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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K.早已不知耻辱为何物了。无论如何,初次请愿书都是非完成不可的。如果在办公室里找不到时间写(这是有很大可能的),那就得等到晚上回家之后再写。倘若连晚上的时间都不够,那他就不得不请假……不管怎样都好,唯独不能半途而废——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其他任何事情上也一样——半途而废无论在哪儿都是最不明智的。写请愿书这件事,几乎称得上是无穷无尽的持续劳作。即便不是极其谨小慎微的那类人,也能够轻易觉察到,写完请愿书这件事实际上是根本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原因,并不是懒惰或者拖延症(恰恰相反,只有律师才会用这样的方式阻碍请愿书完成),而是因为被告人本身其实并不了解当下所涉官司都有哪些罪名。为此,被告人将不得不仔细回忆起自己漫长生命当中所经历过的哪怕最微小的行为和事件,合理表述出来,再从各个方面进行检视。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样一项工作是多么令人感到沮丧啊!没准在一个人退休之后,可以用逐渐退化、变得越来越幼稚的精神力来完成这类事情,以便帮助其度过漫长岁月的煎熬——没准这样是适合的。可是当下,正是K.需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工作当中的时候,当下的每一个小时,都是他的职业上升期,而且,他的兢兢业业已经对副行长的地位构成了威胁:工作上的黄金时间转瞬即逝,务必得争分夺秒;至于下班之后,春宵苦短,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当然也想好好享乐一番。但当下的现实情况却是——他不得不开始亲笔撰写这份请愿书。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再次走到了抱怨的方向上。为了终结这种思绪,K.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摁在了召唤前厅勤杂工的电铃按钮上。摁下按钮的同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现在是十一点——两个小时,他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去胡思乱想,想到最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反而还浪费了时间:这当然比乱想之前的情况更加糟糕。不过还好,时间并不算是完全浪费掉了,因为他做出了以后或许会很有价值的决断。除了各种信件之外,勤杂工还送来了两张带着“先生”称呼的名片——这两位先生已经在外面等了K.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属于银行非常重要的客户,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让他们等待。可是,他们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点?——不过,既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这扇紧闭门扉外久久等候的两位先生,岂不是也会反问一句:“一贯兢兢业业的K.,又为什么要把工作效率最高的时间耗费在私人琐事上呢?”之前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已经令K.感到厌倦透顶;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同样令K.感到厌倦透顶。他站起身来,准备迎候第一位先生的光临。
这是一位身材矮小、性格开朗的先生,是个跟K.很熟络的工厂主。一见面,他就为自己打扰到了K.手头正在进行的重要工作表示了歉意。与之对应的,K.也为让他这位工厂主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道了歉。然而,K.道歉时所用的措辞其实颇为生硬,而且,听那语气,几乎完全就不是在道歉——要不是工厂主此时正把注意力全放在要谈的业务上,K.恐怕就会露馅了。幸好,工厂主只是匆匆地从身上的各种口袋里掏出一大堆账单和账目表,在K.的面前摊开,向他逐一说明这些都是什么。这里的一大堆数字,即便只是匆匆一瞥,工厂主也总是能立即纠正其中藏着的小小计算错误——只要这错误被他瞥见了,便能够立即得以纠正。工厂主提醒K.,说大约一年之前,他们两人之间也谈成过一笔类似的业务。顺带一提,最近有另一家银行打算揽下他手头这笔业务,为此,那家银行愿意做出重大让步。讲到最后,工厂主终于沉默了下来,开始等待K.的回应。至于K.这边呢,一开始时确实也是在认真听工厂主讲话的,“这是一笔很重要业务”的念头,牢牢抓住了他的注意力。然而好景不长,认真倾听的心情很快便消失殆尽。尽管如此,工厂主的兴致却始终很高,讲个滔滔不绝。于是,K.只好随着他声音的起伏高低点头应和,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K.甚至连点头应和这样的敷衍行为都放弃了——他唯一还在做的,就是死盯着工厂主伏在一堆账目纸上方的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想搞清楚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够最终意识到,他此刻的滔滔不绝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就这样,当工厂主沉默下来时,K.