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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嘛,骗人咧不曾好业过是呣,啊伊有几铣仔臭钱是咧按怎——赚得到乎你用不到啦,天公伯仔有目睭哦……阎罗王哦……你得甲伊刘阿舍仔抓去打尻川哦……打乎伊死死昏昏、吃困哦,啊,讲甲我爱笑哦……在世一粒豆,卡赢死了后一只猪啦……”说到这里,阿公很精准地从大海碗里拣出一粒花生来剥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执起小酒杯来,“我讲火炎仔,我按迡讲有道理呒?人在做,天在看啦,对呣?咱吃乎死是卡赢伊刘阿舍仔死呒吃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
“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来,来,这杯乎干,真正人爽无底讲,咱吃乎死卡赢伊刘阿舍死呒吃——去吃屎好啦!”火炎仔攫住酒杯的三只指头禁不住兴奋地发抖起来,一杯酒好不容易凑近嘴角,倒有半杯洒在了裤子上。
“对,对,对,刘阿舍仔吃屎好啦!”火炎仔和阿公对干的时候,坐在一旁圆凳上的败家子武雄就跟着拍起手来助阵,那张又黑又丑的大饼脸上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和一嘴烂牙。
“嘻嘻嘻,吃屎啦。”坐在武雄旁边的小白痴武男也跟着拍起小手,用他那臭乳呆的嗓子叫嚣起来。
“唉哟,侥幸哦,恁这两个大人大种仔教坏囝仔大小哦,夭寿骨哦,讲这款话见笑死哦!”或许是因为做客的关系,阿妈抱怨的声调并不太严厉。她说话的时候,正在用竹筷子从陶锅里拣了一截大猪脚放进我的碗底。癞皮狗姆达很机警地向我的脚边挪近,两眼炯炯有神地守护着即将属于它的那截猪骨头。
“干你娘,大人讲话你插什么嘴?活了太久嫌闲是呣?”火炎仔的手不发抖了,他翻转手掌,抠起指节,像一支凌厉的苍蝇拍子往武雄的天灵盖扫去,磕的一声,又脆又准。
武雄幽怨地用手掌心在额头上抚摩揉搓起来,正在嚼食的下巴却也没闲着,他嘟嚷了几声不知道在说什么,旁边的小白痴武男还不时发出“嘻嘻嘻——嘻嘻嘻”的猪崽叫声。
“笑啥啦,干你娘!”武雄的手掌也化成了一支疾箭般的苍蝇拍子,往武男的后脑勺上俯冲而去……
即使身为武雄的换帖兄弟,我也必须承认,他这一家伙的确是太过用力了一点,只见小白痴武男像个不倒翁似的,前额撞向桌角之后又反弹朝后仰,半截黄稠的鼻涕顺势倒缩回鼻孔里去;然后,像是被脚踏车轮骨夹到似的,愣了三秒钟之后才又嚎叫起来。
“啪”的一声,刚好端来一盘清蒸白鲳的丽霞仔将菜放妥之后,便给了口没遮拦的武雄一个大电光:
“死囝仔,你讲啥,你干啥么娘?”
武雄低下头来,幽怨地开始用另一只手掌心在脸颊上抚摩揉搓起来……
丽霞仔这一耳光,好像给小白痴武男打了一剂止痛针似的,马上止住了他猪叫般的哭声。倒是武雄不应该在极度悲愤的心情下埋头吞食炒面的,那副模样,很像一只鼓起腮帮子的大蟾蜍,若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宣泄的对象,极可能会毒气攻心而死。果然,不到一分钟,武雄的大饼脸就由黑转红,由红变紫……正当我开始担心败家子武雄恐怕会比刘阿舍还先走一步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一记生猛的“哈啾”声响起,待武雄抬起头来时,鼻孔便已挂满了黄澄澄、油亮亮的面条在半空中抖动着……
“唉哟,侥幸哦,囝仔人不通迮青猴啦,慢慢仔吃,不通吃紧弄破碗。”阿妈说着便顺势伸过手去把武雄鼻孔里的油面抽出来,很快地,武雄的脸色又恢复到正常的老鼠色。
“吥成子,你是吃遐紧要赴死是呣?搁作鬼作怪你是会比刘阿舍仔卡先死我甲你讲!”火炎仔伸起手来,差点又一拍子甩在武雄的扁头上,想了一想,才把手收了回来。我心想,多亏火炎仔手下留情,否则这回武雄嘴里的炒面恐怕会从耳朵里面钻出来也说不定呢。
“对啦,囝仔人就要有规矩,大人在讲话,囝仔人有耳呒嘴,吥通按迡应嘴应舌,才会得人疼,才讨皮痛,知呣?”阿公若有所悟地执起小酒杯,独自干了一杯,然后瘪起嘴巴哈出一阵酒气,“我讲火炎仔,这棺材是在装死人的,不是装老人的……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呣?”
