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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早起出来拾柴,留兰德在营地继续睡觉。外面仍在飘雪,气温低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今天怕是不能赶路了。这种天气能把人给冻僵,反正,在宰完那头熊之后,他们已经别无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维持火势。昨天一整晚,他们都把火势控制得很小,不过,他们后来也没再听见任何猎犬或人出没的迹象。只有狂风摇动大树和树枝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宁静,只不时有些小动物跑出来四处打探。都是些无须担心的小家伙——小兔子或出来搜寻坚果的大尾巴松鼠——不过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动物。她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提醒自己注意,同时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着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树枝,已经没了生气,她盘算着可以将它分成几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烧得更旺些。
这时,一只小动物走进了这片空地,是一只小兔子。因为没必要去伤害它,她便只是从旁观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来。她想,它此时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紧绷,感到惊恐不已。
“嘘,”她压低声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家伙。”这是额吉对那些不食用的动物说的话。“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创造,我的孩子。”她说,“众生平等,没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样的道理,没有一件不应当被我们重视。”
小兔子待在原地,离她很近,只要她愿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适合在外面待着。”她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这种亲近感,还有这只小动物的温驯表现。它还只是个幼仔,没完全发育成熟。如果它能挨过这个冬季,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寻到配偶开始产仔。
如果它能活下去。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着树林和天空,像一个只属于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视着它眼中的世界,享受着这份平静与美好。
树影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兔子眼里的倒影也随之动了。萨拉这才听见了动静——兽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喘粗气的声音,这声音在雪地里已几不可闻。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里一紧,俨然成了先前那只小动物,不敢大声呼吸或轻易移动。
她把上身压得更低,小心地转到能看清状况的角度。一匹马正驮着骑手往山坡上爬。其实他原本可以看见她,如果他把视线投向这边的话,不过他却正看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她和兰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离他们露营地不远的某棵树上时留下的足迹。
她认得这匹马,一匹带白花斑的栗色马。她曾被扔在这马背上赶过很长一段路,马鞍和铁链几乎将她给拦腰截断。
她用手掩住口鼻,担心只是呼出的白气就能引来拉维的注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原地。在她身边,小兔子全身紧绷,已做好逃跑的准备。如果它现在窜出去,他肯定会听见动静看过来的。
“稳住别动,小家伙。”这念头在她脑海中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待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山坡上面,兰德仍在睡觉,手枪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过拉维。杰普和其他人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洞穴?
她祈祷不要发生这种事情,闭上眼睛恳求天父将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
拉维马上要经过这里了,她蹑手蹑脚地朝他们栖息的那个山洞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恨不得化入环境当中。她轻轻地拿起一根嫩枝,将兔子朝相反方向赶去。它先往马儿那边蹦了几下,接着便掉转身体朝河边飞跑而去。
拉维勒停坐骑,拉着它掉了个头,马儿踩在岩石和积雪上,踉踉跄跄地直打滑,张大了嘴巴喷吐着白气。
“听见什么动静没?”拉维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没有人回应。杰普离这儿还有多远?其他人去哪儿了?兰德有听见声响吗?他醒过来没有?拉维扫了一眼通往河边的斜坡,又掉转头来。他从旁边经过时,萨拉紧张地闭起了眼睛,闻到混着柴火、麦芽威士忌以及马儿咸汗沫的味道。他们一直在拼命赶路,连下雪的时候也没停。
她透过灌木丛偷偷观察,听着自己心脏的怦怦声响,看见了白色的马脚,闻到了它的气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这边抽动。它横跨一步,踩到木头上,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快点!快走,没用的畜生!”拉维一边咒骂,一边用松掉的缰绳抽打马的侧腹。
后方某个地方响起一声枪响,在他们昨天见到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紧接着又是第二声枪响。拉维掉转坐骑方向,弯腰贴着马鞍沿小路飞跑而去,不时转头四处张望,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萨拉的身体不听使唤了。她全身都在颤抖,刚吸进一口气,肺部便像火烧似的灼得生疼。她觉得反胃想吐,泪水刺痛她的眼睛,感到又酸又辣。
“萨拉。”她听见他轻声呼唤她,然后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灌木丛里拉了出来,“你受伤了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回答。
“我们得走了。”兰德低声说,“萨拉,我们得赶紧离开。你听见没有?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他像领着一个小孩似的牵着她,抄近路来到先前存放毛毯和包的地方。他把东西绑在背上,再次拉起她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恐惧转化成为他们奔跑的动力。
温热的泪水盈满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变得冰凉。她不能拖后腿,不能再被他们抓住。她和兰德跑到河边,来到对岸,然后一直沿河岸前进,那底下因为河堤拦截了风雪,不会留下他们的足迹。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她所能跑得又快又远,只在腿脚和心肺提出抗议时才停下来歇口气。
他看着她,两颊通红火热,发尾处结了薄冰。“你怎么想的,在我睡觉的时候独自离开?我醒来时,发现你不在……”他再次抓紧她的胳膊,“这次纯属是运气,我醒了过来,到这边来找你,还在被发现之前先看见了拉维。”
“我出、出去捡木材。”她的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
“在没带枪的情况下?我的天哪,我昨天才刚在这儿被黑熊袭击了。而且我们都听见了猎犬的声音。”他嘴唇张开,又猛地合起来,“我们都知道他们可能会被昨天那声枪响引过来。”
她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只老鼠急着寻找能钻进去的洞。她没法向他坦白事情的真相——她在山洞里坐了许久,凝视他熟睡的样子,并趁机肆无忌惮地观察。她用视线描摹他下巴的线条,刚长出的浅色胡茬,额头上几缕干草色的鬈发,他嘴巴的轮廓,撇动嘴唇仿佛正在梦里和谁说话的模样。她想起他在吹嘘自己如何猎杀黑熊时的那个笑容,望着他的睡颜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一种她不知如何安放的奇怪感觉,这感觉令她有些心神不安,这才决定独自出来拾柴。她希望清晨的寒风能让她不再胡思乱想。
“我有留心猎犬的叫声,也有注意黑熊的粪便。”她为了让下巴不再颤抖,把头仰了起来。老实说,她原本可以听得更为仔细,不过她一直在思索自己坐在火堆旁看着他熟睡时涌起的那种感觉,“我从出生就开始学习和熊打交道。”
她没等他回话,径自改变方向朝林子里走去。暴风雪又要来了,寒风如刀割般扎进她的骨头,雪也下得越来越厚了。虽在这样的天气出行可以掩盖他们的足迹和气味,不过他们却无法赶在被冻僵之前,往下游走十英里抵达下个小镇。她必须找个足以容纳他们两人的洞穴,躲在里面盖上松枝和树叶来保暖。
眼下他们只有两张毛毯,得挨过多少漫长而凛冽的时间,才能等到风雪停歇,阳光穿破云层照向大地。她祈祷转机能在明晚之前出现,接着便开始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上天会聆听和应许虔诚信仰的人所祈求的心愿。
他一直在近旁,即便是在狂风暴雪之中。
男人咧嘴笑开,浓密的灰白胡须随之一分为二,冲兰德挥了挥手,“放松点,伙计,我又不会咬你。到这种地方来的,很少会有同伴作陪。咱们既然遇上了,就应该尽可能地互相照料。从你昨天来到三叉镇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能坐在这儿吗?”
