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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有傍晚的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工人房里还是很暗。门开着,外面传来马蹄铁游戏<sup><a id="noteref_1" href="#footnote_1">[1]</a></sup>的砰砰声和偶尔的哐啷声,一阵阵赞叹或嘲笑不时响起。
斯利姆和乔治走进渐渐暗下来的工人房。斯利姆伸长了手,越过牌桌,打开电灯,灯上罩着马口铁的灯罩。桌面立刻被照亮了,锥形灯罩将光亮圈在它的正下方,各个角落里仍旧昏暗。斯利姆拣了一个箱子坐下,乔治在他对面落座。
“那没什么。”斯利姆说,“反正到头来我总得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淹死。用不着为那个谢我。”
乔治说:“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可不得了。耶稣基督啊,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回来这里睡觉。他会想跟它们一起睡在牲口房里的。想叫他不要跟那些小狗一起待在那个箱子里,可有得麻烦了。”
“那没什么。”斯利姆又说了一遍,“嘿,你对他还真不赖。他也许是不聪明,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工人。扛麦包的时候,他简直要把他的搭档累死了。没人能跟得上他。万能的主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壮实的家伙。”
乔治骄傲地说:“只要告诉莱尼该做什么,他就会去做,只要那事用不着动脑子就行。他自己琢磨不了事儿,可他绝对能好好完成命令。”
外面传来一声马蹄铁套上铁杆的“哐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跟着响起。
斯利姆微微后仰,不让灯光照到他的脸。“有意思的是,你跟他一直结伴旅行。”这是斯利姆对于信任的平静召唤。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乔治警惕地问。
“噢,我不知道。几乎没什么人能一直结伴旅行。我几乎没见过两个人一起旅行的。你知道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就这么来,拿个床位,干上一个月,然后离开,一个人走掉。从没见过有谁在乎其他人。一个他那样的傻子和一个你这样聪明的小家伙结伴到处走,我只是觉得,看着挺有意思。”
“他不是傻子。”乔治说,“他是笨得要死,可他不疯。我也没多聪明,要不也犯不着为了点工钱和一张床、一口饭来扛麦包了。我要是聪明的话,要是还有那么一点点聪明的话,就该有一小片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食,而不是累死累活,到头来还跟土里长出的收成没一点关系。”乔治陷入了沉默。他想说话。斯利姆既不鼓励,也没阻止。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
“这没那么有意思—— 他和我结伴到处走。”终于,乔治开口说,“他和我都生在奥本。我认识他的姨妈克拉拉。从小,是她把他养大的。克拉拉死了以后,莱尼就跟我一起出门打工。没多久,我们俩就都习惯了。”
“唔。”斯利姆说。
乔治抬眼看向斯利姆,发现一双上帝般平静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有意思,”乔治说,“我和他一起,有过很多有意思的时候。拿他开玩笑,因为他太笨,不会照顾自己。可他笨得根本不知道被耍了。我很高兴。跟他在一起,显得我真他妈聪明。呵,不管我让他做什么见鬼的事,他都会照做。就算我让他跨过悬崖,他都会去。可没多久,这些事也不那么有意思了。他也从来不为这些事生气。我完全压倒了他,他空手就能打断我的每一根骨头,可他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指头。”乔治用上了忏悔的声调,“告诉你是什么让我停下来的吧。有一天,我们一群人站在萨克拉门托河边。我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就转身对莱尼说,‘跳进去。’他就跳了。一点都不会游泳。差一点,他就淹死了,差点没撑到我们把他捞起来。我把他拽上岸,他还感激得要命,完全忘了是我叫他跳下去的。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
“他是个好人。”斯利姆说,“当好人用不着脑子好。要我说,事情倒经常都是反过来的。随便去找个聪明小子看看,多半不是好人。”
乔治收拢散乱的纸牌,独自开始接龙。屋外,有脚步重重踏在地上。暮光透过窗户,依旧映出了一个个微亮的方块。
“我找不出那样的好人。”乔治说,“我见过很多人,都一个人在农场之间来来去去。那不好。他们过得不开心。时间久了,他们心眼就变坏了。他们随时都准备要跟人干架。”
“是啊,他们心眼坏了。他们变成那样,所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当然了,莱尼大多数时候都麻烦得要死。”乔治说,“可你会习惯跟他一起,离不开他。”
“他没坏心。”斯利姆说,“我在莱尼身上看不到一点坏心眼。”