“对,对,对。话按迡讲是呒吥对啦,好、歹拢是天注定的啦,不过,话搁讲倒转来,伊刘阿舍也算真好狗命咧,活甲七老八老啊,阎罗王也呒冤枉伊啦……像伊彼款好业人才不会怕死,若像恁爸我烂命一条,我是要怕啥?管伊棺材是要装老人,抑是装死人,恁爸我拢呒咧甲信啦。恁爸喝我的、吃我的,我是要怕啥?恁爸这条老命就算甲伊刘阿舍配——嘛死甲有价值啦;驶伊娘,恁爸就是要甲伊刘阿舍配啦——”火炎仔一番话讲得豪气千丈,阿公听得频频点头,无话可说,两人又干了一杯。
“火炎仔,啊你是喝尿喝甲起是呣?要过年时仔,啊你是在起啥么酒空……话按迡黑白讲,啊你是活了太久嫌艰苦是呣……”丽霞仔听到火炎仔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终于忍不住打破欢乐的气氛,向他咆哮起来。
“唉哟,侥幸哦,丽霞仔讲得对啦,饭可以黑白吃,话是不行黑白讲哦……”阿妈立刻加入丽霞的阵营为她助声势。
受到连番的指责,火炎仔不屑地吊起眼珠子,脖子歪向一边,喝起闷酒来。阿公一见苗头不对,为了强调自己同是一家之主的地位,便也吊起眼珠,歪过脖子去对阿妈斥道:
“恁查某人是知影啥么芋仔番薯?火炎仔讲按迡是有啥么不对?破格!做人吥免假惊死啦……人讲愈惊愈死啦,我甲恁讲。算命仙仔也曾讲过,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啦——嘴讲死就会死哦?咁有遐准?若按迡你讲好业看迈,看天顶会落钱下来呣?卡静咧卡无蚊啦,加讲话你得吃打啦……你……”
“我……我按怎?你甲恁祖妈打看迈咧,恁祖妈就甲你拚……”阿妈也激动起来,她说着便从饭桌旁站起来,手上还掐着一截鸡翅膀在半空中比划着。
“按怎?要拚是呣?来啊——”阿公也兴致勃勃地从圆凳上放下脚(刚好就放在姆达的脚上),还没站稳,便听到癞皮狗姆达传出一阵快马加鞭的鬼叫声,害得阿公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
在众目睽睽的沉默中,姆达以非常低的姿态,叼着那截猪脚骨往墙角潜行,大约踮了五六步之后,阿公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跟上前去补了一脚。
坚强的姆达,在承受了不可抵抗的外力撞击之后,依旧毫不松懈地紧咬着骨头,没发出半点声响。因为姆达的示范作用,大家又开始认真地吃喝起来……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一段陪刘阿舍等死的日子。
*
不晓得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连墙上挂钟的指针,也转得像电风扇似的无情得很。
就在我们迷迷糊糊地吃喝了若干天之后的某个下午,时间突然又开始变慢了。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黄昏时分,就当夕阳准备跳进烧水沟里洗澡时,阿伯公干咳一声,随着凉亭仔脚癞皮狗姆达做出昂首伸腰的动作时,他放下如干柴一般的左脚,之后,阿公也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锁头,准备等阿伯公起身返家之后,锁上剃头店的大门,带着我和阿妈前往隔壁的火炎仔家去。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阿伯公放下左脚之后,并未起身……他擎起双臂,像一尊正在伸懒腰的白眉罗汉似的打了个哈欠,脑袋转了两个小圈,然后……他将右脚缓缓抬高,我们的眼珠子也跟着阿伯公的膝盖往上提……往内收……最后缩进板凳上……
阿伯公换脚了?!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我们都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便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倒是凉亭仔脚的姆达先反应过来,它朝阿伯公的右脚望了一眼,眼神中发散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气息,便又重新趴了下来。
我们依旧站在原地,隔壁的卤肉香气已经开始摸索过来……时间突然变慢了。
“水木仔——来哟,日头赤焰焰,随人顾性命哦——紧来紧吃,慢来减吃一半哦——”火炎仔发自丹田的吆喝声像工友伯伯的铃声一般穿墙而过,我的脑袋里突然嗡嗡地响起班长黄凤娇的口令声:“起立——敬礼——”我觉得自己像是落在牛皮胶上的大头苍蝇般动弹不得,算命仙仔阿川伯公还稳稳地坐在长板凳上,好像是失去听觉之后的谢烟飞,完全没有宣布“下课”的意思。
“水木仔——来哟——”
下课的铃声再度响起。