兰德示意男人坐下。尽管看不出会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慢慢地滑进包里,同时摸到了他的手枪和祖父的《圣经》。他和萨拉确实吸引了不少注意,昨天,暴风雪终于停歇,他们开始朝下游方向继续往三叉镇上前进,当两人拖着步子出现在镇上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就要筋疲力尽。幸运的是,白天的气温暖和了不少,阳光迅速融化了冰雪。他们一直沿着河岸前行,偶尔绕路避开别人的住所,尽可能避免被人看到他们路过。
兰德已设法在三叉镇上找到了住处,但整个过程并不太顺利,这让他觉得,他可能没法像先前计划的那样,在这里给萨拉找到一个安全去处,然后再继续独自上路。
事实上,越早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反而更好。他现在只想赶紧从最近一两天会来镇上的牲畜群里买好坐骑,将特拉斯克旅馆彻底抛在脑后。这个仅有餐厅和几间客房的简陋旅馆不欢迎萨拉,使得他们只得屈居于马厩边上的一个地方。那是个单坡棚屋,萨拉目前还在里面睡着,只是比起住人来似乎更适合安置动物。但实际上,能够摆脱野外的严酷环境,住进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温暖火堆的地方,两人都感觉如释重负。
陌生人将咖啡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桌上,俯身向前,摩擦着他被风吹红的双手,“雪融了以后,路上被打湿可就走不快了。”
“是的,我想会是这样。”
“急着要上路,是吗?”
兰德背上都僵直了。他有些措手不及,估摸着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到目前为止所展露的态度。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因为查普林这个姓氏而表示出的尊敬,而一旦自报家门没有用,他的财富通常也能达到同等效果。
“没错,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只等我把坐骑买好。有人告诉我,镇上现在没的卖,只能再等一两天新牲口群过来。”
他注意到男人脸上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躲在模糊眼镜背后的眼睛稍微眯了眯,脸颊迅速抽动了一下,“那个牲口群就是我的,而且预定就是今早到达——都是骡子和一些役使牲口,要穿过山谷被带到士兵岩去。我承包了一个工程,要到那里去建一个锯木厂。”
如果换一种情境,兰德肯定会向这个男人打听他工作的事情,并怀着极大的兴趣听他讲述各种细节。不过现在,他却只是说:“有人向我保证,这几天还会再来一批牲口。而且是上鞍的牲口。”
男人摘下眼镜,自我介绍名叫哈德森·约翰,兰德便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哈德森随手摆弄着眼镜,凑到跟前来,“孩子,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和你的默伦琴女人怎么会一点吃的也不准备,徒步走到这地方来?”
兰德啜了一口咖啡拖延时间。他有胆量对这个人直言相告吗?谁知道现在将萨拉抓回去能够得到什么酬劳?没准连他自己的脑袋也会不保?
“你上山没多少日子,对吗?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们。”
兰德稍微舒了口气,松开了暗自握着的手枪。如果哈德森没有听说过他,那么很有可能他们的遭遇,还有杰普和布朗·崔格那帮人,就还没有来过这里。他们可以在三叉镇安心等待鞍马的到来。“没错,我是才来不久。几周前刚从查理斯顿过来,到这山里来过冬。暴风雪来临之前,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结果我的坐骑连同所有食物都没了。”
“你被人抢劫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
“那个默伦琴小娘儿们也是那时候趁乱到手的吧?”哈德森笑了出来。咖啡溅到了他的袖子上,可他似乎对这污迹毫不介意。的确,这衣裳自从上次洗过之后,显然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
他的说法使兰德感到心烦,还有他的笑声,以及寡妇特拉斯克从电炉后面投来的怪异眼光。“她并不是我的……娘儿们。”光是说出这个词他都感到极不自在,因为它暗示着某种他绝不允许自己去做的的某种不光彩的结合。
哈德森摩挲着快挨到羊毛衫上的浓密霜白胡须。“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像她这样迷人的默伦琴姑娘了。我猜想,你会把马给弄丢应该和你带走这姑娘有点关系吧。”他抬起一只手,接着说道,“先别急着反驳,年轻人。我懂你。我自己吧,就讨了个切罗基女人做老婆。她叫作邦妮。她很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有些家伙怎么都不会明白,不过男人可不能光凭别人的看法来决定自己的事情。”
兰德挺了挺脊背,对这种说法及其暗藏的深意表示抗拒,说道:“我只是上山来过冬的。我计划要从这里一路往西去,等一年期限结束后,我就会回查理斯顿去。我在那里还有要尽的义务。”
“不想在走的时候纠缠不清是吧?”哈德森这样理解。
“嗯,可以这么说吧。”
哈德森把头向后昂起,捧腹大笑起来,再次吸引了寡妇特拉斯克的注意,说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不过你早就已经撇不清了。任何人,只要在这地方待上一个多月,都免不了会被卷进来,再说了,我看到你昨天凝视那个女孩的神情了。”
兰德耸耸肩对他的断言表示不屑,尽管他早就因为内心里涌动的情感而感到不安了。就在今天早晨,当他从草垫上坐起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萨拉,她就睡在帘子的另一边。“我会在明年夏末的时候回家去的。”
“打算得倒挺好的。”哈德森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再次凑上前来,使两人所说的话不会叫寡妇特拉斯克听去,“我不是故意要激怒你,孩子。我只是想弄明白,你可能会陷入多大的麻烦。我今天上午就会离开这里,而我还需要招些能派上用场的强壮劳力。那个女孩可以帮我家的邦妮做饭和洗衣。要是你会识数,能读会写,我还可以在本来的酬劳上再多给你三分之一。东部的投资人希望锯木厂能在明年春天建成。虽然要在这种天气完成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不过我老哈德森建过那么多锯木厂,就没有一次晚过工期。同样的,这次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问题是,今年冬天好多地方染了白喉病,召集人手的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兰德谨慎地考虑着他的提议。他无从知晓这话究竟能否相信。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哈德森真是个正派的人,也许他能说服他和他的切罗基人老婆,在锯木厂完工之后,继续雇用并照看萨拉。
“我并没有要找活干的打算,不过……”
哈德森强烈的视线截断了兰德的话头,他不再说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男人。
“孩子,在你拒绝之前,最好先听我说上几句。最近几天,唯一一批会到三叉镇上来的牲口群,就是我要带到山上工地去的那些。不会再有别的了,如果有谁这样告诉过你,那就是有人出于某种原因,想把你留在三叉镇上。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会说,‘好的,约翰先生’,非常友好地说。然后叫上你的姑娘赶紧跑到我停在后面的骡车那去,好好躲在帆布底下直到我离开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自从看见你们俩从那条路上走来以后,我就一直有这种预感。”
