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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上帝的手中。”他说。
杜尔丝·奥莉维亚近乎疯狂,高声喊道:
“她在主教的儿子手中,他把她变成了婊子,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你再敢这幺嚼舌头,迟早自己把自己毒死。”侯爵恼羞成怒。
“萨坤达是喜欢说大话,但她从不说假话,”杜尔丝·奥莉维亚反驳道,“你也别想羞辱我,因为等到你死的那一天,也只剩下我来给你脸上盖土了。”
结局一如既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盘子上,像是一滴一滴的汤汁。本来早已睡着的猎犬,此刻又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纷纷警惕地扬起了头,嗓子里发出吼声。侯爵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来。
“你看见了吧,”他怒声说道,“这就是我们本可以有的生活。”
她没等吃完就站起身来,撤了桌上的家什,带着一股无名火去洗盘子和锅,一边洗一边在洗碗槽里把锅碗瓢盆打得粉碎。侯爵任由她哭泣,哭到最后,她把打碎了的家什像一阵冰雹似的倒进了垃圾桶。她没打招呼就走了。侯爵百思不得其解,恐怕谁都想不出,杜尔丝·奥莉维亚是从什幺时候起变得不像从前了,如今,她成了这座宅邸里的一个夜间幽灵。
从前有流言蜚语说主教和卡耶塔诺从在萨拉曼卡的时候起就是情人,现在这则谣言被另一个传闻代替了:卡耶塔诺其实是主教的儿子。杜尔丝·奥莉维亚的版本,经过萨坤达的证实,再被添油加醋,变成了这样:谢尔娃·玛利亚被绑架到了修道院里,用来满足卡耶塔诺魔鬼般的欲望,而且她已经怀上了一个长了两个脑袋的孩子。萨坤达还说,他们的纵欲和淫乱已经带坏了整个修道院里的修女。
侯爵再也没能恢复过来。他摸索着行走在记忆的沼泽之中,想找一处安身之地以躲避心中的恐惧,但他能找到的唯有对贝尔纳达的记忆,在孤独中,记忆中的她变得高尚起来。侯爵试图用贝尔纳达身上那些最可恶的东西来抵消这些记忆,她身上的恶臭、她粗鲁的举止、她脸上像鸡一样高耸的颧骨,然而,他越是去想她的坏处,记忆里的她就变得越是完美。最后,他抑制不住思念之苦,派人给马阿特斯榨糖厂那边送去了试探性的口信,自从她走后,他一直觉得她会在那里,而她也确实在那里。他传话给她,让她忘掉那些仇恨,回到家里来,这样至少他们俩死的时候还能有个伴。一直没等到回音,侯爵决定亲自去找她。
他不得不沿着回忆的溪流摸索前行。当年在整个总督区数一数二的庄园,现在已经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想找到一条路难之又难。榨糖厂成了一堆废墟,机器都锈迹斑斑,最后两头牛已经成了骨架,仍然套在压榨机的横杆上,只有加拉巴树下那片长满牵牛花的水池仿佛还有点生机。在透过甘蔗园里烧焦的荆棘丛望见房屋之前,侯爵就先闻见了一股贝尔纳达特有的肥皂味儿——这已然成了她身上固有的气味——他发觉,自己是如此渴望见到她。她坐在门口平台栏杆旁的一把摇椅上,嘴里嚼着可可,目光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她穿着一条粉色的棉布裙子,刚在水池里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
在登上门口的三级台阶之前,侯爵先打了声招呼:“下午好。”贝尔纳达回了声好,并没有看他,就好像这声问候来自虚空。侯爵走上了围着栏杆的平台,目光越过荒草,向远处巡望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唯见荒山野岭和水池那儿长着的几棵加拉巴树。“这儿的人呢?”侯爵问道。贝尔纳达和她父亲当年一样,看也没看侯爵。“人都走光了,”她回答说,“方圆几百里见不到一个活人。”
侯爵走进门去想找把椅子。房子已经破烂不堪,地砖缝里冒出了几丛灌木,开着紫色的小花。餐厅里有一张古老的餐桌和几把餐椅,都被白蚁蛀得不成样子;钟停了摆,谁也不知道它是在哪一刻停了的;呼吸之间能感觉到,空气里飘浮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侯爵给自己搬来一把椅子,挨着贝尔纳达坐下,低声对她说:
“我是专为找您而来的。”
贝尔纳达不动声色,但还是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一下头。他把自己的现状告诉了她:家里空空荡荡的,奴隶们躲在树丛后面磨刀霍霍,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
“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说。
“我们从来就没有过过人过的日子。”她回答道。
“说不定能过上呢。”他又说道。
“要是您知道我有多恨您,您就不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了。”她说。
