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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旁观者一直站在这座古坟的毗邻处,他就会看清这些人全是邻近小村落<a id="w1" href="#m1"><sup>[1]</sup></a>的男人和孩子。每个登上古坟的人都挑着一担沉重的荆柴,是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削尖、可以轻易穿过柴捆的柴担来挑的,每头各挑两捆。他们是从离古坟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某处上来的,那儿漫山遍野长的几乎唯有荆条丛。
由于这么担着荆条捆,每个人就全被柴捆遮没了,在从肩上把柴捆放下前,他的模样就活像是一蓬长着腿的荆丛。这伙人鱼贯而上,就像一群向上行走的羊儿,也就是说,最强壮的打头,弱小的殿后。
所有的柴捆都堆在了一起,于是古坟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周长有三十英尺的荆柴尖塔,方圆数英里之内都把这座古坟叫做“雨冢”。有些人在忙着准备柴火,在挑拣最干燥的荆柴,有些人在解开捆绑柴捆的藤条。他们在这么忙活时,其余的人则抬起眼,放眼纵览着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的那块现时几乎已被夜色淹没了的广漠乡野。在白天的任何时候,置身于荒原的山谷里,放眼望去所能见到的,除了山谷本身荒蛮的面貌外,其余就什么也见不到了;但站在古坟上,可以一览无遗地见到天边那一大片广漠的乡村地带,以及许多荒原以外的景色。眼下,这片广袤的风貌景色都见不到了,眼前只是一片遥远的向前伸展而去的模糊轮廓。
正当男子和小孩们在堆起这个柴堆时,显示出遥远地貌的那一大片阴影起了变化。红通通的火光和一堆堆的篝火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四周的整个乡野出现了一个个光点。它们是别的教区和一些小村落点起的篝火,那些地方也都在忙着进行相同的纪念活动。有些火堆看起来很远,在浓浓的夜色中,那一道道像是麦秸似的苍白火光,在火堆四周成扇形地向外放射。有些火堆很大,也很近,在冥冥夜色中闪发出猩红的火光,活像一张黑兽皮上的道道创口。有些火堆则像酒神的女祭司,露出酒意醺醺的脸,披散着纷乱的头发。火光给篝火上面天空中那片静静的云朵抹上了一层光晕,点亮了云朵间倏忽变化的起伏,使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沸滚的鼎镬。细细数来,在整个这块区域内,大约燃起了足足有三十堆篝火;站在雨冢上的人虽然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却可以根据这些篝火的方位来确定每一处地点,就像看不见钟上的数字,但根据钟面的指针也可以知道时间一样。
第一道高高的火光从雨冢上冲天而起,把所有正凝望着远处那堆堆篝火的眼光吸引了回来,让他们想起了自己也要做的同样活动。欢快的火光用它黄灿灿的光芒给里圈人群的脸上划上了道道光线——这时,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到来,使圈内人更多了——火光甚至照亮了四周黑魆魆的灌木丛,使它们添上几分可爱,越到古坟下面,光亮就越来越暗,再下面只能见到一片黑暗了。在火光中,可以看出古坟是一个圆球体的一部分,跟它当时堆垒起来时一样完整无缺,就连地上掘出的那条小沟也依然存在。从来没有犁铧划过这片粗粝的土地。对农人来讲这是片贫瘠的不毛之地,而对历史学家来说,这可是片富饶之地。因为这儿从没受到人的惠顾,因而它也就没有任何毁损。
看起来,点燃篝火的人们就好像站在世界的某层明亮璀璨的楼层上面,完全脱离了下面那片黑鸦鸦的广漠荒原而独立存在。底下那片荒原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跟他们的站立之地毫无联系;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炫目的火光,因此他们无法看清火光照射范围以外的任何东西。不时,十分真切地,从燃烧的柴捆中蹿起一道更猛烈更活泼的火苗,向下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派出了副官<a id="w2" href="#m2"><sup>[2]</sup></a>,照亮了更远处的灌木丛、池塘,或是一块白沙地,给它们抹上了同样的金黄色,同篝火的火光相映衬,随后,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随后,底下的整片冥冥夜色就像那位卓越超群的佛罗伦萨人<a id="w3" href="#m3"><sup>[3]</sup></a>站在想象中的地狱的边缘<a id="w4" href="#m4"><sup>[4]</sup></a>上所望见的景象;而风在山谷中吹过发出的呜咽声,听起来就好像是头顶上那些“高贵的灵魂”所发出的抱怨声和祈求声。
