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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记得是,不论春夏秋冬,秀才总是穿着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装,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拿着一枝绑了蚯蚓的竹钓竿去“喂”青蛙。那种蠢方法,钓不上青蛙是应该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装就不太应该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结婚那天穿的,因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从来不洗(至少我没有看他洗过),不过,每年只有过农历春节的那几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这种穿法就不太像话了,在这一点上,他可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了,不像是一个手上戴了手表的人该做的事。然而,这种穿法也有好处,冬天防风,夏天防蚊子,而且永远不必买衣服。
钓上来的青蛙,我都会用一大截从水面捞起的湿草茎,细细地缠绕住蛙腿,绑成一串提回家,送给阿公、阿妈当礼物。阿妈总是担心我的安全,叫我“下次少钓一点”,她怕我万一淹死了,就没办法跟我老爸、老妈交代了。阿公就比较过分了,最爱喝青蛙汤的是他,不停地骂人的也是他。他总是命令我以后不准再跟“空秀才仔”鬼混,并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钓青蛙的话,要把我的脚骨打断(就像他对付那些青蛙一样)。
这种忘恩负义的口气让我非常不满,天下岂有白吃的青蛙?这般的情绪积压久了,一旦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怎么会舍得放弃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机会呢?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虽然阿公时常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年他还是忍不住会去仙仔那里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农历年底的时候,当所有的顾客都已经来剃过头、刮过胡子,耳朵也掏干净了之后,阿公便会若有所失地从抽屉里抓出几张钞票,往大树公那儿走去。虽然我待在家里照常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大树公才多远?也不过隔一两百公尺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白文鸟咬纸签的绝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轻轻摸一下小鸟的翅膀而已。那年,阿公去得特别早(生意不好?),他不让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还怕人家知道?烧水沟有几个好命的?去到那里,仙仔还不是那句老话:“我讲啊,时也,运也,命也。做一天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啊有一点露也。好业是果,前世是因,龙配龙,凤配凤,歪嘴鸡是不免想要吃好米啊——”我就恨自己的下巴没有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子,要不然,做个囝仔仙来过过瘾也不坏。
不过,那年算命的结果却不一样,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和癞皮狗姆达都听见了。
“旧历十一月十九日和廿九日会有大地动,当中一次会把台湾岛震甲裂做两半……”
“可怜哦,不知是顶港或是下港会沉落去海底哦,唉!鸡仔鸭仔死甲无半只哦,侥幸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叹息声中,我听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轻轻靠上长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来。
仙仔这几句全新的台词可是天助我也。我喜滋滋地搬出高脚凳和小板凳,取出图画纸和一盒蜡笔,坐在凉亭仔脚画起画来。在我画画的时候,姆达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头,好像在为我的计划高兴着。“侥幸哦——侥幸哦——”我一边拿起一枝蜡笔来涂涂抹抹,一边还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说话的语气。阿公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大,好像也在为我加油似的。
“猴死囝仔在创啥?”
“没啊,人在画尪仔啊!”
“这是啥?”
“厝啊。”
“厝哪会是红色的?”
“没啊,火烧厝啊。”
“没待没志,哪会火烧厝?”
“啊就地动啊,灶脚就火烧啊!”
“啊这些搁是啥?”
“人啊。”
“人哪会拢总跑出来?”
“跑命啊!”
“你黑白讲、乱乱画,谁甲你讲会地动?”
“没啊,画好玩的啊!”
“画什么死人骨头,画符仔仙你,啊这是叼位,顶港还是下港?”
“我哪会知啦,黑白画的啊!”
就在阿公气急败坏地没收了我所有的蜡笔,并且把我的“杰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时候,我终于首次尝到了当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公满面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买一只手表。
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阿妈的强烈反对,她说,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是要拿来买大同电锅的,况且,一个剃头的师傅根本就用不到手表,而一台大同电锅却可以用上好几十年都不会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