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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奇怪的事情令我和武雄兴奋起来,于是,在我们苦苦哀求之下,吴西郎才对我们透露了如何打开“鬼眼”的办法。想要看见时计鬼,得先学会“翻白眼”;也就是说,必须睁大了眼睛,而且只能露出眼白的部分,那么便可以看见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时计鬼;祂们像蚂蚁一般大小,而且也很勤劳。
这个功夫可不是听听就会了的,必须要遵照吴西郎教我们的办法,练习七七四十九次,才能打开鬼眼。吴西郎的办法还挺折磨人的,每天中午太阳正大的时候,我们得要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朝赤焰焰的日头望去,然后努力地翻出白眼,并且不准眨眼睛,也不准流眼泪,这样才有效。
“那为什么不做土地公,要做时计鬼王呢?”我在翻了三次白眼都失败之后,满眼通红地问吴西郎。
“笨蛋,烤番薯最重要的是时间要刚刚好,不拜时计鬼王,那要拜什么?”吴西郎很不屑地把我们斥责了一顿。
这样讲也很有道理,番薯烤生了不能吃,烤焦了也不行,就像火炎仔在炊红龟粿一样,要刚刚好才最好吃。
我和武雄合力把大水瓮掀起来,等吴西郎将时计鬼王安放妥当之后,才重新盖上。大水瓮缺口的地方刚好像一个半圆形的拱门,让我们可以从外面看见鬼王端坐在“庙”里的样子。
说来也奇怪,自从拜了时计鬼王之后,我们烤番薯的功夫就变得愈来愈好了,而且从来不曾失误过。有一天,武雄那个败家子竟然说小学毕业之后,他要推着车子,到大路街上去卖烤番薯;还说他赚的钱,一定会比他阿爸火炎仔还多上十倍。我想,这大概是武雄出生之后,唯一表现得比我还要聪明的一次吧!
*
为了要看见时计鬼到底是什么模样,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我都努力地站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死命地把眼白的部分翻到前面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是不肯罢手。至于武雄那个家伙,才练习不到两次就决定放弃了。
有一天早晨,我们三个一如往日地走在糖厂边的黄土大马路上,粗壮的木麻黄树上,一大群麻雀像蜻蜓一般地忙碌穿梭着;吴西郎走在前面,嘴巴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停地挥动着手上的竹枝,好像正在指挥一群隐形的鸭子。
就在这样无聊的气氛之中,我睁大了眼睛,用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去,不试便罢,这一翻可不得了……我看见吴西郎的身旁,有一大群成千上万的小东西在爬动着,它们就像一群可怕的蚂蚁雄兵,紧跟在吴西郎的身边。吴西郎走一步,它们便跟一步;吴西郎朝东,它们也绝不会往西……
“快看,快看!”惊慌之中,我赶紧翻回黑眼珠,扯住武雄的书包背带,叫他去看吴西郎脚下的那一大群黑鸦鸦的东西。
“看啥哪,看你的大卵孵哦?”武雄对我说道。
我忘了武雄还不会“翻白眼”,急得我直跳脚。
到了学校的围墙外面,吴西郎照例把竹枝往头上一抛,掉到地上的竹子一如往日地变成了滑溜溜的青竹丝,它翻扭几下,便往墙脚的野草丛里钻去。我赶紧扔掉手上的竹枝,用手把眼皮撑到最大,然后吊起白眼珠……我看到那一大群黑芝麻般的小东西就跟在青竹丝的后面,它们像一摊水银似的游向草丛里去,才一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见了。
正当我准备跟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吴西郎开口说话了:
“赶快进教室吧,快迟到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谢烟飞已经守在校门口,准备收拾我们三个了。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起,班长黄凤娇“起立——敬礼——下课”的口令还没喊完,武雄那个冒失鬼就一马当先地冲出教室,往围墙狗洞的方向跑去,准备去烤番薯了。
这个举动终于把谢烟飞惹火了,他像是吃了菠菜之后的大力水手一般,健步如飞地窜出教室,追上武雄,逮住他的衣领,并且将他吊在半空中。武雄大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还忘我地在离地一尺的空气中划动着。
这下事情严重了,武雄被谢烟飞罚站到下一节上课为止……
为了拯救武雄那个倒霉鬼,下课之后,我赶紧把吴西郎拉到大象溜滑梯后面去商量对策;毕竟,罚站五十分钟可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搞不好,武雄会因而变成烧水沟的第二个白痴也说不定(第一个白痴是武雄的弟弟武男)。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吴西郎从大象鼻子上面滑下来的时候跟我说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吴西郎又唤来了他的宠物青竹丝,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它说了些什么,青竹丝又点头如捣蒜(为了争取它的好感,我也站在一边频频点头如仪)。
