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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万象》(Omni)1986年10月

著 斯蒂芬·金/Stephen King

译 姚向辉

斯蒂芬·金就不需要介绍了,畅销书作家,屡获大奖,著有《魔女卡丽》(Carrie)和废土杰作《末日逼近》(The Stand)等小说。尽管他以长篇小说及其改编的电影而闻名,他同时也是一位多产的短篇小说家,作品集结于数本短篇集中:《世事无常》(Everything's Eventual)、《夜班》(Night Shift)、《故事贩卖机》(Skeleton Crew)和《梦魇幻景》(Nightmares & Dreamscapes)。本篇收于《梦魇幻景》中,首刊于1986年的《万象》(Omni)杂志。它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提名,最近还被改编为一小时的电视电影,是TNT电视台剧集《梦魇幻景》中的一集。

有几个因素能决定选哪篇小说作为一部选集的卷首故事。你可以选作者非常有名的,可以选好得出奇且充满情感的,也可以选为整本书奠定基调的。本短篇同时具备这三个因素。

我想告诉你战争如何结束,人类如何堕落,还有弥赛亚如何死亡——史诗般的故事,值得大书特书几千页,精装本足以塞满一面书架,但你(假如以后还存在能读到这些文字的“你”)肯定更愿意读个脱水版就算了。直接注射起效最快。估计我还有四十五分钟到两小时,究竟多久得看我的血型了。我猜自己是A型,那样我能多挣扎一阵子,但很可惜我根本不记得。如果实际上是O型,我假设存在的朋友,那你看到最后恐怕就是许多空白页了。

总而言之,我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能写多快就写多快好了。

我用的是电动打字机,波比的文字处理机更快,但发电机的线路太不稳定,哪怕装了稳压器,我还是不太有把握。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可不想漫漫归家路走到大半截,然后电压陡降,或者电流浪涌大得超过了稳压器的控制范围,结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文字升向数据天堂。我叫霍华德·弗诺伊,一个自由作家。我弟弟罗伯特·弗诺伊就是弥赛亚。四小时前,我用他本人的发明杀了他。他管那东西叫“镇静剂”。叫“天杀的大错误”恐怕更合适,但已经成为结果的事情无法撤销,爱尔兰人几百年来一直在这么说……完全证明了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浑球。

妈的,我不能总是瞎打岔。

波比<a id="ch1-back" href="#ch1"></a>死后,我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坐在小木屋客厅唯一的窗户前,盯着森林看了三个小时。你以前能看见北康威镇高压钠灯的橙色辉光,但现在没有了。现在你只能看见白山山脉——像是孩童用绉纸剪出的一个个黑色三角形,还有毫无意义的群星。

我打开收音机,扫过四个波段,只找到一个疯子,于是又关掉了收音机。我坐在那儿,思考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我的思绪一次次滑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松林,那巨大的虚无。最后,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消磨时间了,只能给自己注射毒药。妈的,离了截稿期我就什么都写不出来。

老天在上,现在我有了个货真价实的截稿期。

我和弟弟都很聪明,我们的父母再没有什么别的期待了。老爸主修历史,三十岁就成了霍夫斯特拉大学的全职教授。十年后,他是华盛顿国家档案馆的六位副主任之一,而且有资格再进一步。他为人也相当不赖,收藏了查克·贝瑞录制过的所有唱片,弹得一手好布鲁斯吉他。我老爸白天归拢档案,夜晚沉迷摇滚。

老妈以优等成绩从德鲁大学毕业,获得了ΦΒΚ学会<a id="ch2-back" href="#ch2"></a>的荣誉钥匙,有时候会别在那顶俏皮的软呢帽上。她在华盛顿成为一名出色的注册会计师,遇见老爸,嫁给他,怀上区区在下我之后就暂时歇业了。我于1980年出生。1984年,她帮老爸的几位同事打理税务,她说这是她的“业余小爱好”。1987年波比出生的时候,她在为十几位大人物打理税务、投资组合和不动产规划。我可以报上他们的名字,但谁他妈还在乎呢?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已经痴傻。

