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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手表和时钟的快慢都不一样的真正原因。每一个时计鬼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控制指针的移动速度,除非吴西郎特别交代(例如:上课时间走快一点、下课时间走慢一点),否则那些时计鬼便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躲在钟表里面作怪了。

我永远记得小学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我认识了吴西郎。

笔直的黄土马路上,两旁是高大粗壮的木麻黄,糖厂的烟囱飘出和昨天一样的味道,麻雀在围墙上吵得正厉害;路边的蟾蜍吃力地跳了几下之后,就像一颗石头似的跌进草丛里去。武雄和我并肩走在路上,我们的书包里除了红龟粿之外,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对书包还不太习惯的缘故。

“书包是要创啥的?”过了好一会儿,武雄终于抢先提出了这个我先发现的问题,我没有理睬他。一辆载满了甘蔗的牛车从我们身边经过,那头大水牛好像知道驾车的老阿伯早就已经睡着了,所以走得很慢,害我们也提不起兴趣到牛车后面去坐一段路。我从书包里剥下一小块软软黏黏的红龟粿,用手指揉成一个小弹丸,狠狠地往牛屁股甩去。大水牛的尾巴依旧懒懒地垂在屁股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在创啥?讨债囝仔。”武雄闷闷不乐地说道。

“讨债啥?红龟粿又吥免我开钱买。”我又搓了一丸砸在牛屁股上,大水牛仍旧不痛不痒,反而走得更慢了,好像在等我们似的。不知道是我说的话,还是大水牛的态度激怒了武雄,我看到他把手伸进了书包里,不一会儿,也捏出了一丸红龟弹,往大水牛的另一半屁股狠狠掷去:

“驶恁娘咧!”

我们的队伍,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和一头大笨牛。大笨牛又被我们分成两半,我们各自负责一座屁股,像是尽职的铁匠那样,一人一下,扎扎实实地轮流在牛屁股上甩红龟弹丸。

牛屁股愈动愈慢。

停了?

停了。

“闪卡开咧,要喷尿了。”武雄说着便带头倒退了三步。

“哪有?白贼七仔。”我躲在牛车轮后面对武雄说。

没有动静。

武雄从另一边的车轮后面轻轻踮到前头,然后像一只乌龟那样慢慢地把脖子伸出去,准备探视那胯下部位的消息……

牛车上的老阿伯是个正直的人,即使睡着了,也坐得不偏不倚,连斗笠都不会歪掉。

我从牛车尾绕到武雄背后,出其不意地在他耳朵旁边发出一串怪声:

“刷——”

武雄像一只背着书包的虾子那样往后倒弹,他本来可以弹得更高的,只可惜他的方向偏了;更可惜的是,我还来不及抓住他,就听到他的头壳撞在车轮外的铁箍上,发出了一记清脆的金属声响。

在我还没有决定应该悲伤或是大笑的时候,我们便已经在牛车底下翻滚扭打了起来,并且牢牢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免想。”

“你嘛免想。”

除了因为脖子被紧紧掐住之外,或许我和武雄都不太愿意把牛吵醒,所以我们很有默契地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毕竟,在这个陷入胶着的冷战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忘记要避免被牛车辗过。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太清楚“上学迟到”可是一件顶严重的事情。

有一段时刻,我很期望大水牛赶快下一泡尿,那么我便有理由放开手,从牛车底下钻出来;况且,我身上穿的太子龙卡其学生服比武雄的还要新一点点,这让我有种吃亏的感觉。可惜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也找不到一个足以停止扭打的理由。

我们的手渐渐地都酸了,彼此只是无可奈何地勒住对方的脖子;到了后来,武雄那个败家子竟然合上眼皮,打起瞌睡来了。

在我的视线前方,一只特大号的蚱蜢低空飞过,好像一架小飞机。

武雄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冒出一股番薯糜的酸味道。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牛车后方的马路上升起,正朝着我们走过来。

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穿制服的学生。

“有人来了。”我用力摇动武雄的脖子。

“你免甲我骗。”武雄也在我的脖子上加了把劲。

“真的啦,不信你看。”我把手松开。

“在呾位?”武雄把书包撂到背后,伏在地上往车尾的方向瞧去。

他的个子小小的,脸很白,穿着全新的制服和鞋子,连绿色的书包也是新的。

小个子向我们缓缓接近,他的手上拿着一截细竹枝,还不时地回过头去舞动着,好像在指挥什么似的。我往他的身后看去,什么也没有。我敢保证,连一只蜥蜴都没有。我的眼力好得很,这可不是随便臭盖的,算命仙仔说过,我上一辈子是只鸽子(为什么不是老鹰?)。

“真摇摆嘛!”武雄抖了一下眉毛说,“甲伊吓惊一下。”