青竹丝像一道绿闪电似的驰骋而去之后,我赶紧跑到操场花圃的铜像那里,跟武雄报告这个好消息。武雄站在“服从领袖”四个大字下面,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脸色发白,两手僵硬地贴紧在卡其裤管上;听完我说的话,他一时还不敢相信。罚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武雄不但变得两眼发直,连舌头也无法卷曲了;他努力张开嘴巴,像一只垂死的鳄鱼那样吞吞吐吐地说道:
“有影……无影……你不通……甲我骗……”
武雄这句话,真可说是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了,他的下巴还止不住地打颤着,两排牙齿发出卡卡卡的撞击声。
“真的啦,我呒骗你,等一下你就知……”
说时迟,那时快,我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工友伯伯已经正气凛然地从他的小房间里走出来,手上的铜铃摇出一串宣告罚站结束的响声。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好听的一串铃声了,听到那哗哗的声音传来,武雄几乎要流下泪来,眼珠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我拉起武雄的衣领往教室方向跑去,可是武雄全身上下依然非常僵硬,走出不到两步,便摔倒在一丛玫瑰花上。武雄被玫瑰花茎上的刺给扎得哇哇大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背起他冲回教室。
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是最先进教室的。或许是下课时间突然又变回到只有十分钟,大家一时都还反应不过来吧,连黄凤娇的上课口令都喊得有气无力的。
接下来这一节课,竟然又变回漫长的五十分钟,最可怜的,大概要数我们的级任导师谢烟飞了;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再度响起之前,他一共举起了七次手腕来看时间,等到工友伯伯的铃声再次从窗外飘进来时,谢烟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抵达终点的马拉松选手那样疲倦。
“起立——”黄凤娇恢复了原本洪亮的口令声。
“不要敬礼,下课。”谢烟飞迅速地阖上国语课本,把藤条夹在腋下往教室门口走去。我想,除了我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同学都注意到了,谢烟飞离开教室的时候,已经两眼发直,快要神志不清了。他那落寞的样子,比起刚才在花圃铜像下面罚站的武雄也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拯救我们的级任导师谢烟飞,下课之后,我和武雄赶紧跑去拜托吴西郎,请他把上、下课的时间再调换过来,恢复正常的教学。(武雄是为了拯救他自己。)
“早就换过来了。”吴西郎的口气好像从前的谢烟飞一样充满了自信。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又是青竹丝的功劳。
经过我苦苦哀求,吴西郎才把这个调整时间的秘诀告诉我。原来,那一大群密密麻麻,一直跟随在吴西郎身边的小东西就是“时计鬼”,而青竹丝就像我们班的班长黄凤娇一样,专门负责管理秩序,还有执行吴西郎的命令。
按照吴西郎的说法,时计鬼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手表和时钟,所以,它们平常都住在钟表里面;可是世界上的时计鬼实在太多了,因此并不是每一个时计鬼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家”。吴西郎的工作就是带着那些流浪的时计鬼,到各处去“旅行”,一旦遇到有人买了手表戴在手腕上,或是买了壁钟挂在墙上,那么,吴西郎就会派一个时计鬼躲在里面,专门负责“调整”时间。
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手表和时钟的快慢都不一样的真正原因。每一个时计鬼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控制指针的移动速度,除非吴西郎特别交代(例如:上课时间走快一点、下课时间走慢一点),否则那些时计鬼便会按照自己的意思躲在钟表里面作怪了。
说“作怪”也不太公平,因为时计鬼是一种很善良的鬼,它们把某人的手表调快一点,或是把某个时钟调慢一点,全都是出于好心(所有时计鬼上一辈子都是戴过手表的)。偶尔,如果,手表突然停了,不必急着修理,那是时计鬼在发出警告了,最好在家休息一天,自然可以逢凶化吉,不会撞上倒霉的事。
钟表走得快或慢,全部都是时计鬼的功劳,即使再厉害的钟表匠也修不好的。
吴西郎还告诉我,时计鬼并不会永远都住在某人的手表里面,当手表的主人死翘翘的那一刻,也就是时计鬼离开的时候;他还说,他这次来,就是要来带走一个时计鬼;也就是说,最近,在我们平静的烧水沟,有一个戴了手表的家伙要从人生的舞台上毕业了。
这就是吴西郎来到镇上的真正目的,等到那个任务结束的时计鬼归队之后,吴西郎就会像赶鸭子似的带着他那群蚂蚁雄兵往别处去了。至于他之所以会变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来上学,纯粹只是因为好玩而已。我就说嘛,一般正常的小孩子,哪有像他那么喜欢上学的?
