屁了!屁不就是人身上的废气么?”如今祝梅想起祝岩的话,忍不住嗬嗬笑了。她这一笑令杂货张心惊肉跳,想她一个人毫无来由地突然发笑,别是脑子出了问题。杂货张赶紧把烟锅灭了,走向祝梅,问她:“你笑什么?”祝梅说:“没笑什么。”杂货张咄咄逼人地说:“没笑什么你笑什么?”祝梅亦有板有眼地回答:“没笑什么就是没笑什么。”杂货张只能嘬起嘴唇徒自哀叹了。正当她想和祝梅说点什么的时候,祝梅突然问杂货张:“你说人自杀时害怕么?”杂货张犹如被人兜头给泼了盆冷水,身上一激灵,她问:“你问这个干什么?”祝梅在黑暗中低声说:“不干什么。”杂货张想了想,说:“我猜自杀的人都是些胆小鬼,人连活着都不敢了,还叫人么?老天把人弄出来,不就是叫你活么?”祝梅听后先是嘻嘻笑了几声,然后她哭着对杂货张说:“我不去上学不行么?”杂货张“呸”了一口,说:“瞧你的那点章程,你原来胆子多大啊,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还怕上学了。你说你不上学能干什么?”祝梅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字一顿地说:“随便把我嫁给谁得了。”杂货张听后气得“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她喘着粗气,拍着大腿声嘶力竭地说:“没门!”祝梅说:“没门我就去死!” “那你就去死吧,死得远点,别弄脏了我的杂货铺子!”杂货张高声叫着,祝梅就哭喊着冲出屋去。杂货张也未出去追,心想你死就死去吧,又不是我让你死的。虽然如此,过了片刻之后,她还是吩咐祝岩:“出去找找你姐姐吧,她说要去死。“祝岩很无所谓地说:“她说要去死,那她就死不了。要死的人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杂货张见儿子按兵不动,只能叹口长气自己出去寻。走到门口,老太太问:“那闺女刚才哭着跑了,谁把她给惹着了?天这么黑,她要是被狗咬了可怎么办?”杂货张没有好气地说:“谁惹着她了,她自己把自己给惹着了!狗要是咬了她,也算她活该!”杂货张咬牙切齿地骂着,然后气愤地踢了老太太一脚,拔腿去找祝梅。老太太被踢后歪了下身子,但她很快坐稳了,她低声对老伴说:“你个王罗锅子,怎么还不回家来呀?你也见了,我在这呆着,人家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真是活活把人要欺负死啊。要不是我厉害,还不得早让他们给放到油锅里煎着吃了?”老太太抬头望了望天,见满天都是繁星,没有月亮,而星星在她眼里小得几乎难以形容,就说:“现在的星星怎么跟过去的不一样了呢?过去的星星个个都跟白面馒头那么大,现在的呢,个个小得像虮子!”祝岩做好了弹弓,正跨出门槛来寻石子想试验一下,听到老太太的话,不由笑了,他说:“奶奶,你说星星像虮子,那天空就是肉皮了。天一不下雨,身上就埋汰了,当然就长虮子了。不过等虮子变成了虱子,星星就大了。”老太太嗬嗬笑着,说:“小混蛋,你别逗你奶奶了,天要是肉皮,那人就是架再高的梯子,也得上天去割肉皮来吃!”
当夜祝梅没有回家,杂货张一直找到凌晨时分也毫无消息。她想自己真是命苦,丈夫丢了,如今女儿也丢了,她不知祝梅是否真的会去死。杂货张回家后匆匆喝了瓢水,又提了两袋烟,然后到学校去找祝梅。老师说祝梅最近常常旷课,有时只来半天,有时干脆一天都不来。杂货张想祝梅这是和她撒谎了,她说是去上学的,还背着个书包,可她究竟逃学到哪里去了呢?杂货张愈发心慌意乱了,想祝梅也许真的想不开,寻死去了。杂货张很后悔那天对女儿说的过头的话,她想若是祝梅平安归来,她就允许她在家帮助经营杂货铺子,等她心情好了,再劝她去学校。杂货张走在校园中时,总有人对她指指戳戳,她听见有的同学在说:“这就是祝梅她妈,开杂货铺的,难怪祝梅那么丑,原来随她!”杂货张心想如果自己随身带着烟袋锅就好了,她可以敲着这学生的狗头,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祝梅在离家出走的第三日晚上回来了,当时正在下雨。杂货张和老太太坐在屋里,一个捧着烟袋唉声叹气地抽烟,一个在骂王金堂是毒蝎变成的,对自己的老伴不管不顾。祝岩哼着歌,用废铁丝编鸟笼。他想着冬天来临时,在大雪天的时候,捕上几只鸟放在屋子里养。冬天封了窗,人就不能到户外闲坐和聊天,祝岩很怕这三个呆在屋子里的女人牢骚满腹地说胡话,长吁短叹,与其那样,不如听听鸟声。他想鸟声也许会让她们心情愉悦。祝梅浑身精湿地出现在杂货张面前时,她捋着额前的头发说:“妈,外面下雨了,有件衣服你忘了收回来。”杂货张一看,见是自己昨天晒出去的一条蓝裤子。杂货张见了女儿又喜又气,她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三天了!”祝梅打着寒战说:“我不是对你说了么,找东西的时候,你越找它越不出来,等你不理它,它就自动出来了。”杂货张冷笑了一声,收起长烟袋,到灶房生火,打算给祝梅下碗热面吃。老太太见祝梅湿淋淋的,就拉着她的手,说:“你是人,不是鸟,下雨时要打上把伞。你看鸟不打伞,那是因为它的羽毛比伞还厉害,浇不透的,你是人,人披的衣裳最没用,雨一来就湿,湿透了就容易伤风。”说完,她自己打了个喷嚏。祝梅没有说什么,她找出一套干爽衣裳换上,然后走到祝岩面前,说:“我回来你也不跟我说话,不想让我回来么?”祝岩抬起头嘻嘻笑着,说:“你是活着回来的,我跟你说什么呀?”祝梅说:“那我要是死着回来呢?”祝岩指着祝梅说:“我就会对你的魂儿说,你是个女鬼了,可以到处飞了,还回这破杂货铺子干啥?”祝梅骂了祝岩一句:“你才当鬼呢!”然后抿着嘴乐了。