我猜她靠“业余小爱好”每年挣的钱比老爸多得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自己过得开心,相处得也很愉快。我经常见到两人拌嘴,但从来没见过他们争吵。我慢慢长大,发现我老妈和我那些玩伴的老妈只有一点不同:电视播放肥皂剧的时候,他们的老妈在阅读、熨衣服、缝缝补补或者打电话,而我老妈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在绿色大纸上写下许多数字。

我没有让钱包里装着门萨<a id="ch3-back" href="#ch3"></a>金卡的这对夫妻失望。我的公立学校成绩不是A就是B(据我所知,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让我和弟弟去念私立学校)。我很早就会写字,而且毫不费力。二十岁那年我卖掉了第一篇杂志文章,内容是独立战争时大陆军如何在福吉谷苦熬寒冬。我把文章卖给了一本航线杂志,得到四百五十块钱。亲爱的老爸问我能不能把那张支票卖给他。他签了张他的个人支票,将航线杂志寄来的支票装框,挂在他的办公桌上方。不得不说,他是一位富有浪漫气息的天才。会弹布鲁斯吉他的浪漫天才。相信我,比我差劲的孩子大有人在。当然了,他和我母亲去年都过世了,死的时候精神狂乱,屎尿都拉在裤子里,和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但是,我到最后也依然爱着他们。

我属于配得上父母期待的那种孩子——听话、聪明、有天赋,在充满爱和信心的气氛中很早就显露出天赋,有信仰,热爱和尊重父母。

波比就不一样了。连老爸老妈这种门萨会员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波比这样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我比波比早了整整两年学会自己上厕所,我也只有这一点比他强了。但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他。一个还算不错的退伍军人联盟投手会嫉妒诺兰·瑞安和罗杰·克莱门斯这样的职业棒球大联盟投手吗?过了一定的程度,导致嫉妒的竞争心态就会消失。我有过这种体验,我可以告诉你:过了一定的程度,你只会后退几步,遮住眼睛,免得被对方耀眼的闪光灼伤。

波比两岁识字,三岁开始写短文(《我们的狗》,《与妈妈去波士顿》)。到了六岁,他的字难看得令人吃惊,但经过誊抄,他仍在发育的运动控制能力不再干扰阅读之后,你会觉得作者是个聪明但异常天真的五年级学生。他以可怕的速度从单句发展到复合句和更复杂的句子,以怪异的直觉领悟了从句、子从句和定语从句。他偶尔也会搞混语法,放错修饰语的位置,但绝大多数作家一辈子都难以克服的这些障碍,他不到五岁就把它们踩在了脚下。

他开始头痛。爸妈害怕他有什么生理疾病(比方说脑肿瘤),带他去看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他的身体,然后更仔细地听他说话,最后告诉父母波比没什么问题,只是心理压力太大:他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因为他的写字的手不像大脑那么运转自如。

“你们的孩子在试图排出精神结石。”医生说,“我可以给他的头痛开个处方,但我觉得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台打字机。”于是老爸和老妈给了波比一台IBM打字机,几年后的圣诞礼物是装有“文字之星”软件的Commodore 64电脑。在我说其他事之前,有一点要补充一下,那就是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波比始终相信那台文字处理机是圣诞老人放在我家树底下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胜过波比的还有这个:我很早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

关于我们的童年时光,我有许多话可以说,虽然总得说点什么,但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截稿期。哎呀呀,截稿期。我看过一篇很好玩的短文,《乱世佳人精华版》,大致是这样的:

“战争?”郝思嘉大笑,“哈,无聊!”

“砰!卫希礼去打仗!亚特兰大被烧!白瑞德来了又走了!”

“真是无聊,”郝思嘉流泪道,“明天再去想吧,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一次读的时候我笑得前仰后合,现在我不得不写类似的记录,忽然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我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智商无论怎么测都爆表的孩子?”英迪娅·弗诺伊对她亲爱的丈夫理查德说,“真是无聊!我们要创造良好的环境,帮助他和他那个不怎么蠢的哥哥,让他们的智力继续成长。老天在上,他们就是两个最平常不过的美国少年,我们就要这么养育他们!”