那个声音响起时,差点没被水流冲刷旧水槽的动静给盖过去。我关掉水龙头,侧耳听了听。有人正在敲门,敲门声迫切,而且强硬。
我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因为不确定来人是谁,加上自己没有化妆头发也是湿的,心里多少有些慌乱。
敲门声变得越发响亮而且急促起来。
“来了。”我赶紧穿上鞋子,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急忙赶到门边。
我打开门,站在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埃文·哈尔,看上去并不高兴。
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紧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张嘴吐出三个字便又立马闭上。“你还在。”他慢吞吞的南方口音拖长了句子,听起来近乎一种别扭的客气口吻。
“没错,我还在。”这是我今天早晨最、最、最不想碰到的事情。昨天在埃文·哈尔的府邸与他摊牌之后,我又找到了更多《守护故事的人》的后续章节,这些几乎使我忘掉了科拉尔·瑞贝卡的来信以及家里的种种困境,不过今天我已别无选择。我不得不开车到莱恩山丘去,趁我还能鼓起勇气的时候,亲自面对家中遭遇的最新危机。然而,我甚至还没走出这间木屋,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了。
“理由呢?”他伸出食指沿着唇边摩挲,在嘴角处停留了一会儿。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阴沉、冷淡,又有些试探,似乎想弄清楚我是否相信他所说的话,是否感受到了足够的威胁。“‘坚持追查下去,直到得到解答。’这是我在克莱姆森大学的新闻学课堂上学到的。”问题是,在我远离莱恩山丘之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以如此倨傲的态度对待过我。我顿时便被他激怒了。
“星期五”一定察觉到了这逐步升级的敌意。它绕过我脚边,推开纱门,来到门廊上,在闯入者与我中间的位置站定。
“克莱姆森,”埃文·哈尔复述道,凄然地撇了撇嘴角,“你们出版社倒是够聪明的,还知道派个本地人过来,搞得跟什么秘密行动似的。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这事纯属意外。吸引我来到这里的那份书稿只是碰巧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脑子里除了激愤,还有名为谨慎的情绪在使劲摇旗警示:当心你所说的话。要是那份书稿真是他写的,而有人瞒着他把其中部分内容送来了木屋,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后续章节了。
他回给我一个刺耳的冷笑:“我有二十年没主动寄出书稿了。”
我其实本应该在此叫停,但这天早晨一直压抑的紧张情绪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迎上他的视线说道:“这份东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它之前被放在某个古老的废稿堆里,不过里面既没有投稿信也没有回信地址。”
这话使他迟疑了一下,他停下来,迅速重新组织语言。很快,惊讶的神色便已一扫而空,“那东西不是我写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本应该和他好好谈谈,而不是加剧两人之间的隔阂。在此之前,我从未任由个人情绪影响我的工作。长大以后,我早已学会了将恼怒、气愤、痛苦以及将其他情绪深埋在心底。不能保持愉悦的女孩子都会被生活的残酷不留情面地提醒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奋力回击,而埃文·哈尔就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双眼迸发着怒火,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相信现在还会有从二十年前的废稿堆里扒拉出来的书稿?你的那些伎俩或许可以蒙骗我的姑婆和祖母,可是——”
“你尽管去查,蔚达出版社,乔治·蔚达。没错,我们公司到现在都还堆满了纸质文件,而且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稿堆。关于这一点,有专门的文章介绍过,而且还不只一篇。”
他手指抽搐,带动车钥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我把他难住了。这感觉非常好。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你马上离开这里啊。我不想再到法院去申请限制令了。”
现在想想,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描绘出一个身陷偏见与危险困境的十六岁少女的敏感内心,又怎么可能是写出两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对难以实现的爱情无法表露的温柔心意。
要是埃文·哈尔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要是我完全搞错了怎么办?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姑婆和祖母,还有请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我是受到邀请才去的。”
“她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不必要的打扰。现在的情形对她们已经造成很大的困扰,我的家人必须得忍受那些偷溜进来的狂热分子、埋伏在门口的大堆人群,还有其他各种问题。我不想再让她们被某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所利用。还有汉娜。我并不想因此采取法律行动。”他不客气的言辞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回击他:“我告诉你,我做非虚构类编辑已经有十年了,其间接触过大量的真实案件。我也为此读过许多法律文件,几乎可以自己去当律师了。你姑婆开的药店是对外开放的。我租用的是属于她和你祖母名下的一间木屋。昨天也是她邀请我跟她一块儿上山去的。这和所谓的‘跟踪’可差远了,连跟踪这个概念的边都挨不着。”我的声音穿过树林传到湖边,惊起了岸边的一群野鸭。“星期五”转头去看它们惊飞的身影,埃文·哈尔和我则陷入了精神攻击和业余法律知识对决的僵局里。
他抬起挂着钥匙的手指对准我,向前踏了一步。“星期五”,上帝保佑,此时竟竖起矮胖身躯上的毛发,摆出攻击的架势,向这位《时空过客》缔造者的鞋尖发起了进攻。这是“星期五”在舔湿地板和干掉剩菜之外,唯一一次真的派上用场。
埃文·哈尔仰起下巴,把狗踢开,说道:“你的狗在咬我。你知道民事诉讼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引起的吗?就是被狗咬伤。”
心中的怒火顿时像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似的哗啦啦散落一地,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强忍住了。“得了吧,那我就捅到报社去,告诉他们你之所以提出诉讼,是因为被吉娃娃攻击了。”我推开纱门去抓“星期五”,“如果你真和《守护故事的人》的书稿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不要再来烦我了,不然、不然我就放狗来咬你。”
他嘴角扬起了一下,尽管他极尽克制却还是没能忍住。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我却突然记起,在他被媒体刻画成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之前,他的笑容有多么迷人。
“你是在威胁我?”