一度认为此刻的停顿,是为了让他有机会插句嘴,直接向工厂主开口承认,说自己现在状态不太好,无法认真听他讲话。然而,他却从工厂主一直紧绷着的眼神中十分遗憾地留意到,这家伙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无论K.此刻说些什么,他都会找到继续讲下去的理由。换句话说,这场生意上的商谈必须继续进行下去。于是,K.只好低下头,仿佛接受了什么命令似的,手里握着铅笔,笔头缓慢地在摊开的纸面上来回挪动,时不时地停顿片刻,盯着落笔处的某个数字做思考状。工厂主疑心K.这样做是在挑刺。或许感觉那些数字不怎么信得过,或许认为它们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无论如何,工厂主伸出手来,盖在那些写满数字的纸上,整张脸凑到离K.很近的位置,又开始讲起这项业务的宏观框架来。“难办啊。”K.一边说着,一边抿起嘴唇,全身无力地靠在了椅子上。毕竟在这整个业务里,只有桌上摊开的那堆文件,才是K.唯一可以掌控的东西。而现在,就连文件也被遮住了,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就是这样,当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副行长模糊的身影如同被遮蔽在一帘纱幔之后,不太真切地显现时,K.甚至也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下。副行长为什么会来?K.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便不再继续考虑这个问题,转而去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副行长一来,工厂主马上就从扶手椅上蹦了起来,急匆匆地朝着他冲过去——这真是太让K.高兴了。如果可能,K.真希望工厂主此刻的速度能够再快上十倍,因为他担心副行长可能会转眼消失,就跟他突然出现一样。还好,K.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位先生碰了面,握了手,然后一起走到K.的办公桌前。工厂主对副行长抱怨,伸手指了指K.,说自己从襄理这里看不到多少对业务的重视。于是,在副行长的注视下,K.只好重新低下头来,埋首于工厂主带来的那堆文件。当那两位先生靠在办公桌上,工厂主开始争取副行长的协助时,正在他们下方忙碌的K.,竟依稀觉得自己脑袋上方的两个男人的身形无比巨大,而且,口中谈的还是关于他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珠向上转动,动作缓慢,试图搞清楚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此同时,他从办公桌上随意摸取了一份文件,平摊在自己手里,慢慢朝着先生们举起来,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K.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想到了什么特定的点子,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如果他想完成那份无比重要的、能够让自己彻底摆脱罪责的请愿书,就不得不这么做。副行长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谈话上,仅仅瞟了一眼K.举起的那份文件,上面的具体内容一点都没看,因为凡是襄理觉得重要的,对他而言都是不重要的。他从K.的手里接过文件,说:“谢谢,我已经完全了解了。”说完后便把文件轻轻放回桌上。站在他旁边的K.面露难色,但副行长却完全没有察觉,又或者——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但K.此刻的为难,反而更坚定了他“不予理睬”的立场。工厂主讲话时,副行长时常大笑出声,其中有一次,甚至还用相当俏皮的方式驳斥了对方的说法,弄得工厂主十分尴尬。为了避免令客户尴尬,他又马上否认了自己刚说的话。最后,副行长邀请工厂主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并且表示,他们可以在那里把该谈的业务谈完。“这件事非常重要。”他对工厂主说,“我对此完全理解。至于襄理先生嘛——我们把这笔业务从他那里接手过来,显然是在行善事。因为这件事需要静下心来细细考虑,但他今天看起来已经超负荷了,甚至有人在前厅一连等了他好几个小时。”即便这句话里提到了K.,副行长实际上也只是在跟工厂主说话。不过,此刻的K.还是很能克制的,他转过脸去,看也不看副行长,向工厂主投去了一个友好的,但却仿佛僵在脸上的微笑。除此之外,对于副行长的那番话,他完全没提出任何异议。他将两只手支撑在办公桌上,身体稍微前倾,就像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普通员工,注视着两位先生,看他们一边继续说着话,一边把那堆文件从办公桌上收走,最后离开了会议室。走到门口时,工厂主还特地转过身来,说自己现在只是暂时离开,不算道别,等到商谈成功之后,一定折返回来向他报告。而且,除了业务之外,还有一个小讯息要传达给他。