说来惭愧,当我听完吴西郎告诉我的话之后,我的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戴了手表的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公黄水木。在我还没认识吴西郎之前,有一天,阿公的手表停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是时计鬼在发出警告,必须在家休息一天。那天,阿公帮最后一个客人掏完耳朵,又在凉亭仔脚磨好三把剃刀之后,便按照往例脱下手表,带我和姆达去烧水沟洗澡。那天洗澡的人特别多,阿公便扔下我不管,自己跑到水深的地方去洗澡,边洗还边游泳。一直到太阳下山之后,洗澡的人渐渐散光了,天色也暗了下来,我才发现阿公和癞皮狗姆达都不见了。我连忙穿上衣服跑回家去,只看到姆达全身湿淋淋地趴在凉亭仔脚打瞌睡。阿妈问我阿公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阿妈又问姆达,只见它低头哼了几声,一脸伤心的样子。当时,阿妈心急如焚,匆忙往烧水沟方向奔去,我和姆达急追在后。
到了烧水沟边,阿妈凄厉地喊着:“水木仔——水木仔——”我也学她四下喊叫:“水木仔——水木仔——”才喊了几声还没习惯,就听到一棵大树后面传来阿公的声音:
“卡细声咧,在这啦。”
“你在这儿创啥?”阿妈带着我走上前去。
“我的衫裤拢无去啊。”阿公的牙齿发出一阵阵哆嗦的颤音。
就在阿妈准备回去拿衣服时,姆达已经从芒草丛里咬出阿公的四角大内裤,上面沾满了狗爪印子。当阿妈从芒草丛里把阿公分散各处的衣服都找出来之后,癞皮狗姆达早已经逃逸无踪了。
接下来几天发生在姆达身上的事情,因为太过悲惨,我不愿再去回想。可以确定的是,姆达的一只后脚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瘸掉的。
可怜的姆达,一直到现在,它都还不知道,它的一条腿就是因为阿公不理会时计鬼的劝告而坏掉的。
*
在那次阿公差点因为姆达而演出烧水沟的第一宗裸奔事件之后,我就对“洗澡”这件事情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公并未因此而停止每天傍晚的洗澡活动。
身为全烧水沟最受欢迎的剃头师傅(这句话是每次剃头都用红龟粿抵账的火炎仔说的),阿公每天从早到晚好像都在“罚站”似的辛苦得很。正在剃头的人坐在理发椅上,正在等待剃头的人坐在长板凳上,正在帮人剃头的阿公却永远得挺着他的大肚桶站在地板上。然而,这并未让阿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总是告诉我说:“这世人帮人剃头,就是因为上一世人偷牵牛。”
阿公心中的这分悲情,往往在校长来剃头之后升到了最高点。根据阿公的说法,校长是他国民学校的同班同学(这点阿妈可以作证),而且阿公的考试成绩比校长还要好(这点没有人可以作证)。“这世人帮人剃头,就是因为上一世人不孝父母。”(借钱无还……拿刀刣人……阿公上辈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况且,就算做鲈鳗也不错啊,哪像我上一辈子还只是只鸽子呢!)