身为全烧水沟最重要的人物,阿伯公可是从来没有被下过逐客令的——谁敢要求自己的级任导师离开教室呢?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外公黄水木便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明智的决定,他悄悄地跟我交代,要我去武雄家通知火炎仔,因为阿伯公的关系,所以必须把饭菜都端到剃头店来吃。
阿公跟我交代完之后,我就像一串被点燃的连珠炮劈劈啪啪地往武雄家奔去,接着,火炎仔和丽霞仔也被点燃了,鞭炮声又从武雄家传回剃头店;阿公、阿妈的头上也开始冒出了炽盛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烟硝的味道……还有饿火中烧的气息;连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也凶猛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要不是因为残废的关系,它一定可以咬到的……
为了避免阿伯公有被冷落的感觉,阿公把厨房里的八仙桌抬到长板凳前面,满满的一桌酒菜,像是大庙里的供桌似的。阿伯公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板凳上,因为他是吃素的,所以大家都觉得阿伯公不动筷子是应该的。
三杯黄酒下肚之后,火炎仔打了一声响亮的酒嗝,开讲起来:
“我讲啊,这三年一次,好坏照轮啦,算命仙仔在这儿,恁大家看我讲按迡对呒?人生海海啦,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困就困……该死就死啦!同款意思,恁讲是呒?”火炎仔说完,哈哈哈地干笑几声,环顾四周没人搭腔,顿觉无趣起来,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黄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脸朝向阿伯公说道:“我讲仙仔啊,这刘阿舍也真厉害啊是呣,呾一天不死,偏偏选这个过年夜伊才要死,亲像要大家都准备好按迡来看伊刘阿舍死甲真准是呣?”
算命仙仔闭上两个布满皱纹的眼窝子,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火炎仔又独饮了一杯,干咳几声,才自觉没趣地低下头来。
身为一家之主,阿公似乎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打破沉默:
“若照火炎仔讲的看起来,伊刘阿舍是故意的哦,伊就是要大家按迡吃饱闲闲来看伊死乎咱看,是呣?唉,讲甲我爱笑,好业人要死也会惊无聊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
阿公说完这一番话,便和火炎仔对干了一杯,两人相视大笑。
为了增加一点欢乐的气息,我和武雄也咯咯咯地笑起来。
“话搁讲倒头,我火炎仔又不是开棺材店的,伊刘阿舍要死了,跟我亦呒啥么关系,我示赚呒一铣钱啦——”火炎仔说这话的时候,朝算命仙仔斜睨了一眼,只见阿伯公依旧闭目养神,没有搭话。
身为现场唯一戴了手表的人,阿公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很得意地朝着大家举起他的手腕来,看着表面上的指针说道:“现此时是旧历十二月二十六,暗时六点过十五分,恁大家注意听哦,再过四天,刘阿舍仔伊就存五点钟搁四十五分就要‘再见’啊。”阿公宣布完之后,也和火炎仔一样,很关心地朝算命仙仔望了一眼。
这时,算命仙仔阿伯公突然有反应了。他慢慢地将屈缩在长板凳上的细脚放下来,伸进木屐里,然后两个深陷的眼窝子忽然张大了:
“时也,运也,命也,生死拢是天注定也——”
阿伯公说完他的开场白,又宣布了一件重大的消息:旧历十二月三十晚上十二点,除了刘阿舍之外,在我们烧水沟这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跟刘阿舍一样,将要从人生的舞台上下台一鞠躬,魂归九九离恨天……
话一说完,在场所有的人还有癞皮狗姆达都张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之后,阿伯公却又阖上了眼皮、闭上嘴巴,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咁有影,仙仔啊,啊是啥人?”勇敢的火炎仔率先打破沉默,他用一种前所未闻的、非常谦逊的态度向阿伯公提出他的疑问。
阿伯公像一株枯木似的不为所动。
“仙仔啊,啊是有影无影,你是吥通骗咧?”火炎仔突然变成了一个不信邪的人,“我知啦,仙仔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呣?”
