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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让他们为你而工作,他们靠着你的煤矿而生活。”
“绝对不是如此。每只甲虫都会自己找食吃,没有一个工人是被迫为我工作的。”
“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我们也一样。”她叫道。
“我相信他们并不这样想。那只是些罗曼蒂克的辞藻,只是些酣睡消沉的浪漫主义残余。我亲爱的康妮,你站在这儿,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失望的样子啊!”
这是真的。她深蓝的眼睛在闪耀,两颊绯红,她看上去远不是沮丧和绝望,而是充满了反叛的激情。她发现在草丛中,新长出的野樱草还毛茸茸站立在自己朦朦胧胧的茸毛中。她自己在愤怒之余,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明明觉得克里福德不对,但却又没法说服他,她都说不出他到底错在哪里。
“难怪那些矿工们会憎恨你。”她说。
“他们并不恨我!”他答道,“你可不要搞错了:从你对男人一词的理解来看,他们就不是男人。他们是你所不理解、也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动物。不要把你的幻想强加于他人。大众以前始终是一样的,也将永远是一样的。尼禄的奴隶跟我们的矿工,或福德汽车厂的工人,差别微乎其微。当然,我说的是尼禄在煤矿和田野劳作的奴隶。这就是大众:他们是一成不变的。也许在这些大众中,会有一两个崭露头角的人,但这并不会改变他们。大众是不可改变的。这是社会科学中重要的现象之一。Penem et circenses<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只是如今,教育成了竞技场的一种糟糕替代物。我们如今的错误就在于,把程序中的竞技场部分搞得乱七八糟,用一点点教育去毒害大众。”
当克里福德开始真正吐露出他对于平民的感情时,康妮害怕起来了。他的话里有着一种真得叫人害怕的真理。但这是杀人的真理。
看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克里福德又重新启动了轮椅,他们一路无言,直到他们来到园林门边,他把轮椅停住,康妮开了门。
“我们现在要拿起的是鞭,而不是剑。”他说道,“自从有了大众,他们就开始被人统治着,直到时间终止,他们必须被人统治。说他们能自己统治自己,那纯粹是些虚伪的话,是场闹剧。”
“但是你能统治他们吗?”她问道。
“我?当然!我的精神和意志都还没有残疾,我又不是用腿去统治他们的,我会做好我的那一份统治:绝对的,我的那一份;给我生个儿子,他就将在我之后统治他的那一份。”
“但他不会是你自己的儿子,不属于你自己的统治阶级;或者也许不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只要他是个健康的人,智商不比普通人低。给我任何一个健康的,正常智商的男人所生的儿子,我都能使他成为一个极具能力的查泰莱后代。谁生了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运把你放在哪里。任何一个孩子,只要放在统治阶级里,他便会成长为一个统治者。把国王和公爵的孩子放在庶民大众中,他们将会变成卑微的庶民。这都是不可抗拒的环境所迫的缘故。”
“那么庶民并非世世代代都得做庶民,而贵族的血脉也非代代相承的了?”她说。
“不,亲爱的!这一切都是罗曼蒂克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能,是命运的一部分,而大众履行着命运的另一部分职能。个人几乎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你被教养出来适合哪一种职能。不是个人构成了贵族:这是贵族整体的职能。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他们的职能所决定的。”
“照你这样说,人与人之间就不存在共同的人性了!”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谁都得先填饱肚子,但一旦涉及表达的职能和行使权力的职能,我相信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绝对存在这样的鸿沟。这两种职能是相反的。职能决定了个人。”
康妮惊愕地望着他。
“你不想接着散步吗?”她说。
他开动了他的轮椅。他要说的都说了。现在他重新陷入了那种独有的、空洞的冷漠中,让康妮觉得十分难受。无论如何,她决计不能在这树林中跟他争论了。
他们面前展开的马径将树林分开,一边是榛树林形成的屏障,一边是灰白色的树木。轮椅缓缓地前行,颠簸着来到勿忘我的草丛中,这里的勿忘我像牛奶泡沫似的在车道上冒出来,超出了榛树树荫遮蔽的范围。克里福德走来往行人在花丛中踩出的中间路线。康妮走在后面,看着车轮在车叶草和喇叭花上辗过,把那些珍珠菜的黄色小花钟轧得粉碎。现在,他们又在勿忘我丛中开出一条道来。
所有的花都在这儿开放,蓝色水洼中初生的野风信子,茂密得如同一潭静水。
“你说得不错,这儿真是可爱极了。”他说,“太美了,有什么能比得上英国的春天这样可爱啊!”
