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原理 Inertia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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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戴斯蒙德和罗伯·科特雷尔朝我走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和我一样久。卡拉有个尚在襁褓中的曾孙,这个婴儿一出生就罕见地被疫病扭曲了面貌。卡拉的牛仔裤外面还罩了条裙子御寒,裙边早就磨破了。她用轻柔的声音说:“萨拉,看见你出门真好。”罗伯则一语不发。跟上次见面时相比,他这几年发福不少。摇曳的火光映照着那张长了双下巴的脸,像一位染了疫病的、庄严宁静的佛陀。
又听完了两支曲子,我才意识到珍妮不见了。
我四处寻找蕾切尔的身影。她正在给乐队斟用盐肤木泡的茶。彼得跟一位裙子底下没穿牛仔裤的女人跳起舞来;那个女人面带微笑地颤抖着。所以,珍妮不是跟彼得走的……
“罗伯,你能送我回家吗?我怕我会摔倒。”寒气侵入了我的关节。
罗伯淡淡地点点头。卡拉说:“我也一起去。”于是我们丢下坐在板凳上等热茶的史蒂文森先行离去。卡拉一路上都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我们三个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走,可惜我的腿脚走不了多快。此时月已西斜。地面坑洼不平,大街上漆黑一片,只有点点星光和从营房窗户里照出的稀稀拉拉的光亮。有的屋里烧油灯,有的燃着蜡烛。只有一间屋子里灯火通明,想必是外面捐赠的太阳能储光灯,我有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汤姆说那是韩国人造的。
“你在发抖。”卡拉说,“来,把我的外套穿上吧。”我摇摇头。
我让他们把我送到营房外即可,他们不加疑问地照做了。我静静地推开门,走进黑漆漆的厨房。炉火早已熄灭。里间卧室的门半开着,黑暗中有人在说话。我再次战栗,卡拉的外套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可我错了。说话的人不是珍妮和彼得。
“——我刚才不是想谈这个。”玛米说。
“可是我现在想谈。”
“是吗?”
“是的。”
我站在那里,听他们用时大时小的声音说话,听着玛米的任性和马哈比的急切。
“您是珍妮的监护人,对吗?”
“哦,珍妮。是的。还有一年。”
“那她一定会听您的话,虽然您母亲……决定权在您手里。还有她自己。”
“我想是吧。可我得考虑考虑。我需要多了解一些信息。”
“知无不言。”
“真的?你结婚了吗,托马斯·马哈比医生?”
沉默。然后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您别这样。”
“不能吗?真的不能这样?”
“不能。”
“真的真的不能?你想让我停下来?”
我穿过厨房,膝盖撞到一把椅子。满天星辰透过白蚁在墙上开的那个大洞闯进我的视野。
“哎哟!”
“我让您停下,威尔森太太。麻烦你考虑一下珍妮的事。我明天早上会再过来,您——”
“你直接滚进地狱里去吧!”玛米怒吼,然后,又用平静得诡异的声音问,“是不是因为我有病,而你没有?珍妮也没有?”