当火炎仔说到“开玩笑”的时候,算命仙仔阿川伯公陡地撑开两圈树瘤似的眼洼,露出一双如老鹰般炯亮的眼球,他偏过头去,牢牢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火炎仔。
“啊——我知啦,彼个人就是火炎仔,对呣?”在一阵肃穆的枯寂中,我的外公黄水木用他非常专业而灵巧的手指头指向火炎仔;更令人尴尬的是,从他讲话的声调里,连癞皮狗姆达都感受到了一股欢喜的气氛,于是它很不得体地、像只跑马灯似的开始追逐起自己的尾巴来。坦白说,当时我对阿公和姆达的表现有些失望,毕竟,这些天来火炎仔可是待我们不薄啊!
就在我的外公黄水木准备缩回他那不太得体的手指头时,阿伯公倏地又偏过头来,露出一双慑人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嘴巴尚未阖上的外公……姆达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于是暂停打转,安静了下来。
“啊——我知影啊,仙仔你讲的彼个人就是水木仔,对呣?”火炎仔难掩兴奋之情,禁不住拍起手来,“哈哈,是水木仔,对呣?我就知哦——”
就在阿妈和丽霞仔互相咒骂对方丈夫的吵闹声中,阿伯公收拾起烧灼的目光,套上他的大木屐从长板凳上站起来,两手背在后面,轻飘飘地往门外走去。木屐磕地的声音左转之后,变得愈来愈细小,终至消失不见。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时间突然变慢了。
残而不废的癞皮狗姆达趁小白痴武男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欺上前去叼走了他手上一只完整的卤鸡腿;武男怔忡了两秒钟之后,才哇哇大叫起来。
“姆达,放开!”阿公对姆达大声喝道。
姆达显然听懂了阿公的话,于是,它尽了最大的努力把鸡腿缩进嘴里含着。
“姆达,过来!”火炎仔的命令也很简单明了,于是,姆达像是一个赛跑选手似的往凉亭仔脚的起跑线走去,它的眼神非常坚定,充满了斗志。
一股肃杀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首先出场的是火炎仔,他从圆凳上站起来,把长裤往上提,顺势将皮带收紧了两格。接着,阿公也抄起墙角的竹扁担,缓缓地向门口驱近……
仿佛有一记无形无影的枪声“砰”地响起,姆达、火炎仔,还有我的外公黄水木他们一行三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起跑,死命地往大路的尽头追逐而去,我们赶紧走到凉亭仔脚外面去观察战况。
果然不出我所料,瘸腿的姆达照样遥遥领先,火炎仔紧追不舍,而我的外公黄水木则是当然殿后。
“仔!”丽霞仔举起双手忿忿地说道。
“吥成人哦,笑破人个嘴哦——”阿妈望着远方的三个灰影不屑地说道。
小白痴武男学我和武雄用手掌圈住嘴巴大喊“加油”(我们是针对姆达而喊的),姆达果然不负众望,才一眨眼工夫便把距离拉开,立于不败之地了。
噼里啪啦的四只木屐像雨豆般敲打在马路上,又跑出几步,我的外公黄水木突然举起手上的竹扁担,像一个镖枪选手似的对准姆达射去——
“没中!”我和武雄兴奋地拍起手来。
火炎仔从阿公的身上得到了灵感,他突然停下身来,然后抽出脚上的一双木屐狠狠地朝姆达砸去——
“没中!”
“没中!”