“等伊走偎来,咱迮冲出去,甲伊惊甲滀屎。”我的眼睛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我和武雄兴奋地埋伏在牛车底下,连大水牛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氛,开始不安地踱着脚,鼻孔里也发出了呼呼的响声。

时间好像变慢了,每一秒钟都显得非常充实。只待他走到牛车旁的时候,我和武雄就会一鼓作气地冲出去,吓他个半死。

小个子变得愈来愈高了,武雄欢喜得发抖起来,连地上的草茎都被他扯断了……就在小个子快要走近时,那只大笨牛竟然精神了起来,忽然像吃了一鞭似的开步走去,我看情形不对,便拉住武雄的书包带,示意他提前发动突袭:

“杀——”

“杀——”武雄那个笨蛋,竟然比我慢了半拍才喊出来。

咦,人不见了?

时间好像突然变快了。

刚刚还在我们头顶上的牛车远远地朝大路的尽头驶去,小个子在牛车后面摇摇摆摆的,才一眨眼工夫,就像变魔术似的,已经领先我们好几十公尺了。

我和武雄拍拍身上的灰尘,调整好书包的位置,这时,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彼此的脸上都写着一句话:

“哪会按迡?”

接下来,我和武雄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毫无争执的情况下便一起向前奔去。

“喂,等一下咧!”武雄向前方的人喊着。

大水牛好像见鬼了,听到武雄这样叫喊,愈加卖力地向前驶去;车上的老阿伯死命地用手按着斗笠颠来颠去,变成了一个活力充沛的牛仔。

小个子停下来等我们。

“喂,你是啥人?”武雄把头上的橘色小帽调正,一边喘气,一边对小个子发问。

小个子不说话,见我们走近,他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竹枝,好像在指挥一群隐形的鸭子似的,嘴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那声音忽长忽短,仿佛正在驱赶他的“鸭子”往路边靠去,以免被我们给“踩”死了。

“喂,你叫什么名?”我先开口问他。

窸窸窣窣。

“喂,你住呾位?”

“喂,你是几年几班的?”

“喂,你拿竹子创啥?”

“喂,恁爸甲你讲话有听到呣?”

“喂,你要吃红龟粿呣?”

“喂,你是人或是鬼?”

…………

我和武雄挡住他的去路,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都没有获得半个答案。终于,我们决定放弃了。“啊,我知,伊是哑巴啦!”武雄恍然大悟地对我说,我点点头,表示对这个发现还算同意。我们重新调整好书包,正准备向学校走去的时候,小个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走慢一点才不会迟到。”

首先让我吃惊的是,小个子说的国语,可能是全烧水沟最标准的,以至于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推选他去参加儿童节的说故事比赛。

“啥?你讲啥?”武雄走过去,摘下他的小帽。

“好话不说第二遍。”他说。

“慢慢走才迟到?你甲我骗仔!”武雄说着往他的小帽里啐了一口口水,然后把帽子反方向戴回到他的头上,“是你自己讲的哦,等一下开始,你拢要走在阮个后壁知呣?”

小个子果真很听话地走在我们后面,每走几步,我和武雄便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看他还在不在,深恐一个不注意,他就会和刚才一样突然冒到我们前面去了。

*

我对“迟到”的第一印象就是: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半个学生的影子也没有,除了一个头发抹油的老头子像门神一样站在那里之外,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

当“门神”叫我和武雄到穿堂那里去罚站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就是我们的级任导师。我只记得当时我的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只大蜜蜂被关在里面飞不出来似的。

我想,当时武雄的心里必定比我还感到更加迷惑,为什么会有“站在那里”这种处罚方式呢?我站在那句“我是好学生”的标语下面,看见对面的武雄表情古怪,好像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武雄就站在那句“准时上学去”的标语下面,看起来傻哩呱叽的,显然对“罚站”非常不能适应。对我们来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罚方式给人一个“头壳坏去”的感觉。这个感觉让我对学校的第一印象坏极了。

罚站使我和武雄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隔着空荡的走道,无计可施的我们互相扮起鬼脸,努力地挤出各种痛苦的表情。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困难。我只要在脑子里想象着武雄他老爸火炎仔打人的模样就行了。

——我是武雄。

——我带着看起来像白痴的弟弟武男去大庙口找人玩,回家的时候,我只记得收拾赢来的一堆干乐,忘了整天流着鼻涕的武男。回家之后,火炎仔抄起墙角的扁担,我的脸色比死人还白,同时,我像一只老鼠似的拚命回想着家里所有可供躲藏的角落……

——我是武雄的老妈丽霞仔。

——我在菜市场里遇见了一个卖白瓷饭碗的老妇人,然后用原本要买猪脚的钱买了一叠饭碗。光鲜晶亮的一大落瓷碗,用粗麻绳扎起来,像是一串银风铃。回家时,我迫不及待地向我的丈夫火炎仔展示我的意外收获,火炎仔提着麻绳的手指微微发抖,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了我一耳光,然后把我的“风铃”像一只死猫似的砸到门口的凉亭仔脚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生平第一次燃起了杀人的冲动……