不过,阿公心里的怨叹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小时候的玩伴变成了校长,而且每天只有朝会的时候在升旗台上面罚站一下子而已,这种天差地别的遭遇,的确是令人不平。(如果武雄长大之后变成校长的话,我一定也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打击的。)
经过这样深刻的反省之后,我深深地了解到,阿公每天傍晚跑去烧水沟洗澡,就像武雄每天期待烤番薯一样,他们都对“上课”或者“罚站”这些事情感到非常不满。
当然啦,这个世界也并非全是不幸的人,例如我和武雄(自从吴西郎把上、下课的时间调换过来之后),例如烧水沟最有钱的大好业人刘阿舍(他是校长的舅舅、米店的老头家、火炎仔口中的吝啬鬼),例如癞皮狗姆达(它是不幸的“狗”)……还有,例如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阿伯公就是一个从不“罚站”的人,除了走路之外,他永远都坐在椅子上。(听阿公说他连睡觉也是坐着的,因为他们家根本就没有床。)大家都说阿伯公是吃素的,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过他吃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怀疑他是吃“树”的,当他肚子饿了的时候,就从大树公下面的算命摊子上,偷偷仰起头来啃几片树叶,像长颈鹿那样。)
除了不罚站、不吃、不喝之外,阿伯公也不洗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衣服可换?)。每天上午,阿伯公就坐在他的算命摊子上(右脚缩在板凳上);到了下午,他就坐在阿公的剃头店里(左脚缩在板凳上);到了晚上,他大概就坐在自己家里吧(两脚缩在板凳上?)。
对阿公来说(或者对全烧水沟的人来说),阿川伯公是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小孩子受惊了要找他收惊,大人受惊了(工作辛苦、夫妻不和、久病不愈、小便白浊、前途茫茫……)也得找他。阿伯公的智慧我是见识过的。有一次,败家子武雄的弟弟白痴武男浑身不舒服,整晚哭闹不停,一直到了隔天早上,火炎仔终于接受了阿妈的劝告,带着小白痴武男去找阿伯公。到了大树公下的算命摊子,火炎仔还没开口说话,阿伯公斜睨了武男一眼,就对大家说:
“没待志,内衫穿颠倒啦!”
在众目睽睽之下,火炎仔把武男的内衣脱下来,然后再反面穿上(前面变成后面),果然,白痴武男立刻通体舒畅、不哭不闹了。
根据阿伯公的说法,这种穿衣法是有道理。因为武男的三魂七魄跟别人的方向不一样,所以内衣必须反向穿,才不会不爽快。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咧,阿伯公说这是贵人相,还说烧水沟要出将才了。(我当时心想,如果小白痴武男长大以后变成总统的话,我就要去讨海捕鱼,一辈子不再踏上陆地。)
阿伯公又说,武男之所以会比别人优秀的原因就在于,当他向前走的时候,他身体内的魂魄是向后退的。“这就是一兼二顾,摸蛤仔兼洗裤。”阿伯公顺了顺他的银胡须,语重心长地赞叹着白痴武男。
这就是阿伯公的智慧,他总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虽说不能够起死回生,但却可以把笨的说成是聪明的。(至少我和火炎仔死都不肯相信武男那副衰样就是贵人相。)
武男变聪明了,最可怜的要算是武雄吧。从此之后,武雄在他老妈丽霞仔面前就从七爷变成八爷,矮了一大截了。最明显的,就是本来只有生病时才喝得到的牛奶,现在,武男竟然天天当喝水似的。(万一他真的生病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喝什么了。)更过分的是,偶尔,武男还有日本富士苹果可以吃。又大又圆又香又甜的红苹果,在那脏兮兮的手掌上像颗夜明珠似的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叫他借我们看一下,他还不肯呢!(武男喝了一阵子牛奶,果然变聪明了。)
直到有一天,讨债鬼武男把丽霞仔炒菜的大鼎拿去跟古物商换了一支麦芽糖之后,他的好日子才正式结束;那时,武雄也才恢复了他身兼长男与大孙所应得的待遇。武男最风光的那段时期,我和武雄都一致认为那个小白痴就是烧水沟最好命的人。
当然,那只是我和武雄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我阿公、阿妈,还有火炎仔的心目中,米店的老头家刘阿舍才是全烧水沟最令人羡慕(嫉妒?)的家伙。
刘阿舍和算命仙仔一样留着长长的银胡须(而且两个人都是大光头,不必花钱理头发),不同的是,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刘阿舍站着的样子,因为他不像阿伯公偶尔还会站起来走走路,四处看看;在我仅有的几次印象中,他总是坐在三轮车座椅上,悠哉游哉地从我面前经过,所以,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刘阿舍是否真的高人一等。
每当载着刘阿舍的三轮车像大庙里的神轿似的从剃头店门口经过时,阿公便会板起面孔来告诫我,叫我要用功读书,长大之后才能当个“坐车的”,而不是“骑车的”。这点我倒颇不以为然。我认为骑车的人比坐车的要神气得多了,至少,他可以对着正在打干乐的武雄和我大喊一声:“猴死囝仔,闪开!”