“因为他就是没坏心。可他总是遇到麻烦,因为他太他妈笨了。就像威德那事—— ”他停了口,停在两次翻牌之间。他像是提起了心,眼睛觑着斯利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在威德做了什么?”斯利姆平静地问。
“你不会说出去吧?……不,你当然不会。”
“他在威德做了什么?”斯利姆又问一遍。
“好吧,他看见个穿红裙子的姑娘。他就是那种笨蛋王八蛋,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想摸一摸。只不过是想摸一摸衣服。他就伸手去摸那条红裙子,结果那姑娘喊起来,莱尼就糊涂了,手抓着不放,因为他只想得到这么做。好了,那姑娘就一直喊,一直喊。我刚好离得有点远,我一听到叫声就赶快跑过去,就这么点时间,莱尼吓坏了,他能想到的就是抓住。我用栅栏条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让他松手。他吓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松开裙子。偏偏他还壮得要命,你知道的。”
斯利姆双眼平视,一眨不眨。他点点头,非常慢。“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乔治小心地在他的纸牌里接出了一条龙。“噢,那姑娘吓跑了,跟警察说有人要强奸她。威德的人就聚起来,开始找莱尼,打算直接杀死他。最后我们躲进一条灌渠里,在水底下躲了一整个白天。只把脑袋伸出水面,藏在渠边长出来的草里。等到夜里,我们就赶快跑掉了。”
斯利姆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没弄伤那姑娘,嗯?”最后,他问道。
“该死的,没有。他只是吓到她了。要是被他抓住,我也会吓到。可他绝对没有伤着她。他只想摸摸那条红裙子,就像他一直想摸小狗一样。”
“他没坏心眼。”斯利姆说,“隔着一英里我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坏心眼。”
“他当然没有,而且他还会做任何该死的事,只要我——”
莱尼从门口走进来。他把牛仔外套披在肩上,像披斗篷一样,走起路来耸肩驼背。
“嗨,莱尼。”乔治说,“小狗怎么样?”
莱尼几乎不能呼吸。“它是棕白花的,跟我想要的一模一样。”他直接走到自己床边,躺下,翻身对着墙壁,蜷起双腿。
乔治很小心地放下牌。“莱尼。”他突然喊。
莱尼扭头望过来。“嗯?干吗,乔治。”
“我跟你说过,不能把小狗带进来。”
“什么小狗,乔治?我没有小狗。”
乔治快步走向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弯下腰,伸手拎起那只小小的狗崽,莱尼刚才一直把它藏在肚子前面。
莱尼立刻坐起来。“把它给我,乔治。”
乔治说:“马上起来,把这只小狗送回窝里去。它得跟它妈妈睡在一起。你想杀死它吗?昨天晚上刚生下来,你就把它拿出窝来。送回去,要不我就跟斯利姆说,不让你养它。”
莱尼哀求地伸出双手。“把它给我,乔治。我送它回去。我没想害它,乔治。真的,我没有。我只想稍微摸一摸。”
乔治把小狗递给他。“好了。赶快送回去,不要再拿出来。你会害死它的,还等不到你反应过来就害死了。”莱尼急急忙忙地跑出屋子。
斯利姆一直没动。他冷静的双眼注视着莱尼跑出门去。“基督啊,”他说,“他就像个小孩,不是吗?”
“一点不错,他就像个小孩。他不比小孩更能坏事,只是长得太壮。我打赌,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睡觉了。他会睡在牲口房里,挨着狗窝箱子。噢—— 随他去吧。在那里他不会坏事。”
外面几乎全黑了。老坎迪—— 那个杂工—— 进来了,他走到自己床边,背后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老狗。“你好啊,斯利姆。你好,乔治。你们俩没去玩马蹄铁?”
“我不想天天晚上都玩。”斯利姆说。
坎迪继续说:“你们谁有威士忌吗?一点就行,我肚子疼。”
“我没有。”斯利姆说,“要有我也早就自己喝掉了。再说我也没肚子疼过。”
“疼得很啊。”坎迪说,“都是那些该死的萝卜害的。还没吃我就知道。”
院子里渐渐暗下去,肩宽体壮的卡尔森从外面走进门来。他走到房间另一头,再打开一盏罩着灯罩的灯。“见鬼,这里比外面还黑。”他说,“耶稣啊,那黑鬼怎么那么会套马蹄铁。”
“他很会玩。”斯利姆说。
“一点没错,他确实会玩。”卡尔森说,“一点赢的机会都不留给别人—— ”他停下来,对着空中闻了闻,又闻了闻,然后低下头,看到了老狗。“全能的上帝啊,那狗臭死了。把它弄出去,坎迪!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一条老狗更臭的了。你得把它弄出去。”
坎迪翻身滚到床边。他伸出手,拍了拍那条年迈的老狗,道歉说:“我和它在一起太久了,所以一直没觉得它怎么臭。”
“得了,我受不了它在这里。”卡尔森说,“就算它走了,这臭味都不会散。”他迈动粗壮的腿,大步走过去,低头看狗。“没牙了。”他说,“它得了风湿,整条狗都僵了。它对你没用了,坎迪。对它自己也没用了。你干吗不开枪打死它,坎迪?”
老人不舒服地动了动。“噢—— 见鬼!我养了它那么久,从它还是小狗崽的时候。它帮我放羊。”他骄傲地说,“现在看,你怎么都想不到它那时候的模样,可它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牧羊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