失去木屐的火炎仔最先停下来,他走到大路中央,把两只失散的木屐一一捡了回来,然后,把它们并排在路边充当临时的小板凳,坐在上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阿公捡回他的“镖枪”之后,也气喘吁吁地扶住一棵大树,他一边用力地呼吸着,一边还不时抬头望着蹲踞在不远处,姿态非常优雅的癞皮狗姆达。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过去。
吃鸡腿不吐骨头的姆达已经享用完它的晚餐了。不知道是因为体内依然流着忠心的血液,还是丧失了逃避的理由,当我的外公黄水木心有未甘地再次举起他的木屐往姆达砸去时,姆达竟然从容地趴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没中!”
“没中!”
失去木屐的外公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肚子太大的关系,他的两只脚张成了“八”字形向外伸去,好像两支胖得走不动的时针。
*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外公黄水木和火炎仔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说服对方“自己就是那个要陪刘阿舍一起死的人”。
剃头店的生意不做了。自从上次面对近距离的姆达连投两只木屐不中之后,阿公对自己的手艺已经再也没有信心了。
火炎仔的红龟粿炊笼也不再冒出热腾腾的水蒸气了,他说,只剩下几天寿命就要去投胎转世了,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自己下一辈子要做什么。火炎仔放弃工作的理由似乎牵强了一点,以至于必须三番两次动用他的拳头,才能说服丽霞仔由衷地相信(期待?)他是一个不久于世的人。
关于这一点,我的外公黄水木就比较幸运了。或许是除了年纪较大之外,他的大肚桶、高血压、糖尿病、五十肩、牛皮癣和老花眼,在在都说明了他比较像是那个被拖死鬼刘阿舍点名做记号的人。在阿公准备辞世的这一小段日子里,我的阿妈充分流露几乎快要失传的菩萨心肠。她不再整天唠唠叨叨的像个啄木鸟似的钉得人头皮发麻,相反地,她劝阿公要“心情放乎伊开”,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吃什么就去吃,“吃饱迌,闲事免管”。每天早上,除了一锅热腾香甜的地瓜稀饭之外,菜心、腐乳、豆枣、花瓜、土豆、笋丝、鱼干、煎蛋、猪皮、海蜇、油葱粿等等,十几碟小菜摆了满满一桌。阿公起床之后,洗脸水都盛好了,漱口杯上的牙刷还挤上了一条白色的牙膏。吃完早餐,阿妈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就顺便放出剃头店已经正式歇业的消息,好让阿公能得到充分的清闲;连到香烛店买东西的时候,还不忘比平常多买了一份金纸哪!
当然,风水是轮流转的,仅仅一墙之隔的火炎仔就显得晦气多了。
每天早上,当阿妈将饭菜排列妥当,并且多加了一副碗筷之后,火炎仔便极准时地,像只报晓的公鸡似的出现在剃头店的门口。
“来哦,火炎仔,来坐啦。”阿妈显然是个懂得回馈之道的人。
“干,乎阮厝个查某赶出来啊。”这是火炎仔最新的开场白。
“火炎仔,来坐啦。”我觉得我有必要为最近变得沉默寡言的阿公说些什么。
“囝仔人有耳无嘴,讲什么话,没大没小。”阿妈一边对我训示道,一边捧起她早就为火炎仔备好的碗筷说,“来坐啦,碗箸拢便便啊——”
“唉!想到,我火炎仔也有按迡落魄的一天……恁爸我就是驶伊老母咧八字不够重啦,娶甲彼种啥么某?生甲彼种啥么空孖?连恁爸要死要死啊,也吥知影卡巴结咧,干!吥是恁爸在臭弹啦,恁爸是看甲很开啦,死我是呒在惊伊啥么碗糕啦,恁爸早就看破啦,卡早死的是卡快活啦……”通常,火炎仔在盛第三碗稀饭到碗里去的时候,便会如释重负地开讲起来,扒饭、夹菜的动作也缓和下来。