K.终于又是独自一人了。不过,他完全没有再放任何人进来的打算,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外面那些人大概以为自己还在这里跟工厂主谈判吧——这个误解多么令人愉快啊,因为觉得里面有人,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再进来,甚至连勤杂工都不会进来麻烦他了。K.走到窗边,在窗台护栏旁坐下,伸出一只手抓住栏杆,望向窗外的广场。雪仍在下,天还没有放晴。
他就这样独自坐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忧心。时不时地,他会扭头朝身后看一眼通往前厅的那扇门,脸上写着不安,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见到并没有什么人过来,他便恢复了平静,走到洗脸台旁,用冷水洗一把脸。头脑变得清晰之后,便又回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上,继续久坐下去。K.现在觉得,将案子辩护权从律师那里接手过来的这个决定,比自己原先认为的要麻烦得多。实际上,只要辩护权还在律师手中,K.本人就不必多去在意与官司相关的各种事情,得以采取远远观望的态度,几乎不受它打扰。每当K.想要知道自己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时,他可以直接去了解,一旦不想再多涉足了,又可以马上转头离开。可是现在,当他打算亲自出马为自己辩护时,情况就完全相反了:至少截至目前,他将不得不彻底屈从于法庭。一旦亲自辩护取得成功,将会为他带来完全和彻底的无罪判决;然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此刻却不得不冒比以往更大的危险。在此之前,K.或许还对这一设想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可是,今天他在面对副行长和工厂主时的状态,却足以说明自己之前的怀疑纯粹是南辕北辙。整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会议室里,仅仅因为做了打算亲自辩护的决定?他怎么好意思?现在都这样了,以后又该怎么办?未来等待着他的,将会是怎样难挨的日子啊!他当真能够想方设法将一切引向好的结局吗?谨慎细致的辩护——不是这种辩护的话,自辩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谨慎细致的辩护<sup></sup>岂不是同时意味着要断绝掉生活中其他的一切事务,专为这审判做准备?要是真这样,他能有幸熬过去吗?在银行上班时,又该如何让这项事业顺利运作呢?“这项事业”所指的可不仅仅是请愿书,如果只是请愿书,花上一段假期时光可能就够了——照目前的情势,申请假期无异于一次大冒险——“这项事业”指的可是审判的整个过程,其持续时间不可估量。换句话说,K.的职业生涯突然遭遇了一个大障碍!
此时此刻,难道应该继续为银行工作吗?——想到这里,K.低下头,看了一眼办公桌——此刻,他难道应该放外面的人进来商谈银行业务?官司还在打着,阁楼法院的官员们正在埋头苦干,处理与这桩官司相关的各项文书工作。在这紧要关头,他还应该去关心银行的各种业务吗?目前的状况,看起来岂不像是某种得到司法认可的酷刑?将个人生活跟官司绑定,周遭一切都跟诉讼的进展息息相关?可是,当银行评估他的工作业绩时,是否会考虑到他所面临的特殊情况呢?当然不可能有人会这样做,永远不会。目前所面临的审判并不是完全保密的,在此前提下,谁知道这件事,知道多少,也不甚明了。唯独希望相关的传闻还没有传到副行长和行长那里,否则副行长肯定会利用它来对付K.,既不顾及同事之情,也不在乎人性之理——这一幕将会在人们眼前确凿无误地上演。如果行长知道了,又会怎么做呢?显然,他很提携K.,一旦听到关于官司的事情,估计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想办法减轻K.的负担。然而,行长的帮助肯定没办法奏效,因为K.现在面临的已是日暮途穷之势,之前促成的势力平衡开始逐渐被削弱瓦解,副行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除了对付K.之外,副行长还会利用行长的痛苦状况来加强自己的势力。既然事情都这样了,K.本人又还剩下什么指望呢?像这样胡思乱想,没准反而削弱了自己的志气;不过话说回来,不自欺欺人,尽可能清楚地调查目前的状态也是有必要的。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暂时避免回到办公桌,K.打开了窗户。这扇窗户很难开,他必须双手并用才能转得动手柄。打开之后,混杂了浓烟的厚重雾气依着整扇窗户的宽度和高度方方整整地灌入房间里,空气里充满了轻微的焦煳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雪花随着雾气被吹进来。“真是个可怕的秋天。”K.的身后传来了工厂主的声音,他已经从副行长那里回来,悄无声息地进到了房间里,谁也没有留意到他。K.点了点头,颇有些焦躁地盯着工厂主手里拿着的公文包:估计工厂主会将那些文件从里面取出来,以便将与副行长商谈的结果告诉K.。哪里知道,工厂主回应了K.投来的目光,伸出手来拍了拍公文包,并没有将它打开,反而开口说道:“你想听听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对吧。告诉你,业务差不多快签了,合同几乎要放到这公文包里了。你们银行这位副行长,是个挺有魄力的人,不过,跟他打交道绝对不是有惊无险。”说罢,他大笑起来,握住K.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笑声感染K.,让他也跟着笑。可是,K.此刻却有点怀疑工厂主是在说谎,不愿意向他展示公文包内放着的文件。