——我是我那贪小便宜的阿妈。

——听到隔壁做红龟粿的火炎仔家凉亭仔脚发出奇怪的碎裂声,我和死气沉沉的癞皮狗姆达同时奔赴第一现场。碍事的老狗姆达在那堆破碗四周转圈子、嗅个不停,被我一木屐踹开;我缓缓蹲下来,像一个淘金的工人那样从一堆破片中拣拾起一个完整无瑕的瓷碗,然后兴奋地溜回家去。我的丈夫水木仔正在帮一个老顾客剃胡须,我从怀里取出那个新碗来向他炫耀,没想到这个老番颠竟然骂我是“乞食命”,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的清高,就在客人面前夺走我的饭碗,一家伙砸在凉亭仔脚外面,比火炎仔丢得更远。我愤怒地冲上前去理论,剃了半边胡子的客人吓得不敢动弹……

——我是我那眼如铜铃的阿公。

——我是那位生命岌岌可危的客人。

——我是跌进粪坑里愈陷愈深的跟屁虫武男。

——我是全烧水沟歹命人大赛的第一名。

…………

隔着穿堂的走道,武雄那个白痴也铆足了劲对我挤眉毛弄眼睛的,不一会儿,他便自叹不如地败下阵来了。武雄显然还没有捉到“装可怜”的要领,就算他再聪明一点点,也还料想不到,他自己本来就是“悲惨世界”的最佳男主角之一呢!

这都是“罚站”的副作用,这种奇怪的处分方式让我们变得有点神经兮兮,多愁善感起来。

还好,好玩的事情来了。

从校门口的方向望去,我和武雄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小个子依然不知死活地挥舞着他的竹枝,往我们的方向走近;更令人兴奋的是,“门神”正死气沉沉地插着双手,并且狠狠地盯着小个子,准备让他也死得很难看了。

“来了!来了!”武雄笑起来的样子真难看。

“嘘——卡小声咧。”我示意武雄不要打扰这个难能可贵的时刻。我们很守本分地站在原地,然后尽量地拉长我们的脖子,希望能够提早看见小个子倒霉的样子。

果然,小个子被“门神”挡下来了。

如果癞皮狗姆达也在现场的话,它一定也会和我们一样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努力地希望可以听懂“门神”所说的“神话”。那是一种介于标准国语和标准台语之间的腔调。

“门神”抡起手臂,在半空中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小个子低头不语,嘴巴微微歙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然故我地用竹枝打理着他身边那一群隐形的“鸭子”。

就在我和武雄准备迎接小个子加入我们罚站的队伍时,我们突然听懂了门神质问小个子的一句话: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然后,我们都看见门神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眼手表,接着就突然大声不起来了;他垂下手臂,说了一句我和武雄都很想吐血的话:

“差一点点就迟到了,知不知道?”

“伊讲啥?”武雄这次没有慢半拍,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向对方问道。

接下来,我们都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小个子穿着那一身刺眼的全新制服,摇摇摆摆地从门神前面走过!正一步步地朝我们罚站的地方接近。

“伊为啥么免罚站?”武雄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哪知,博杯?”

小个子走出几步,门神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又转过身来,叫住小个子。我和武雄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喂,不要带竹子到学校来,知不知道啊,小朋友?”门神手叉着腰说。

小个子看了一眼手上的竹枝,然后把它高高地向天空抛去,门神这才满意地转过身去。

如果门神不是这么快就转过身去的话,他大概就得意不起来了。这一次,我和武雄可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

那枝竹子像一道小便的水柱冲到地上的时候,竟然变成了一尾活生生的青竹丝……它在原地蜷曲扭动了几下,还昂起小脑袋来吐着舌头,朝我和武雄瞪了一眼(吓得我们赶快把头缩回来),然后才咻地滑进围墙边的草丛里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当小个子从我们中间走过时,我看见对面的武雄就像庙口的石狮子似的全身硬邦邦的,他的脸色白得像是抹上厚厚的一层猪油,看起来比他扮过的所有鬼脸都还恐怖十倍。我想,我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门神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了。也许是被我和武雄的可怜模样给深深感动了吧,他把我们叫到面前,摸摸我们的头;一阵沉默之后,门神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话:

“赶快进教室,明天不要再……罚站了。”

可惜门神的同情心并没有维持太久,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和武雄又因为没有带手帕和卫生纸被叫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了。

这就是小学开学第一天的情景,那一天,发生了好多事情。

我记得,我和武雄因为走得太快而“迟到”了。

我记得,门神的名字是谢烟飞。

我记得,老师点名的时候,要赶快举手大叫一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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