“这可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许诺。不信,就试试看吧。”我把“星期五”冲他晃了晃,“星期五”立即张大嘴巴拼命咆哮,俨然一个犬形小圆锯。
埃文清了清喉咙,迅速掩去脸上的笑意,只稍稍撇了撇嘴角。
我把“星期五”像足球似的卡在腰间,说道:“听我说,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在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他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股危险的电流在我们之间噼啪作响,一种强烈的情感使我一时间头晕目眩。
“别再靠近我的领地了,吉布斯小姐。无论你是否受到邀请。另外,也请你和汉娜保持距离。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她惦记着她的母亲,不需要一个假意和她做朋友的人。”
我抓住纱门把手,拉开来,说道:“我租了这间木屋一周时间。我会留下来住到那个时候。”
实际上,租期到这周就结束了。霍莉丝当初租下木屋时,没料到我需要待这么多天。
谁叫我给乔治·蔚达留下了很快就能解开谜团的印象呢。想到这里我就十分发愁。我现在就像个已决定孤注一掷却接连摸到烂牌的赌徒。这绵延无尽的山脉,承载着我苦痛的过往与破碎的记忆,是我最不该选择铤而走险的地方。这事不仅危及我的工作前途,还牵扯到我的个人经历。
我关上身后的大门,听见埃文·哈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身体斜靠着门板,我闭上眼睛,整个人垮下来坐在门垫上,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这眼泪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昨天,或是多年以前。
内心的缺口无从填补,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星期五”压住我的腿,一扭一扭地舔去我脸上咸咸的泪水。
我放弃抵抗,任由泪水彻底决堤。“一场好雨可以让土地变得平整。”薇尔达·卡尔普过去经常说。我现在就需要这样一场好雨。
我慢慢站起身来,脑子变得迟钝而麻木,更适合睡上一觉,而不是去直面家里的现状。我换好衣服,也帮“星期五”做好随行准备,因为,在这件事上,我实在不愿孤军奋战。至少,在昨天留守了一天之后,“星期五”很高兴能够走出木屋。它再次抬起下巴向上伸展,露出被脖子上层叠的肉所挡住的项圈,好让我给它扣上皮带。
我们走下门廊时,“霍雷肖”埋伏在靠近院子一角的位置,准备向我们发起伏击。它伸长脑袋,展开双翼,吓得“星期五”把我当成树似的直往上爬。
“别过来!”我大喊,凶狠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我现在可没心情陪你玩。”
“霍雷肖”既不恼怒也不诧异,只是定在原地,展示着它宽阔的翼展,“星期五”和我坐进车里,绕着院子掉转方向,慢慢爬上车道,车轮轧过泥坑和散石路面,不时有些打滑。
“星期五”先是咆哮着威吓后视镜里的“霍雷肖”,接着兴奋地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欣赏车子开上公路后所见的风景。它一路上闹腾个不停,一会儿冲着“武士周”营区吼叫,一会儿对着别人院子里的狗挑衅,还立起来趴在车窗上,去看经过的一辆皮卡车上的一对比特犬。好不容易,它终于安分下来,躺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我乐得清净,把车窗摇下来,车子在镜面谷穿行,凉爽的秋风徐徐吹到我的身上。路上异乎寻常地安静,直到车子经过一间高高的白色教堂时,我才忽然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难怪我今早都没收到海伦的消息。原来今天是礼拜天。
我甚至不大确定自己为何仍在继续行驶。全家人应该都会在教堂待上好几个小时。这借口多么完美呀,完全可以掉转车头开回木屋,然而如果我当真这么做了,很有可能就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来这一趟了。
我心底突然一沉——我意识到一件不容回避的事实。在纽约的时候,礼拜天于我往往只是另一个工作日。在这一天,我不需要早起和赶去办公室,但仍然会把时间都用来工作。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么做挺好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却突然内疚起来。也许是因为眼前这片山中秋景吧,色彩斑斓的糖枫叶和香枫叶在窗外一闪而过,深绿色的松树尖向天空延展,我的思绪却探索着更高的存在。我想到了萨拉,想到她念诵祷词的模样,还有她认定上帝可以创造奇迹并且无处不在的信念。
我想到兰德和他内心的恐惧,担心置身荒野之中,上帝或许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事实上,我发自内心地渴望能成为萨拉,去体会那种力量时刻与我同在,体会那种力量时刻守护着我的生活,并且时刻爱护着我的感受。有他一直在近旁,一直在聆听,一直引领我前行。