砰!弗诺伊兄弟长大了!霍华德去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念书,以优等成绩毕业,以自由作家为业!过得相当惬意!和许多女人约会,带上床的就没那么多了!没有染上性病和药瘾!买了一套三菱音响!每周至少写一封信回家!出版了两本小说,卖得不错!“真是无聊,”霍华德说,“我就适合这样的生活!”

确实如此,直到那天波比突然(就像个标准的疯狂科学家)露面,带着两个玻璃匣子,一个匣子装着蜜蜂的蜂巢,另一个装着黄蜂的蜂窝。波比反穿一件蒙福德体育系的T恤,即将摧毁全人类的心智,快活得像是涨潮时的牡蛎。

像我弟弟波比这样的人,每两三个世代只会出一个,比如李奥纳多·达·芬奇、牛顿、爱因斯坦,也许还有爱迪生。他们似乎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就像巨型罗盘,漫无目标地转动良久,寻找正北的方向,找到后以可怖的力量抓住不放。但在最后成功之前,这种人都会成天口吐狂言,波比也不例外。

他八岁我十五岁的时候,他来找我,说他发明了一架飞机。那会儿我已经很熟悉波比了,所以我只说了两个字“扯淡”,就把他赶出了我的房间。后来我去车库,看见一个怪里怪气的三合板装置架在他的“美国快车”红色小车上。这东西有点像战斗机,但机翼不是后掠而是向前倾斜的,摇摆木马的鞍座用铆钉固定在中央,侧面有个控制拉杆,但没有发动机。他说这是滑翔机。他要我把他从卡里根山上推下去,那是格兰特公园里最陡峭的一段山坡,正中央有一条方便老人家使用的水泥小径。波比说,那就是他的跑道。

“波比,”我说,“这鬼东西的机翼装反了。”

“没有反,”他说,“就应该是这样。《动物王国》有一集说的是老鹰,它们向猎物俯冲,然后逆转翅膀飞上去。老鹰的翅膀是双关节的,明白吗?这样能得到更大的升力。”

“那空军的飞机为啥不是这样的?”我问,浑然不知美俄两国空军都正在绘图板上设计这样的前掠翼战斗机。

波比只是耸耸肩。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们爬上卡里根山,他骑上木马鞍座,抓住控制拉杆。“使劲推我。”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我非常熟悉的疯狂光芒——天哪,他那双眼睛有时候会亮得像是点燃的蜡烛。我敢对天发誓,要是我认为那东西真能飞起来,就绝对不会使那么大劲推他了。

但是,我不知道他真的能飞,所以用尽力量推了一把。他靠惯性冲下山坡,大呼小叫像个刚跑完长途的牛仔,正要去镇上喝几杯冰啤酒。一位老妇人跳开给他让路,他险些撞到另一位拄拐杖的老先生。冲到半山坡,他一拉控制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合板飞机和红色小车分开了,那一瞬间我真是既惊又恐。刚开始飞机只是飘在小车上方几英寸处,像是随时会落回去。忽然吹来一阵大风,波比的飞机立刻升上半空,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拽了起来。红色小车沿着水泥小径向前冲进灌木丛。波比突然飞上了十英尺高的半空,然后是二十英尺,五十英尺。他坐在前掠翼滑翔机上飞过格兰特公园,欢呼不已。

我追了上去,叫他快下来,脑海里浮现出他翻下木马鞍座,身体被树枝或某一尊雕像刺穿的可怕场景。弟弟葬礼的样子不仅是想象,简直就是我在现场目睹。

“波比!”我尖叫道,“下来!”

“噫——呀——!”波比对我大喊,声音微弱但显然非常开心。下棋的、扔飞盘的、读小说的、谈恋爱的、慢跑的人纷纷停下来,诧异地望着波比。

“波比,那鬼东西他妈的没有安全带!”我叫道。在我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说那三个字。

“我——没——事——”他扯开嗓门欢呼,但我惊恐地发现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一路尖叫着跑下卡里根山,根本不记得我都在喊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记得我跑过一个身穿三件套西装的年轻人,他站在山脚罗斯福雕像旁边。他看着我,用聊天的语调说:“跟你说啊,朋友,我这麦角酸<a id="ch4-back" href="#ch4"></a>的劲儿又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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