“不是。我发誓绝对不是。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不。”玛米用同样冰冷的声音说,我突然意识到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从来没有,“你是来帮助我们的。要给我们治病,带我们到外面去。但并非人人都能享受这个待遇。只有那些病症不严重,相貌不丑陋的——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行。”
“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能救一小部分人,然后让剩下的人自生自灭,就像从前一样。”
“给我们一点时间,会有研究——”
“时间!你认为隔离区里的时间有什么意义?时间在这里一文不值!只有当像你这样的人从外面进来,时间才有意义。你在我们面前炫耀健康的皮肤,还有崭新的衣服,仍在走时的腕表,闪亮的头发和你的……你的……”她泣不成声。我走进屋里。
“好了,玛米。别哭了。”
他们俩看见我都毫无反应。马哈比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我示意他离开,他才一语不发地走了。我伸手环抱玛米,她靠在我胸前号啕大哭。我的女儿。就算隔着外套,我也能感觉到她脸颊上的绳纹,此刻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是,我怎么从没注意马哈比还戴着腕表。
那天晚上,玛米带着悲伤与疲累陷入沉睡,我却久久未能合眼。蕾切尔悄悄走进我们的房间,告诉我珍妮和哈尔·史蒂文森都被汤姆·马哈比注射了一种尚处在试验阶段的疫病治疗药物。她又冷又怕,浑身战栗,生怕自作主张会给自己惹来莫大的麻烦。我把她抱在怀里,直到她也沉沉睡去。我想起杰克·史蒂文森年轻时的样子,教室的灯光把他浓密的短发照得极有光泽,他神采奕奕地和同学们争辩,是否应该牺牲一种文明保全另一种。
第二天清晨,玛米早早地离开了营房。她的眼皮仍然浮肿,眼里还噙着昨晚的泪水。我猜她是要去找彼得,我什么也没说。蕾切尔和我坐在桌前喝燕麦粥,谁也没看谁。就连举起勺子都要费些力气。玛米走了很久了。
后来,我试着勾勒那幅画面。然后珍妮、哈尔和马哈比都来了,又离开了,我不禁在脑海中再次勾勒那幅画面——玛米肿着眼睛走在营房之间泥泞的街道上,走过未铺石砖的广场,广场角落的菜园里还种着蔬菜,有东倒西歪的豆架和胡萝卜的黄绿色叶子。走过贮藏室,里面堆放着产自中国、日本和韩国的羊毛、木材炉,大块的合金板和无人看管的药材。走过养鸡场和羊圈。走过中央管理处,那座灰头土脸的建筑,人们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再去那里登记了,你何必要去证明自己出生过,或是改换了居所?走过最后一处公用水井,它与地下深处丰富的水资源相连。玛米走啊走,直到抵达边缘区才停下来,说明来意。
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这里,穿着全套隔离衣,手持不像是美国制造的自动化武器。我能透过头盔上透明的防爆塑料看见他们的脸。其中三个人直直地看着我和蕾切尔的脸,还有哈尔·史蒂文森的手。另外两人没有直接看我们任何人,仿佛多看一眼也会被传染。
他们从厨房的餐桌边将汤姆·马哈比一把拽起,力量大得把他拽了个趔趄,然后重重将他抵到墙边。他们对蕾切尔和哈尔则没这么暴力。其中一个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桌子另一侧呆若木鸡的珍妮。他们不允许马哈比说出那番热情澎湃的解释,就是他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当他要开口时,脸被他们的领队打了一拳。
蕾切尔——蕾切尔朝那人扑了过去。她用年轻有力的腿脚对那人的后背狠命扑打,尖叫着:“住手!你住手!”那人把她从背后甩开,就像甩一只苍蝇。另一个士兵把她摁在椅子里,看见她的脸时,他颤抖了。蕾切尔继续大声叫喊,声音含糊不清。
珍妮甚至没有尖叫。她径直冲向餐桌对面,紧紧抓住马哈比的肩膀,脸上的表情被垂下的金色秀发遮住了。
“你们这群该死的‘医生’都给我去死吧!”领队大喊,压过了蕾切尔的声音。这句话透过他的头盔清晰传入我们耳中,仿佛那道防护物根本不存在。“你以为你们还能继续在隔离区自由进出,让我们所有人都染上病?”