然而我并不知道如何完成这种转换——如何摆脱圣徒兄弟会的束缚,踏入一种自由而不是禁锢的信仰。从前的羁绊仍然存在,只是不再轻易表露。
车子驶下公路,沿一条弯曲的山间小路漫无目的地开着,我暗自沉思,慢慢消磨时间,借路过的风景平复我纷杂的心绪。不知不觉行驶到山谷深处,平整的路面也到了尽头。枝叶在上空合成穹顶,地面变得越发贫瘠。简陋的房子上有用焦油纸打的补丁,破旧的活动房屋被风吹得偏向一边,蹲踞在大树的遮蔽下。信箱支在弯曲的柱子上挂着,箱顶被夜里飞车经过的狂欢少年用球棒打得全是凹坑。车辆路过时,看家的狗都奋力拽着铁链,吠叫不停。不过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看上去疲劳不堪的马儿、骡子还有奶牛则完全无视我的经过,一门心思想从只有泥土和散石的地面上搜寻到什么吃的。
在一间活动房屋的门廊上,一个穿土灰色宽松里衣,手里挂着个奶瓶的小娃娃正在走来走去,似乎对这早晨清凉的天气毫无知觉。前方的水沟那边,有两个穿着邋遢牛仔裤的小男孩蹲在水坑旁,一个生锈的咖啡罐子摆在两人中间。继续往前开上一段距离,一个穿着黑色牛仔靴的少女,坐在轮胎秋千上荡来荡去,她头往后仰,一头金发在空中飞扬,应该是十六七岁吧。院子里有个脏脏的婴儿围栏,有个小宝宝正想从里面爬出来。
小姑娘停下秋千,满怀期待的视线越过篱笆看着我开车经过。
我寻思着那个宝宝该不会是她的吧。
她指着路,嘴里喊着什么。我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行驶,直到她渐渐淡出我的视线。
在一间歪斜的、仿佛从布朗·崔格那个年代便留存至今的木屋附近,一个女人正在溪流边用小手锄挖着什么。她是在收割韭菜,我意识到。现在正是收获的时节。该把它们串起来挂到地窖里以备后来取用。
“我们记得,在埃及的时候不花钱就吃鱼,还有黄瓜、西瓜、韭菜、葱、蒜。”脑海中响起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那是《旧约·民数记》中的一句。
“你看,我并非像他们告诉你的那样,是个异教徒,珍妮·贝丝·吉布斯。但是,有许多人虽然满嘴圣人圣语,实际上却对其一无所知。上帝是这世上的终极奥秘,我们必须亲自探究其中深意。没有别的人能够帮助你认清。这句话,我的姑娘,才叫作真理。”
“知道了,夫人。”我无动于衷地回应。每当她说出那样的话,我都会被吓到。那些话与我所受的教导简直天差地别。我已经因为妈妈的不纯血统而备受责难,不想再为了异教言论担上被烧死的风险。基本上,当薇尔达·卡尔普开始谈论宗教话题时,我都尽量不让自己认真去听。
正在挖韭菜的妇人直起身来,一手撑着纤瘦的背部。她戴一顶女士遮阳帽,满脸愕然地望着我。
继续行驶了半英里之后,我穿过一座小桥,转了个弯,终于明白她会那样看我的原因。前方的路突然到头了,拦路的正是高十二英尺,与环境极不协调,且看着很眼熟的新式链环栅栏。我早该知道,从这条路的方向判断,其最终必然会与埃文·哈尔的领地相冲突。不知道他为了隔离山顶领地,究竟截断了多少这种供人通行的山间小路。
我的观光之旅显然就到此结束了,不过我想,这其实无关紧要。待我重新开回高速公路,朝图瓦什的方向行驶十二公里,最终到达莱恩山丘时,科拉尔·瑞贝卡应该就到家了。我想先同她单独谈谈。毕竟信是她写来的。在我的几个妹妹当中,科拉尔·瑞贝卡是最安静的一个,却也是最为稳当可靠的。根据我掌握的最新消息,她的丈夫仍然在木材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有一份固定收入,不用只靠福利补助、伤残津贴和跳蚤市场上得到的收益勉强度日。
一只鸟儿在我放慢车速准备再次过桥时从面前飞过。我的注意力被它落脚的地方吸引过去——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标识牌,上面的文字和数字都已褪色,几乎辨识不清。
1947年萨拉拱桥。
我眨眨眼睛,踩住刹车,又看了一眼。萨拉拱桥。不是我的幻觉。
我下车,关门挡住着急跟出来的“星期五”,此时鸟儿已经飞走了。上游某个地方,传来瀑布直冲下来汩汩流动的声响。优美的乐音环绕在我身旁,使这一刻仿佛是梦中的场景一般,我走向标牌,触摸它的表面,用手指描摹残留的涂料,为其存在本身而感到惊叹。
是不是有人——埃文·哈尔或真正写出这故事的什么人——根据这个地名为书中角色起了名字,又或者,这地方是否就是因为某个真实存在的女性而得名的?那个故事会不会是真的?
我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打算保留这个证据。然而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证明什么。我回到车里,慢慢向前驶去,直到那座桥渐渐从后视镜里消失,而这未解的谜团却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把车停在掘地的妇人那边,再次下车,走到草地旁,“星期五”趴在窗户上朝这边张望。“你迷路了?”她甩掉手上那把韭菜根上的泥,这才把头抬了起来。她的脸笼在遮阳帽的阴影中,皮肤干瘪而粗糙,嘴巴凹陷进去,显然已经没了牙。
“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被封了。”
“变成现在那样,已经有些时日了。再往前已经没有别的人家了。”她说完便接着挖了起来,既不发表看法,也无意继续交谈。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那座桥的事情。旁边有块标牌显示着‘萨拉拱桥’。您知道那个名字的由来吗?”