全烧水沟最讨厌刘阿舍的人要算是火炎仔了。火炎仔经常说,刘阿舍不但不剃头,而且从来不曾买过红龟粿。每当火炎仔跟米店清账之后的那个下午,他心中的不平就会升到最高点。
“驶伊娘的刘阿舍,恁爸透世人还不曾赚过伊一铣五厘,等伊死去的那一天,恁爸咒诅一定要放炮仔乎伊……”这是火炎仔付钱给米店的那个下午,必定会来阿公的剃头店里放送的一句话。
“火炎仔,做人不通遐坏嘴啦,一人一款命啦……”这天下午,阿妈终于忍不住告诫火炎仔一番。
“恁查某人知啥,加讲话吃打你……”阿公把手上的推剪从客人头顶上放下,回头对阿妈斥道。
“你讲啥,你给恁祖妈打看迈,恁祖妈就跟你拚……”阿妈不甘示弱地举起一把芹菜在胸前挥舞着。
正当阿妈的芹菜快被阿公的推剪给收拾掉时,左脚缩在长板凳上的阿伯公开口说话了:
“时也,运也,江湖一点诀也,万般皆是命也……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也……”
阿公放下手上的推剪,阿妈收起手上的那把芹菜,剃头的客人转过头来,火炎仔也安静了下来,准备听算命仙仔讲古了。
那天下午,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透露了一个令火炎仔和阿公都非常振奋的消息:农历十二月三十,也就是除夕夜晚的十二点正,米店的老头家刘阿舍即将寿终正寝,魂归西方。
这个消息对火炎仔和阿公来说,不仅是迟来的正义而已。
“恁娘卡好啊,刘阿舍你亦有这天啊……”火炎仔露出难得一见的得意表情,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爱钱死好啦,刘阿舍你就卡好死咧哦,恁爸迮烧几张仔银纸乎你做所费……”阿公似乎暂时忘记了罚站的辛苦,脸上挂起了一副会心的微笑,他的手脚变得更加轻快利落起来,剃完头,还要免费帮客人染头发,于是,客人的脸上也浮现了满意的神情。
“吃老不知样,看人要死了煞欢喜甲按迡,恁就卡亲像人咧……”阿妈不屑地丢下这句话语后,返回厨房去了。
“刘阿舍仔,刘阿舍仔,你得卡好心咧哦,死死去路边卡臭哦——”阿公的心情好极了,他轻快地在客人的胡楂子上抹了一层白色的肥皂膏,然后便开始哼起了那首《一颗流星》:
一颗流星
流对彼边去——
除了国歌之外,这是我少数能够朗朗上口的歌曲,于是我也跟着火炎仔一起加入阿公的歌声里:
伊是向阮
向阮暗示
暗示迌无了时
堂堂的男儿
应该提出志气——
要不是因为满嘴泡沫的关系,我想,那个平躺在剃头椅上的客人必定不会甘于只在手把上敲打拍子,而会加入我们一起歌唱的。
唱第二遍的时候,阿公每唱完一个段落,火炎仔便高声喊道:
“刘阿舍仔,过桥哦——过奈何桥啰——”
我也跟着高声喊道:
“过桥哦——过奈何桥啰——”
唱到后来,火炎仔索性拍起手来,我也跟着用力拍手。
“一阵仔!”阿妈从厨房里向我们喊道。
只有阿川伯公依旧老神在在,不为所动。他和门口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然后低下头来,把下巴架在膝盖上沉默不语。
*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一段陪刘阿舍仔等死的日子。
自从算命仙仔阿川伯公宣布了刘阿舍的死期之后,我和武雄就奇迹般地变成了全烧水沟最好命的两个人了。
当然,学校的老师、校长和同学也都过得不错,可是,一旦放学的铃声响起,他们毕竟不如我和武雄那样,回到家里之后,感觉比在学校还要痛快。至于吴西郎嘛,虽然也挺惬意的,可是因为他不是“人”,所以不能算数。
那段日子,虽然离除夕还很远,我们却天天像在过年似的,除了大碗大盘的红烧肉、卤猪脚、白斩鸡和鳝鱼面……之外,武雄他老妈丽霞仔连过年时才准备的土豆、瓜子、冬瓜糖和金枣干都端出来了。这些都是火炎仔的功劳,要不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几条丽霞仔陪嫁过来的金项链,我们是绝不可能这样风光上好一阵子的……
起初,对于天天晚上到火炎仔家“围炉”这件事,阿公和阿妈都觉得有点不够古意,颇为歹势;可是,多去几次之后,他们也就和我一样表现得非常自然而不做作了。况且,为了适应这件事,他们也着实受了好些折磨呢!