而且,他觉得工厂主说的这番话也实在没什么值得笑的。“襄理先生,”工厂主说,“你肯定是受到了天气的影响,今天看起来才会这么垂头丧气。”“没错。”K.回应道,同时伸出手来,用拇指和食指摁住自己的两边太阳穴,“头疼得很,都是在为家里人操心。”“再正常不过了。”工厂主说。他是个性子很急的人,从来都不愿意安安静静地听别人把话讲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sup></sup>。”K.不知不觉地朝着会议室门口迈了一步,看那样子,似乎是打算要送工厂主出门去,但工厂主却说:“襄理先生,我这儿还有个小讯息要告诉你。说实话,今天这种状况,我很担心说这些反而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但是,前两次过来时,我都忘记说了。所以,如果这次我还不说,还要继续推迟下去的话,这则小讯息很可能就会完全失去它的存在价值。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惜了。毕竟,我这则小讯息很可能会对你有些用处,不会白讲。”K.连好好回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工厂主此刻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叩他的胸口,小声说道:“你正面临着一场审判,不是吗?”听到这话,K.不由得退后一步,想也不想地惊呼道:“这肯定是副行长对你说的。”“哎,并不是。”工厂主说,“副行长哪儿有渠道知道这样的讯息?”“是你告诉他的?”K.再开口时,已经要冷静不少了。“我时常能从法院那儿听来这样那样的消息。”工厂主说,“此刻我想给你的那则小讯息,也是通过这种途径来的。”“和法院有关系的人可真多啊!”K.低下头说道,并且把工厂主重新引回到了办公桌前。他们又一次坐了下来,工厂主说:“遗憾的是,我能够告诉你的东西并不多。尽管如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能被忽视。此外,就我本人而言,也希望能够以某种方式帮到你——即便我的帮助微不足道。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业务合作伙伴,不是吗?总而言之,我会帮你,就是这么回事。”K.想为自己在今天谈话时的无礼行为道歉,但工厂主却不允许K.对他的行动造成任何干扰。为了表示自己现在时间很紧,工厂主把公文包夹在腋下,仿佛随时都要离开:“我是从一个名叫提托雷利的人那儿知道你正在参与审判的。他是个画家,提托雷利只是他的化名,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时常会到我的办公室来,带一些小幅面的画作送给我。而我则总是会给他一些钱,作为对他的艺术资助——他简直跟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如此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年了。顺便说一下,那些画作完成得很漂亮,画的是荒原风景之类的景物画。这种类型的交易进行得极为顺畅——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习惯了。不过,在某一段时期,画家的造访实在太过频繁,我为此而责备他,我们专门找了个时间进行沟通。我对他如何只通过画画来维持生活这件事很感兴趣,然后,我很惊讶地发现,他的主要收入来源竟然是肖像画。他对我说,他是为法院工作的。所以我就问他,具体是哪个法院。于是,他就告诉了我关于那个法院的事情。你肯定能够想象得到,我在听过相关的讲述之后,有多么惊讶。自从那次谈话过后,他每次过来拜访时,我都能听到一些关于法院的新鲜事,由此,也得以逐渐深入了解审判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提托雷利很健谈,一开口就说个没完,我不得不经常阻止他,不让他说太多,不仅因为他说出来的内容肯定是半真半假。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像我这个级别的生意人,光是操心自己手中的生意就几乎要麻烦死了,所以并不会太在意跟自己不怎么相关的事情。不过,这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或许——我现在觉得——或许提托雷利多少能够帮到你,他认识很多法官。即便他本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太大的影响力,还是可以给你一些中肯建议——关于如何跟各不相同的权势人物相处的建议。尽管这些建议本身,对于审判而言并不具有决定性意义,但是在我看来,它们对于你目前的处境可谓关系重大。你几乎就是一名律师。‘襄理K.先生几乎就是一名律师’,我总是习惯于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噢,实话实说,你的审判结果我一点都不担心。愿意去见见提托雷利吗?既然是经由我来引荐,他必定会尽其所能地帮助你。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他。当然,不一定非得今天去,只要抽出时间来,去一次就行了。不过,尽管这样讲了,我却还要再多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我给了你这个建议,你就觉得非去见提托雷利一趟不可——这两件事是完全不相干的,完全不是,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去见提托雷利,把他晾在一边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或许现在的你已经有了一套非常完备的方案,拜访提托雷利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方案执行……确实,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当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从提托雷利那样的家伙那里取得建议,肯定也要付出些代价才行。总之,一切就交给你来决定。这是我写的推荐信,这是地址。”