阿公点点头,夹起一截嫩绿的菜心放进嘴里咔滋咔滋地嚼了几口之后,放下筷子:“话按迡讲是呒吥对啦,卡早死咧是卡快活啦,死代先是比死路尾个卡有通哩。按怎讲你知呣?卡早死咧卡坮无路啦,火炎仔,你看我讲按迡有道理呒?死,我是在惊伊按怎,人老了,死是应该啦,你呒听人在讲,应该死好,应该死好啦!呒啥么好惊的啦,我就是按迡吃乎肥肥,假乎颓颓,甭做饫死鬼就好啦。卡早死咧是卡快活啦,像你这般八字不够重的,要死你轮不到你啦,啊,讲甲我爱笑——”
“嗯唉?讲这啥么话啊!棺材是在装死人的,不是在装老人的呢?彼天算命仙仔在这儿的待志你也有看到是呣?伊按迡目睭金金一直甲我相,恁大家拢有看到是呣?该我死的就是该我的啦,恁也不必替我艰苦啦,恁爸我早就准备好势在等啊啦——”火炎仔老实不客气地把阿公的话顶回去之后,用手抓起一小把花生米来在掌心揉搓了几下,吹掉皮屑,开始一颗一颗地往大嘴巴里扔。
“算命仙仔按迡甲你相,是叫你卡静咧卡呒蚊啦,知呣?话搁讲倒转来,仙仔彼天在甲我看的面腔才是有惊人你知呣?伊按迡目睭金金,面色搁青笋笋你咁有看到?该我的就是该我的啦,火炎仔你吥免相争啦——”说到这里,阿公脸色微微涨红,声音也精神起来,看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处于弥留状态的人。
“要输赢呣?”火炎仔一时激动,将一颗花生米扔到额头上又弹了回碟子里。我一直注意着那颗花生的位置,以免待会儿一不小心吃进嘴里。
“要输赢呣?”阿公啪的一声把筷子按在八仙桌上,下巴翘得高高的,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来啊!”
“来啊!”
“按怎输赢?”
“看你要按怎输赢?”
“输的人呒好死!”
“好,输的人呒好死!”
“我就不信你会赢!”
“干,恁爸我稳赢的啦!”
在阿公和火炎仔他们两人都确定如此一来,对方将必死无疑之后,用餐的气氛又重新安静下来。
在那短短几天陪阿公或火炎仔等死的日子里,我竟毫无选择地变成全烧水沟最好命的人了。每天早上用光丰盛的早餐之后,阿公和火炎仔就会各自牵着他们的大铁马,然后轮流地载着我四处去向他们的同行老友告别。听到阿公和火炎仔的死讯,那些人的反应全都一模一样:先是一愣,接下来半信半疑地听阿公和火炎仔轮番上阵把事由从头到尾细说分明之后,然后才心甘情愿地领着我们去大菜市的海产摊子去吃喝一顿,算是给我们(不包括我)饯行。那几天,我就是这样,像一只忙碌的工蜂从早吃到晚。(败家子武雄已经被我从好命人的名单上开除了,谁叫他是不肖子呢?)
吃到后来,连海产摊的老板瘸手义仔都觉得这么一来,阿公和火炎仔可是非死不可了!
这些被点名请客的人包括火炎仔的同行盹龟王、懒尸标仔、麻面荖藤,还有阿公的同行烧酒螺、福州仔,以及系出同门的小师弟和尚光仔。
拜访和尚光仔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最为深刻。若在平常,光头小眼睛的和尚光仔可是出了名的铁齿铜牙槽,要说服他可没那么容易。可是那一天情况不一样,除了火炎仔一再捶胸脯担保死期之外,阿公还把他那一套吃饭的家伙都捐出来了;他两手微微颤抖地解开手上的包袱巾,露出三把牛角柄的剃头刀和两把晶亮的推剪:“哪!你看,这是卡早师仔放下来的,拢总在这儿啦,你不是想很久啊——拢拿去啦,看乎伊清楚,日本制的啦——”
这一下,和尚光仔差点儿眼泪和口水全部一起流了下来,他呷了呷那张蜗牛般的大嘴,立刻把包袱巾重新扎紧,收进一只桧木老箱子里:“走,来去瘸手义仔的摊子,我请。”
“等我死了后,你就是咱烧水沟第一等的剃头师傅了啦……”阿公两手空空地插进裤袋里,眼眶幽幽地含着一层眼油。
这一幕景象,连和阿公立下重誓的火炎仔都深受撼动,隔了好久,一直到瘸手义仔端上第四道炒菜时,才又重新想起自己才是那个不久于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