那阵子,每天下午到了四五点左右,火炎仔他们家的灶脚就定时地飘散出浓鲜肥腴的卤肉香味,一阵一阵扑鼻的油脂气味像鬼魂般穿墙而过,仿佛真有灵性似的,四下寻觅着一副副空虚的胃肠往里钻,往里搜,往里刮,往里踩,往里踹,往里吐口水,直到被害人的自尊心完全崩溃为止……唉,无情的香味正是害人的符咒!如果阿公、阿妈像我一样及早领悟这个道理的话,就可免去许多无谓的挣扎了。
不过,这个世界上倒真的有临香不乱、处变不惊的人,那个人就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
面对漫天狂卷、袭地而来的卤肉香味,阿伯公依然故我、面不改色地正襟危坐着。(依然是左脚缩在板凳上,未曾换脚。)这副景象,直到现在还会让我联想到关公刮骨疗伤的姿势。(关帝君也是吃“树”的吗?)或许,阿伯公小时候曾经接种过预防香味的疫苗注射也说不定,谁知道呢?世事难料,之前谁又晓得刘阿舍的死期会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幸福呢?
黄昏时分,就当夕阳即将滚进烧水沟底的时候,阿川伯公干咳一声,随着凉亭仔脚癞皮狗姆达做出昂首伸腰的动作时,他放下如干柴一般的左脚,起身返家。阿伯公的木屐磕地声穿出剃头店门外,渐行渐远,终至无声;这时,阿公的五脏六腑也空虚到了极点,终于,火炎仔从隔壁传来高呼一声:
“水木仔——来哟,日头赤焰焰,随人顾性命哦——紧来紧吃,慢来减吃一半哦——”
这一声吆喝着实雷霆万钧,闻者莫不魂飞魄散。阿公、阿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这一声号令之下,不知不觉,就像中了邪似的,双眼茫茫,往火炎仔家鱼贯前进;姆达也变成了一只尽职的牧羊犬紧跟在后,好像生怕我们三个变成了迷途的羔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深深体会到“药补不如食补”的医学原理。)
头几回,我们一行三人都还不太好意思,毕竟是白吃白喝啊,连姆达啃食骨头的动作和声响都显得非常谦虚有礼、不愠不火的;过了几天之后,我们大概也吃出了一些气魄来了,阿公讲话的声音变大了,火炎仔不再帮我们夹菜了,而癞皮狗姆达也开始展开“空中接骨头”的功夫——那般敏捷的身手,真让人不敢相信它竟然是一只残废的老狗呢!改变最大的,大概就是我阿妈了,她帮着丽霞仔在灶脚忙进忙出的,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节俭成性的人;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会小声地跟我交代,叫我少吃青菜多吃肉。
酒过三巡之后(是过年才喝的黄酒,不是红标米酒),阿公照例要道谢一声,就在这个时候,火炎仔便会打一声酒嗝开讲起来:
“唉啊,三八厝边啊,讲啥么多谢,是要用刀甲我射是呣?恁爸若想到伊刘阿舍要死要死按迡存半条狗命,恁爸就人爽无底讲啦……按怎,伊刘阿舍这阵搁摇摆乎恁爸看迈咧,走跳啊是呣?做人就要会晓想啦……摇摆是无落魄个久啦,恁爸这阵嘛比你卡好过啦,按怎?乞食若分到食,嘛是会弄拐仔花啦……”
火炎仔这一番开场白,听得阿公酒兴大发,互敬一杯之后,他并未忘记自己的做客之道,便也不遑多让地火上加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