这一切让人觉得这些男人和孩子突然跳回到消逝了的过去年代,他们从过去撷取了一个时辰,在做一件过去曾在这儿发生过的事。在他们的脚下,早先的不列颠人焚烧尸体的柴堆在这古坟上留下的灰烬依然是新的,没被搅动过。很久以前,古坟顶上的火光熠熠生辉。焚烧尸体的火焰跳闪着,照亮了下面的低地,就跟眼下篝火照射出的光芒一样。后来,就在这同一地点,又曾燃起过祭奠托尔<a id="w5" href="#m5"><sup>[5]</sup></a>和沃登<a id="w6" href="#m6"><sup>[6]</sup></a>的祭火,确实也盛行过一时。一点不假,众所周知,眼下荒原上的居民正在尽情欣赏的这一堆堆熊熊火光,与其说是民众的一种发明,以发泄对火药阴谋<a id="w7" href="#m7"><sup>[7]</sup></a>的感情,还不如说是德鲁伊特人<a id="w8" href="#m8"><sup>[8]</sup></a>的仪式和萨克逊人的庆祝活动混合糅杂传延至今。
更何况,点燃火堆是人们在进入严冬,听到四处都响起了催人熄灯就寝的宵禁钟声时,本能地会采取的一种反叛的行为。季节交替,带来令人厌烦的日子、冷峭的黑暗、悲惨和死亡,因此,点燃火堆表明了人们对这种无法逃避的规律自发采取的一种普罗米修斯<a id="w9" href="#m9"><sup>[9]</sup></a>式的反抗。混沌的黑暗来临了,被禁锢的大地诸神说道,让光明降临吧。
明晃晃的火光和黑漆漆的阴影,在火堆四周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错乱交织,不停跳跃,就像是用丢勒派<a id="w10" href="#m10"><sup>[10]</sup></a>的着力笔触和潇洒泼墨勾画出他们的外形轮廓。然而,每张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正经模样它是无法勾画清楚,加以表达的,因为活泼的火苗腾起着、跳跃着,吞噬着周围的空气,使得这群人面孔上的明暗光点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就像一片片颤动的树叶,又像闪电般稍纵即逝。光线照不到的眼眶就像死人的眼窝般深深凹陷,突然间又变得炯炯生辉;突起的下巴显得那么深幽,随后又变得十分明亮;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如沟壑,可一道光线突然照来,皱纹又完全不见了。鼻孔成了一个个幽黑的深井;老人脖子上绽出的肌腱就如金铸的一样;并不怎么光亮的物体也闪烁生辉;而光亮的物体,比方说像这伙人中有一个人手中拿的荆柴担吧,它的尖端简直就像玻璃般明亮;一个个人的眼珠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般闪闪发光。大自然塑造出的那些玲珑细巧的物体则变得奇形怪状,而奇形怪状的物体则变得异常奇异、不可思议;凡此一切全都走入极端。
这一来,一个跟别人一样被升腾的火光召到高地来的老人,他的鼻子和脸颊可能会全然失却了原来的形状,而只见到一个相当饱满的脸形。他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儿,享受着暖烘烘的火光。他手持一根棍子或木枝,把散乱在四处的小柴枝拨挑到火堆中去,一边凝视着火堆的中央,一边不时抬起眼,估摸着火光的高度,或是让视线追随那飞溅而起又在黑暗中消失的火星。闪闪的红光,还有让人暖融融的热量,似乎让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不久,这种兴奋便到了兴致勃发的程度。他拿着棍子,开始跳起了单人的未奴哀舞<a id="w11" href="#m11"><sup>[11]</sup></a>,这一来,他上衣里的一串铜挂件便像一个钟摆一样,明晃晃地摆动起来,同时,他还开始唱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只蜜蜂顺烟囱往上升飞一样:
一个,两个,和三个,
国王逐个把所有的贵族全喝退,
马夏尔伯爵,我要去听王后的忏悔,
你得跟我一起走。
伯爵一听忙跪倒,
连声要王上发慈悲,
不管王后说什么,
或许没什么可责备。
由于气太短,他的歌唱中断了;这一来引起了一个稳稳站在那儿的中年汉子的注意,他那弯月形嘴巴的两个嘴角严厉地伸向两边的脸颊,似乎不想笑出来,免得让人们错以为他会搞出什么嬉戏的花招。
“很美的歌啊,坎特大爷,不过我觉得,对像你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倒霉喉咙来讲,再想要唱好它可太不容易了,”他对这个满脸皱纹的演唱者开了腔。“坎特大爷,莫不是你还想再回到十八岁那般年轻,就跟你开初学唱这支歌那会儿一样么?”