“我——”马哈比说。
“去死!”领队大喊,向他射击。
马哈比沿着墙滑倒。珍妮抓住他,绝望地想要拉他起来。士兵再次开火。子弹击中了珍妮的手腕,打碎了骨头。第三声枪响,马哈比倒在了地板上。
士兵们扬长而去。地上几乎没有血渍,只有被子弹打出来的两个小洞,子弹还嵌在里面。我们这些隔离区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有这样的枪械了。我们不知道子弹还能这样。我们不知道。
“是你干的。”蕾切尔说。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好。”玛米说,“为你们好!”她们站在厨房里对峙,玛米倚在刚刚进门时重重关上的那扇门上,蕾切尔站在汤姆被射杀的那堵墙前面,珍妮静静地躺在卧室里。而哈尔·史蒂文森,他年轻的脸上满是痛苦,因为他面对五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时毫无作为,随后跑去找住在J区的医生,发现医生正在给一只山羊安装假腿。
“是你干的,是你。”她的声音低哑沉重。尖叫吧,我想对她说,蕾切尔,叫出来吧。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你是想把我永远困在隔离区里。像你一样。”
“你从来没想过那是个陷阱吗?”玛米尖叫,“你在这里过得很快乐!”
“而你再也不会快乐了。不管是在这里,还是任何地方。”
我闭上眼,不愿意看见在我的蕾切尔脸上出现那般可怕的成熟模样。但下一刻,她突然又变回孩子,痛哭着从我身旁跑过,冲进卧室,把门重重关上。
我看着玛米。“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她的大脑已经不受她控制。它抑郁了,病了。我现在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玛米是我的女儿,那令她面目扭曲的丑陋绳纹不禁摧残了她的皮肤,还侵入了她的脑袋。她是疫病的受害者,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天快亮了,蕾切尔站在睡床和墙壁之间的狭长过道里叠衣服。床单上还留着珍妮睡过的痕迹,哈尔·史蒂文森把珍妮抱回她自己的营房去了,好让她醒来时不用再见到玛米。油灯在蕾切尔身旁的粗糙架子上燃烧,将影子投在散发着杀虫剂气味的崭新墙面上。
她其实没几件衣服可收拾的。两条紧身裤,旧的,针法也不匀;一件已经脱线的毛衣;两双袜子;她的另一条裙子,就是她在街区舞会上穿的那条。剩下的衣服她都穿在身上了。
“蕾切尔。”我唤她的名字,但我看出她在努力保持沉默。即便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叛逆,即便是到了现在,仍让她紧张不已。可她终究是要走了。要通过马哈比的联系人到隔离区外面去,去寻找地下医疗研究所。如果他们研发了下个阶段的疗法,能用在面容严重受损的病人身上,那么她会接受。即便他们没找到也不要紧。在她出去后,她会尽可能地把疫病传染出去——令人抑郁、不具攻击性、极易传染。
她觉得她必须走。因为珍妮,因为玛米,因为马哈比。她十六岁了,她相信——即便是在隔离区里长大的,她还是相信这一点——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是错的。她认定即便是做了错事,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她对隔离区外面的世界毫无了解。她从没看过电视,没有排队领取过救济物资,也没有看过犯罪或恐怖电影。她不知道什么叫凝固汽油弹、政治折磨、中子弹、轮奸。对她来说,玛米的困惑和自我辩白的恐惧,已经是残酷与背叛的最高表现;彼得那笨拙的、令人尴尬的下流就是危险的象征;偷一只鸡就算得上是严刑重罪。她从没听说过屠城、宗教法庭、角斗竞技、奴隶起义、连环杀人犯,从没听说过奥斯维辛、斯大林格勒、广岛、红色高棉,不知道美莱村、伤膝河和巴比雅大屠杀,更不明白什么是血色星期天、德累斯顿和达豪集中营。她从小被一群精神上有惰怠惯性的人抚养长大,对外面那些人凶残的毁灭惯性一无所知,那惯性一旦在文明中启动,就会像疫病一样疯狂蔓延。
我并不认为她能找到那些地下研究者,不管马哈比跟她描述得多详细。我也不认为她能在外面将疫病散播到足以改变社会的程度。我甚至怀疑,还没等她走出多远,就会被捉回隔离区,或被就地杀死。她无力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老迈,太固执,太邪恶,太……她一定会失败。任何力量都敌不过毁灭的惯性。
我收拾行装,准备与她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