K.意气消沉地接过推荐信,把它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即使一切都按照最好的设想来运作,这封推荐信将要带给他的好处,也抵消不了如下既成事实所招致的损失:工厂主知道他正在吃官司,画家正在四处传播审判相关的讯息。此刻,工厂主已经在朝着会议室的大门走了,但K.却没办法向他开口道谢——哪怕是强迫自己说出几句违心的谢语。“我会去的。”和工厂主在门口道别时,K.对他说道,“不过,因为我现在特别忙,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估计会给他写封信。他或许愿意到办公室来见我也说不定。”“我早就知道你会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法。”工厂主说,“不过照我看来,你应该还是想要尽量避免邀请像提托雷利这样的人到银行来,在这里跟你谈与审判相关的事情。而且,给这种人写信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好处……当然,你肯定是有着全盘考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了。”K.点点头,一路送工厂主出去。穿过前厅之后,他也没有马上折返。尽管外表看起来十分冷静,K.的内心实际上已经对自己的言行感到震惊。方才,他之所以会说自己打算写信给提托雷利,那是因为他想要通过这样一种姿态来告诉工厂主,自己还是很重视他给的这封推荐信的,会立即考虑跟提托雷利会面的可能性。问题在于,一旦他判断提托雷利的支援确实很有价值,他估计真的会亲笔写信给他,不会有片刻犹豫。危险之处在于,亲笔给画家写信一事可能会造成的不良后果,他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在工厂主开口提示之后才意识到。他当真可以毫无顾虑地依靠自己的理性来对抗这场审判吗?如果他真打算撰写一份内容明确无疑的信笺,邀请一个问题人物到银行来,在与副行长只有一门之隔的办公室里,为自己将要面临的审判寻求建议——如果这件事对于他而言是“有可能的”,那么,忽略掉其他一些危险,或者已然陷入危险当中而不自知,岂不是也“很有可能”吗?K.的身边并不总是会有人挺身而出来警告他,也正因此,K.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警觉心。哪里知道,当他正打算集中全部精力来应对审判时,这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对自己警觉心的奇怪怀疑反而出现了!他在完成自己办公室工作时曾经感受到的种种困难,现在是否也要开始在应对审判的过程中出现呢?不管怎样,对于亲自写信给提托雷利,并邀请他来银行面谈这件事,K.已经不再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了。
当勤杂工走到K.身边,提醒他注意坐在前厅耐心等待着的三位先生时,K.还在不停摇着头,想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了,只为了跟K.见上一面。此刻,眼见勤杂工正在跟K.说话,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每个人都希望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一马当先,提前引来K.的注意。既然银行方面的人如此不讲情面,毫不顾忌地让他们在这个等候室里浪费时间,他们自然也不打算再去瞻前顾后了。“襄理先生。”其中一个人开口喊了起来。但是,K.此时已经让勤杂工去取自己的厚外套了。勤杂工帮K.穿上外套的时候,K.对这三个人说:“先生们,请原谅,眼下我没有时间接待你们。我诚心向你们道歉,因为现在刚好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必须立即动身。你们自己也看得到,我现在已经耽搁了多久。请体谅,为我行个方便,等到明天——或者其他任何你们方便的时间再过来可好?要不然的话,我们干脆直接在电话中商谈?你们也可以现在就长话短说,我稍后会给你们一个详尽的书面答复。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另约时间,下次再来。”K.所提出的这一连串建议,让那些已经确定白等的先生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只得面面相觑。“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算是说好了,对吧?”K.兀自询问着,转身面向勤杂工,对方已经给他备好了帽子。K.的办公室房门大敞,可以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见此情景,K.竖起自己的大衣衣领,将外套的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