“怎么了?”坎特大爷问道,停止了跳舞。
“我说,莫不是你还想再年轻一回?可如今你可怜的胸膛里看来出现一个空洞了。”
“可我倒很懂这唱歌的技巧呢!如果我没法用我这么短的气儿唱出大段歌词的话,敢情我也就不会显出这副比上了年纪的人更年轻精神的模样了,不是么,蒂摩西?”
“下面淑女店的那对新婚人儿怎么样啦?”另一个人问道,他的手指着远处发出一点暗弱亮光的处所,就在远远那条大路的方向,不过跟红土贩子正坐在那儿憩息的地方显然不在一处。“他们的事情到底怎么啦?你是个通晓事理的人,应当知道。”
“只不过有点荒唐罢了,对不?我承认,俺坎特大爷就是有点荒唐,要不他这人可就什么也算不上了。不过,那是年轻时冒冒失失犯下的错误,费厄韦邻居,上了年纪就会好的。”
“我听说今晚他们就要回家了。这会儿他们该到家了。还有些什么事呢?”
“我们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去祝他们幸福快乐,是不是啊?”
“喔,不行。”
“不行?喏,我原想我们一定得去。我可一定得去,要不就完全不像是我的为人了——每次狂欢嬉乐,第一个去的总少不了我!
你快穿上一件百衲,
我也披上一件袈裟,
我们一同扮成修士,
一起去见王后的驾。
“昨晚,我碰上了新娘的姑妈约布赖特太太,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克莱姆圣诞节要回来。我相信,那可是个极聪明的小子——哎,我可真想能有那年轻人的全部脑子。喏,当时我就是用我那出了名的快乐样子这么告诉她的,她就说,‘噢,一个这般德高望重模样的人,竟还讲出这样的蠢话!’——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才不在乎她呢。如果我在乎那才是给套住了呢,因此我就跟她这么说了。‘我要在乎你,我就给你套住了,’我说。我镇住了她,对不?”
“我倒觉得是她镇住了你呢,”费厄韦说。
“才不呢,”坎特大爷说,脸上稍稍少了些神气。“那事对我才不会那么糟呢,对不?”
“看来倒是那样;不过,克莱姆圣诞节回来莫不是为了那场婚事——得把他母亲重新安排一下?因为如今他母亲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不错,不错——是那么回事。不过,蒂摩西,好好听我说,”这位大爷十分认真地说。“尽管大伙都知道我是个好开玩笑的人,可你看到我一本正经起来,我就成了个很通晓事理的人了,现在,我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我可以告诉你许多关于这对新人儿的事。对,就在今早六点,他们到乡里去办这事儿,打那时起就根本没再见到过他们的人影儿,尽管我估摸着今天下午他们就该回到家啦,老公和老婆——哦,得说妻子,就这么回事儿。这像是个男子汉讲的话了吧,蒂摩西?约布赖特太太不是太小瞧我了吗?”
“是的,就这么说吧。打去年秋天她姑妈对他们的结婚公告<a id="w12" href="#m12"><sup>[12]</sup></a>提出异议时起,我就不知道他们是否一起散过步。这场不愉快重新给弥补回来有多久了?你知道吗,汉弗莱?”
“是啊,有多久了?”坎特大爷也机敏地问了一句,转向汉弗莱。“我就想问这问题呢。”
“就打她姑妈改变主意,说她不如接受那男人算了时起,”汉弗莱答道,他的眼睛依然盯住那堆篝火。他多少算是个比较严肃的年轻的砍柴人,手里拿着弯刀和皮手套,由于从事这一职业,他的腿上裹着臌臌的皮裹腿,就像腓利士人<a id="w13" href="#m13"><sup>[13]</sup></a>的铜护胫那样硬邦邦的。“我想,那就是他们跑到外区去结婚的原因。你想,约布赖特太太这么愚蠢地大闹一场,对结婚公告又提出异议,她要再是容忍这桩婚事在同一教区举行,就像她从来没反对过这件事一样,那么显着她就跟傻瓜没什么两样了嘛。”
“一点不错——显着就跟傻瓜一个样;那一来,对这对可怜人儿来说也就太糟了,不过我这只是大致这么揣摩揣摩罢了,真的,”坎特大爷说道,依然竭力摆出一副很有头脑的举止来。
“喔,对了,那天我在教堂来着。”费厄韦说,“发生那样一件事可真令人想不到。”
“如果不是那样,我就算是个没脑子的人好了,”坎特大爷加重语气说道。“我有两年没去教堂了,如今冬天来了,我就更不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