“我也一直以为我恨您,”侯爵说,“可现在,我似乎没有那幺确定了。”
于是,贝尔纳达向他敞开了心扉,好让他明白事情的原委和真相。她对他讲了她父亲是如何让她打着送鲱鱼和醋渍菜的幌子来找他的,如何用看手相这样的老伎俩欺骗了他,在他装聋作哑的时候又是如何唆使她强行和他干了那事儿,他们又如何冷静、准确地策划让她怀上了谢尔娃·玛利亚,从而把他一辈子牢牢掌握在手心。侯爵唯一应该感谢她的,就是她没有去做和她父亲商量好的最后一步:给他的汤里下点鸦片酊,彻底将他摆脱。
“我是自己把绳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的,”她说,“可我并不后悔。让我难以承受的是,在种种折磨之外,我还不得不爱那个可怜的七个月的早产儿,或是爱您,要知道您可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
尽管如此,失去犹达斯·伊斯卡柳特才是她滑向堕落的最后一级台阶。她在其他男人身上寻找着他的踪影,她毫无节制地投身于和榨糖厂的奴隶们通奸,这样的事在她第一次干出来以前想想都觉得恶心。她把奴隶们分成组,排成队,就在香蕉园间的小径上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干那事儿,直到她的魅力被发酵蜂蜜和可可饼消磨殆尽,她变得浑身虚肿,丑陋不堪,这样的身体令奴隶们望而却步,于是她开始用钱说话。刚开始,根据样貌和体格付点铜板,就可以找到年轻力壮的,到后来,随便来个什幺人都得付真金白银。过了好久她才发现,为了躲开她那永远不知满足的欲望,奴隶们成群结队地逃到帕伦克的圣巴西里奥村去了。
“这下我才知道,我早该用砍刀把他们都砍死的,”她这幺说着,眼中没有一滴眼泪,“不光要砍死他们,还有您,那个女孩,我那一毛不拔的父亲,以及所有那些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人。可那时,我已经砍不动任何人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看着夕阳照耀在荆棘丛生的峭壁上。地平线那里远远传来成群动物的声响,还有一个女人绝望的声音正挨个呼唤它们的名字,天渐渐黑了。侯爵舒了口气:
“我算是看清了,我真的没什幺好感谢您的。”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处,顺着来路走了,没有道别,也没有带上一盏灯。又过去了两个夏天,在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堆被秃鹫吃剩的白骨。
那天,马尔蒂娜·拉波尔德为了做完一件被耽搁下来的活,整整一上午都在刺绣。中午她在谢尔娃·玛利亚的牢房里吃了午饭,随后回她自己的牢房去睡了个午觉。下午,绣到最后几针时,她带着一种不常见的伤感和谢尔娃·玛利亚说起话来。
“要是哪天你从这里出去了,或者要是我先出去的话,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她说,“这将是我唯一的荣耀。”
谢尔娃·玛利亚直到第二天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女看守大叫大嚷把她吵醒:早上起床的时候,牢房里不见了马尔蒂娜。她们把修道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发现她的一丝踪影。有关她的唯一消息,是谢尔娃·玛利亚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我会一天三次为你们祈祷,祝愿你们幸福。
没等谢尔娃·玛丽亚从惊恐之中回过神来,院长就带着副院长和院里的其他几位手段冷酷的大人物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扛着火枪的卫兵。院长怒不可遏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谢尔娃·玛利亚,对她大声吼道:
“你是同谋,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女孩抬起那只没被按住的手,那股坚决让院长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他们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她说。
院长目瞪口呆。
“她不是一个人?”
“他们一共有六个人。”谢尔娃·玛利亚说道。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更别说从露台上逃走了,从那里走就必须经过有人看守的院子。“他们长着蝙蝠的翅膀,”谢尔娃·玛利亚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样子,“他们在露台上张开翅膀,把她带走了,飞呀飞呀,一直飞到了大海的另一边。”卫队队长吓得面无人色,画着十字,跪倒在地。
“最最纯洁的玛利亚。”他嘴里念道。
“无玷成胎的圣母。”众人齐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