她用一只手撑着背,用另一只胳膊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看着我说:“那边有条萨拉溪,上游就是萨瓜瀑布。”她用手上的泥铲勾画出空地尽头那排高大树木的轮廓,“从我记事起就叫这个名字了。那还是在经济萧条时期,我父亲带着骡队进来,拆走了原先的老廊桥,这才建起了如今这座桥。那条路前头有棵被烧毁的橡树,树干上面就刻着那几个字母。S-A-R-R-A(萨拉)。
“我母亲一直十分反感。她说那是切罗基人干的,还说那是异教徒才用的词。不过她向来有些神经过敏,我的母亲,她在阿什维尔长大,从来不怎么喜欢这山谷里的生活。从前没通公路的时候,人们都是走这条路到图瓦什去。那时候河边还有好多户人家,不过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她冲着小路点点头,拍去两只手上的泥土,说道:“我们原本有个小摊,就摆在这房子前边,卖些蔬菜和砧木。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到这儿来了,连住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说道:“就快下雨了。你最好趁现在抓紧赶路。”
乌云笼罩在群山上,使科拉尔·瑞贝卡家的院子也跟着暗淡下来。繁茂的松林底下,一间蓝色的箱式房屋紧挨在岩岭旁。位置相当不错。这地方看起来干净整洁,只是对一个四口之家而言小了一些。旁边的菜园因为冬季将至已经荒芜,只剩最后一拨秋洋葱等待着收割。晾衣绳上挂着好几张白色床单,风为它们灌注了活力,一个劲地啪啪作响。
我看出来了,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圣诞节照片里,有一些就是在她家门前拍的。
院子那头,两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晾衣绳后面玩耍,四只小脚丫踩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听见我关车门的声音,便立即停了下来。一个像极了科拉尔·瑞贝卡的小淘气,躲在床单后面偷偷瞧了一眼,接着,另一个女孩,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快步走出几步,而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我。她长得也很像科拉尔·瑞贝卡。浅金色头发,亮闪闪的蓝眼睛,四肢瘦弱,皮肤白皙,因为容易晒伤平日都不怎么晒太阳。
“迪迪?”我猜测应该是她,根据我最新收到的那组照片,就是向我请求资金支援的那封信之前。这孩子名叫黛安·莲娜,是以我妹妹和祖母的名字命名的,不过他们平时都叫她迪迪。她的小妹妹此时也走了出来,迪迪立马伸出手来阻止她继续靠近。这动作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好像已经印在了我骨子里的——这是一种迅速的保护本能,存在于缺乏安全感,对任何事都没有确切把握的兄弟姐妹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这两个小姑娘竟会与我们小时候如此相像。看着她们我不禁神伤。她们身上穿着酒红色棉布质地的旧衣服,是手工缝制而成,但并不合身,拖到了小腿下方。不用怀疑,这已是她们最好的一套装扮。一头鬈发编成两股法式麻花辫搭在脑后。
“我是你们的姨妈,珍妮·贝丝。”即便这几天已经听人叫过好几回,自己这么说出来却还是觉得怪怪的。我一直顶着简这个名字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保险单和法律文件上才会看到珍妮·贝丝几个字,而且就连那时,也让我觉得十分讨厌,“你们的妈妈在家吗?”
迪迪飞快地瞄了房子一眼,思量着是否要从我面前跑过去,心里暗暗权衡着把妹妹和陌生人单独留在院子里的风险。不过,她的心思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穿。
“没关系。你们俩一起去吧,告诉你妈妈,珍妮·贝丝来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后退几步,让她们放心,我没打算伸手去抓面前经过的人。我知道,圣徒兄弟会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对陌生人要时刻保持警惕。迪迪拉住妹妹向屋里跑去,努力让三岁的妹妹跟上六岁的她。她们走了以后,我站在那儿看着树林,让自己重新去适应眼前的情景,为多年以后突然出现在妹妹家的院子做好思想准备。她肯定会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所盼望的是一张支票,而不是一次突然造访。要是她觉得我是在兴师问罪怎么办?要是,像这样擅自前来,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怎么办?
不过,无论开场究竟怎样,这次谈话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出科拉尔·瑞贝卡想听的话。
寒意钻进我的短夹克里,我抱紧双臂,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萨拉溪的那个妇人果然说对了,一场冰冷的大雨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降临。就在我等待的当口,远处山峰上空那翻涌的乌云便印证了我此刻的想法。
我希望是科拉尔·瑞贝卡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丈夫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实际上还从来没见过面。拉维是在图瓦什长大的。他在科拉尔·瑞贝卡高中最后一年时,为迎娶她而加入了本地教会。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婚后入教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我的母亲似乎曾为此做过一番努力。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觉得我的父亲,他的家庭,以及整个圣徒兄弟会意味着安定,为什么会被生命可以在此延续的错觉所吸引而留下。我的母亲从小就被亲戚和吸毒成瘾的父母当成累赘踢来踢去,大概是比起被我父亲从祖父母家赶到路边的小拖车房里,她从前忍受的处境还要更加糟糕。尽管我痛恨母亲的出走,痛恨她不够强大没能带上我们一起,但我一直希望,在离开我们之后,她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象她住在一栋院子里种满鲜花的房子里,那些闲话就像科拉尔·瑞贝卡花园里那些被霜打过发黄的花一样。但事实究竟如何,我永远也无从得知。
这时,我妹妹从前门走了出来,尽管午后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她还是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方。她来到门廊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又停一下。
“珍妮·贝丝?”她到了门前那条走道上便停了下来,而所谓的走道不过是人来人往所踏出来的一条土路,“我的天哪!珍妮·贝丝!真是你!”