祝梅吃过热面后对杂货张说,她这三天去南市街的安福火柴厂了。那火柴厂不大,只有八个人做工。火柴厂的老板很喜欢她,看她做事麻利,有意让她去那里干活。杂货张问:“你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祝梅说开学以后她去学校,老师和同学都不理睬她,她很难过,就经常逃学。有一天路过南市街,看见有一家小火柴厂,她就进去想找点事做。老板让她往盒里装火柴,每盘火柴装二十五根,她一分钟装了六盒,老板见她手脚麻利,就有意留下她。杂货张就问了:”那你准备装一辈子火柴了?”祝梅垂下头说:“装一辈子火柴也没什么不好。装火柴时我什么也不想,心可静呢。我还乐意划上一两根火柴,看着它烧,快烧到我的手时,才把火柴秆扔了。那光又暖和又亮堂,可惜就是太短了。”杂货张鼻子有些发酸,她就说:“你装一辈子火柴,只呆在一间小屋子里,气闷不气闷?认识的也都是弄火柴的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祝梅仰起头,她笑吟吟地望着母亲,柔声细语地说:“我装火柴的活儿做完了,老板就允许我到外面闲逛。南市街有一家酱菜园,老板李金全的儿子是个傻子,叫阿永。可阿永却娶了个漂亮媳妇,叫宛云。宛云有多漂亮?就跟电影里的李香兰一样!我怎么也看不够。我一到街上,就能看见宛云领着阿永逛街,我就和宛云说话,使劲看她的脸,她美得都让人眼晕啦。我在南市街又有活儿干,又有可说话的朋友,一点也不觉得气闷。”杂货张没有吭声,她抽了两袋烟,又起身喝了一大瓢凉水,然后用胳膊擦着唇角对祝梅说:“随你的便吧。”
雨闷闷地下了两天后终于收脚走了。天晴了,天也转凉了。老太太又坐到了杂货铺门前的砖凳上,在不打盹的时候仔细察看过往行人,看有没有王金堂的身影,祝梅背起书包离开了家,杂货张也不问她是去学校还是去南市街的火柴厂。街上的树叶微微转黄了,秋天正伸着双粗大的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拍打树叶。有的给拍得脸黄,有的则给拍红了。就在这雨过天晴的午后,杂货张站在杂货铺子的门槛上擎着烟袋抽烟,忽然发现从不远处晃来一团影子。这影子徐徐飘过来,远远看去像只熊。这时杂货张吃惊地见到老太太从砖凳上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叫道:”我的罗锅子回来了!”杂货张定睛一看,原来那个像动物一样飘过来的影子,确实就是王金堂。王金堂衣衫褴褛,面色黧黑,但步态稳健,他见了老太太征了半晌,然后用手使劲搓了几把脸,叫道:”我的老婆子,你等着我呀!”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她伸开双臂和王金堂抱在一起。由于老太太很胖王金堂又是罗锅,他们拥抱得井不紧。杂货张只觉得心一阵阵地下沉,她没有看到祝兴运。他没有跟王金堂一同回来,说明他走的已是阎王殿的路了。杂货张手中的长烟袋“吧嗒”一声滑落到地上,觉得自已的心已经飞出体外,她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了。当王金堂搀扶着老太太走向杂货张,王金堂欲告诉她祝兴运的下落时,杂货张摆了摆手,示意她已经明白了。王金堂就对杂货张说,祝兴运交待过了,在杂货的的柜台下面有个洞,洞里藏着件上好的玉器,将来祝岩成家立业时把它传给他。杂货张咧了咧嘴,骂了句:”好你个祝兴运一直跟我分心呐!”
杂货张把王金堂和老太太打发出了杂货铺子,然后她锁上门去屠宰场找丁屠夫。丁屠夫刚刚卸完猪肉,满手的猪血和油腻。他没有想到这几年对他不理不睬的杂货张竟然找上了门来。杂货张说找他有急事,让他赶紧出来一下,丁屠夫用一张废纸擦了擦手, 然后跟着她往杂货铺走,他们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杂货张打开屋门,又反锁上,将窗帘拉上,脱掉衣裳,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对丁屠夫说:”你来吧。”丁屠夫叫了一声“瞧你这身好膘”,就冲上去美美地享用她。事毕,杂货张穿好衣裳,打开屋门,让丁屠夫赶紧出去。丁屠夫不敢不从,他穿上鞋一溜烟地跑了。杂货张先到灶房舀了瓢凉水咕噜噜地一口气喝下,然后点起烟袋,接连抽了三袋烟。当她放下烟袋时泰安色已昏,杂货张觉得孤独和悲哀像洪水一样朝她袭来,她不由抚掌号啕大哭起来。一只刚蹿上灶台的老鼠被这哭声吓得一个跟头栽了下来,顾不得去吃残羹剩菜了,赶紧溜之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