康妮看来,在他的这些描绘中,似乎春天的花儿之所以这样万紫千红,都是议会制定的法案使然,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说是爱尔兰的春天?犹太的春天?轮椅还在慢慢前进,穿过一丛丛强健的野风信子和灰色的牛蒡草,这些风信子立在那儿,就像一株株小麦。当他们来到那片被伐光了空旷地上时,炫目的阳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这里到处都是野风信子,使这一片蓝得耀眼,时而又变成淡紫色和紫色。在这中间,还有一些蕨草扬着它们褐色的卷曲的头顶,仿佛许多小蛇在跟夏娃耳语,透露着什么新的秘密。
克里福德继续驾着轮椅前行,一直来到山脊上;康妮在后面慢慢跟着。橡树的褐色嫩芽温柔地展开。历经过冬天的寒冷,一切都变得温润了。甚至是那些有很多断枝、满是皱纹的橡树,也开始吐出它们柔嫩的新叶,伸展开褐色的细瘦枝条,仿佛阳光中小蝙蝠的翅翼。为什么人身上从来就不会发生新的蜕变,能使人返老还童?人类的生活是多么无趣啊!
克里福德把轮椅停在山顶,俯视着山脚。野风信子仿佛潮水,将宽阔的马径冲刷成蓝色,这暖暖的蓝色海洋把山麓点缀得一片明媚。
“这种颜色真是漂亮。”克里福德说,“但是拿来作画就不行了。”
“的确!”康妮说着,心里根本对此不感兴趣。
“让我试试能不能自己驶到泉边,好吧?”克里福德说。
“那这轮椅还能上得来吗?”她说。
“我们试试看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轮椅开始慢慢往下走着,颠簸着来到那条被蓝色风信子侵入的绮丽的宽阔马径上。哦,最后的一艘船,越过风信子的浅滩!哦,最后的风口浪尖上的舰艇啊,航行在我们文明的最后航程中!你去向何方,哦,神秘的轮船啊,你缓缓行驶在航道上!克里福德从容自得地坐在轮椅上继续着他的冒险:他戴着黑色帽子,穿着斜纹软呢上衣,静静地坐在那儿,十分小心谨慎。哦,船长啊,我的船长,我们辉煌的航行结束啦!可是还没完呢!穿灰色衣裙的康妮跟着往下走,她望着那颠簸中下坡的轮椅。
他们经过了那条通往小屋的小径。谢天谢地,这小径太窄了,克里福德的轮椅没法过去:其实这条路窄得连一个人经过都不容易。轮椅到了山脚,转了个弯,便消失了。康妮听见身后一声低低的口哨。她敏锐地往四周看了一眼:猎场守护人正迈着大步,从坡上向她走来,他的狗紧跟在他身后。
“克里福德老爷是不是要去那个小屋?”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不,他只是想到去约翰井那边看看。”
“噢,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见你。十点钟左右,我在园林门口等你。”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好吧。”她犹豫地说道。
正说着,他们听到克里福德在“叭叭”直摁喇叭,他在召唤着康妮。她呼喊了一声作为回答。猎场守护人稍稍牵动嘴角,做了个鬼脸,他的手在康妮胸前,轻柔地由下而上地抚摸起来。她惊恐地看了看他,忙朝山脚跑去,一边朝克里福德呼喊应答着。那人在上面看着她,转过身去,轻轻笑了笑,然后隐没在小径中。
她看见克里福德正慢慢地往坡上走,那泉眼在半山腰的落叶松林中,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
“她干得真不错。”他说道,指的当然是轮椅。
康妮看着那些灰色的大叶牛蒡草,它们幽灵似的从落叶松林的边缘生长出来,也有人称它们罗宾汉大黄。泉水四周,一切都那么清静,那么阴郁!然而那泉水却奔涌得那么欢快愉悦!那儿还有几株小米草和强健的蓝色喇叭花。那边的堤岸下,黄色的泥土正在拱动:是一只鼹鼠!它露着头,两只嫩红的爪子正在扒着土,盲目地拱着它钻子般的头,嫩红的小鼻尖高高举着。
“它好像在用鼻尖看东西。”康妮说。
“那比它的眼睛还好使!”他说,“你要喝点水吗?”
“你呢?”
她从小树枝上取下一只搪瓷杯子,弯下身给他取了一杯水。他浅啜了几口。然后她又弯下身去舀了点水,自己喝了些。
“好凉的水!”她喘着气说。
“挺好喝的,不是吗!你许愿了吗?”
“你呢?”
“我许了,但是我不想说。”
她听到啄木鸟轻轻啄木头的声音,然后一阵轻柔而神秘的风声穿过松林。她抬起头,一朵朵白云正从蓝天上飘过。
“看那些云!”她说。
“像些白色的羔羊。”他答道。
一片云的阴影遮住了这小块空地。鼹鼠钻出来,到了松软的黄土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