科拉尔·瑞贝卡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带动裙摆在她脚踝周围旋转,她光着两只脚,张开的手臂回答了在这里见到我是否开心这个问题。
她一把将我拥入怀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身上还是从前那个味道,感觉也还同从前一样。她抱我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总担心如果用力过重,会弄坏她手里的东西。我闻到她身上带着一股羊奶皂的味道,就是我们在跳蚤市场上售卖的那种。这味道似乎一直残存在她的发丝里。她的脸颊还同她小时候一样那么柔软。细细的发丝,从辫子里散落出来,蹭到我脸上痒痒的,好像她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妈妈为了帮乔伊准备婴儿床,将她抱到我床上睡时一样。那天,玛拉·黛安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她不想被换到铺在地面的床垫上自己一个人睡觉。“你怎么来了?”科拉尔·瑞贝卡松开怀抱,又仍然用十指紧扣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会被拍打床单的风给吹跑了。
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出差,院子里的床单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科拉尔·瑞贝卡忧心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快去把床单收了吧,”我说,“我来帮你。”
两个小姑娘此时来到了门廊上,小的那个含着大拇指注视着我们。科拉尔·瑞贝卡差迪迪去屋里帮她拿洗衣篮和鞋子,然后我们俩一起朝床单那边赶去,待我们收回床单进屋之后,两个小姑娘便偷偷地打量起我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对话进行得相当愉快,光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科拉尔·瑞贝卡和孩子们在家里。至于男人们——拉维、我的父亲,还有玛拉·黛安的丈夫——则都去了隔壁村子同一个男人谈生意了,那个人打算用一辆四轮摩托,交换父亲的一条猎浣熊犬。
“他们自然都不愿在安息日这天进行交易,”科拉尔·瑞贝卡马上向我保证,将甜茶倒进我们面前那并不相衬的塑料杯里,“但他们需要拉维当司机,开我们的卡车把他们送过去,而今天是他唯一不用去木材公司的日子。其他时间他都要工作。”
我看了看站在邋遢沙发旁边,羞怯地注视着科拉尔·瑞贝卡和我的两个小女孩,心里思索着,她们能否经常见到她们的爸爸。伐木是一份劳动时间长而且相当危险的工作,每周得工作六天,脑子里能盼望的只有回家了——这一直是我父亲不愿去干伐木工作的理由。
“要是父亲真能把猎犬卖出去,那可就帮上大忙了。已经有个邻居同他说过,想用现金买下那辆四轮摩托。”妹妹开始将话题往钱上面引了。她深水蓝的大眼睛不时往两个女儿身上瞟。内心的紧张、焦虑和担心的她看上去像只不安的小鸟。我明白她会这样的原因。尽管她的丈夫干着每周六天、超长时间的工作,这个小家庭却还是一点富余也没有。屋里的家具相当破旧,都是二手甚至第三手的。科拉尔·瑞贝卡身上这件连衣裙因为穿了多年,早已经褪色,而她收床单时穿的那双网球鞋,似乎也已用胶水粘上过好多回了。
全家人都倚靠着她和拉维,一点点榨取着这个小家庭的生命力。对于这一点,科拉尔·瑞贝卡永远也不会承认,即便是对她自己。她太过慈悲,过于体谅别人。即便是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的工夫,她大概也在盘算着,她和拉维要如何才能负担,因为今天开车送我父亲和姐夫去商讨交易事宜所产生的额外油费。假设这笔交易最后真能谈妥,也没人会提出要对他们进行补偿。
负罪感如同雪崩塌落的冰雪,沉重且冰冷地压上我的胸膛,使我逐渐感到无法呼吸。这些人正在摧毁我妹妹的生活。如果不是被压得实在喘不过气,她根本不会写信来向我求助。
我怎么忍心拒绝她?然而……我又如何能答应她呢?我不能再为了寄钱回家,而让自己跌入信用卡卡债里越陷越深。
“埃维·克里丝汀和莉莉·克拉瑞特好吗?”对于最小的两个妹妹,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回来参加乔伊的葬礼时,她们都还只是小姑娘,只比科拉尔·瑞贝卡的小女儿稍长几岁。“她们还好……挺好的。”妹妹拉长腔调说话,听起来竟像是在唱歌。科拉尔·瑞贝卡一直有副好嗓子,可只要知道有人在场,她就羞怯地不敢开口,“埃维·克里丝汀和玛拉·黛安两个人都怀孕了——玛拉·黛安前不久才刚刚发现。她们非常激动,全家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件好事。我要把所有宝宝衣服、高脚椅和其他东西都洗洗干净。”
然而,从科拉尔·瑞贝卡的表情上,却看不出什么好事的痕迹,反倒还写满了忧虑。又要多两张嘴吃饭。还要准备更多鞋子、尿布和空间。需求将会越变越多,而这个家却连当前的需求都无法满足了。
“我可能已经在信里都告诉过你了吧。”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聚焦在她的茶杯上,用指尖把冰块戳了下去,“如果真是那样,请原谅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大概是,有点紧张了。”
“紧张?为什么?”
她不好意思和我直说,“可能,我这人就这样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跟人说话……”
“妈妈,小狗们都朝外面那辆车跑过去了。”迪迪突然说,两个小女孩紧贴着窗户朝外张望。“糟糕!‘星期五’!”我急忙起身,快走几步出了前门。我刚到的时候,“星期五”还睡得正香,之后我便完全把它忘了。此时,它和院里的狗大概要把我租来的车给抓花了吧。
女孩们从我身后的门跑了出来,迪迪撩起裙子,光着脚飞快地冲过我身边,两条细腿像小鹿一般轻快。她跑起来像在飞似的,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曾经有教练恳切邀请科拉尔·瑞贝卡参加学校的田径队,认为她甚至能够借此赢得奖学金,但是我父亲不肯答应。
我赶到车子旁,看见迪迪将一只瘦高的布鲁特克猎犬从车上拽下来,踢走了一只混种狗,又去大声呵斥另外一只。她的妹妹只落后我几步,在我打开车门解救“星期五”的同时,也从车底下救出了一只小狗。
“你养了只小狗呀!”小姑娘咯咯地笑了。
“哎呀,它可不是小狗,它已经成年了。它天生就长不大的。”“星期五”亮出它的满嘴尖牙,或者为了证明它的年龄,或者为了冲那只把迪迪拖近的猎犬虚张声势一下。
“它是什么狗呀?”迪迪慢声慢气地说着,斜着眼睛看了“星期五”一眼。
“吉娃娃。它是只比较胖的吉娃娃。”
“它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好。”
“没错。”据我所知,除了对门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星期五”应该从来没和别的小孩子接触过,“它脾气可坏了。”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它是我捡回来的。”
“我们家有两只狗也是这样的。”迪迪指了指正在我们脚边嗅来嗅去的野狗,“外公说他可以帮我们把它们处理掉,不过爸爸没有答应,说就让它们随便待着。它们从来不搞破坏。那边那只还刚生了小宝宝呢。不过只有这一只活了下来。茜茜可喜欢它了。”
茜茜把小狗举高给我看,“星期五”意外地没有试图把它吃掉。
“它真可爱。”我嘴上说,心里却觉得,又多了张嘴吃饭,这大概是科拉尔·瑞贝卡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吧。
我被几只狗和孩子们簇拥着朝屋里走去,“星期五”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冲着周围又是威吓地吠叫,又是好奇地嗅着。刚走到门口,一只混种狗踩到了系在“星期五”身上的绳子,姑娘们和我只好在纱门外边停了一会儿,把缠住大家的绳子都解了开来。
科拉尔·瑞贝卡正在厨房里讲电话,手指绕在橄榄绿的电话线上,背对大门站在那里。她的声音透过纱门飘了过来:“……我不知道。她说她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不知道,玛拉·黛安。我觉得你得过来一趟,你们两个该好好见上一面,对,她收到我的信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没怎么谈到这个,不过,嗯,好吧,总之,你先把孩子们带过来吧,他们可以同迪迪和茜茜一起玩。”
我走进屋里,纱门在身后砰地关了起来。
科拉尔·瑞贝卡肩膀一震,她此时穿一件厚重的白色毛衣,应该是在我出去的时候才换上的。她转过来看我,挤出个笑脸,又对电话里说:“那你准备好就过来吧,玛拉·黛安。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她放下听筒,回到桌边,皱着眉头看着“星期五”,我把它放在了进门那一小块已开裂的油毡上。
“那是个什么玩意呀?”
“它是只‘吉娃她’①。”迪迪模仿发音的样子非常可爱。她跪到“星期五”身边,然后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对呀,这是一只小公狗。难道你不知道吗?所以它应该是只‘吉娃他’。”
科拉尔·瑞贝卡抬手捂住嘴巴,暗自窃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笑,喉咙里直发痒。突然间,妹妹和我就同时笑了起来,这还是我们长大以来的头一次。我在“星期五”身边站了一会儿,确保它不会有什么异常举动,姑娘们正好奇地研究着它的耳朵,惊叹于它那小小的脚指甲。事实上,它看起来似乎还挺享受。也许在被丢进垃圾桶以前,它原先的主人是个小女孩。“好吧,我不太想这么说,不过,它长得实在不太好看。”科拉尔·瑞贝卡边笑边说,笑声响亮而又甜美。
“妈——妈!”迪迪立即抗议,“我觉得它挺好看的。”
“它长得很好看的,妈妈。”茜茜认真地补充道。
“你这么说它会伤心的。”迪迪抱了“星期五”一下,以鼓励它饱受非议的自我形象。“星期五”摇了摇尾巴,居然为了回应人类的接触而迅速地左右摆动。我都不知道它原来还会这么一招。
“你不介意我把它带进来吧。”我回到了桌旁,“我担心那只猎犬会把它给吃掉。”
“确实有可能。”科拉尔·瑞贝卡看向那只布鲁特克猎犬,此时它正一脸不快地在纱门外边徘徊。
“放心,‘星期五’身上没有跳蚤什么的。”我向妹妹保证。
“没什么,反正我们屋里总有跳蚤。”科拉尔·瑞贝卡在我们重新落座时毫不在意地表示。我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是啊,在纽约,要是你的狗坐在遛狗公园里随便乱挠,人们都会很嫌弃地看着你。
科拉尔·瑞贝卡和我各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声逐渐散去,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妹妹出言打破了僵局,摆出一副愉快的表情说道:“玛拉·黛安很快就会过来。我知道她会想要见你。”
我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感觉冰冷严酷的现实已经堵住了我的后路,“我没办法寄钱给你,科拉尔·瑞贝卡。我刚换了工作,新公司的薪水还没发下来……我真的没钱可寄了。”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变得粉粉的、水汪汪的,露出快要哭的迹象。她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见,“可你不是赚了很多钱吗,珍妮·贝丝。你有份了不起的工作,什么东西都不缺。”我心里很难受。我应该怎么做才对?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听我说,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了,这太荒唐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纽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即便只是住在像我那样的小公寓里。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各种开支几乎花光了我所有薪水,再加上……”我怎么能这么说?我怎么能对我妹妹说出这种话?她和我的处境完全相同,甚至比我还要糟糕,她还得操心自己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揉搓着额头,试图用指尖厘清脑中的思绪,从而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然而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存在。最后,我只好一股脑全说了。“每当我准备开始还卡债的时候,就会有信寄过来,告诉我谁谁谁又将遭遇什么灾祸。”实际上,除了问我要钱的时候,从来就没人写信给我。这话我没说出口,我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她把手从茶杯上拿开,搭在塑料贴纸的桌面上,互相揉搓起来,“我明白了。”潜台词就是:
但是玛拉·黛安不会明白,爸爸也不会明白。
“我很抱歉。”
“我知道。”她慢慢地深呼了口气,瘦削的肩膀突出来,像衣架似的撑着毛衣,“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珍妮·贝丝。我真的明白。”她垂下浅色的睫毛,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嘴边长长的木偶纹直往下流。妹妹今年才二十七岁,可看起来已像是奔四十的人。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压垮她的身体,耗尽她的精力。
我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趁着玛拉·黛安暂时还没出现,“我觉得,你和拉维也应该这么做。我知道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可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任由他们榨干你们的血汗。你们要照料自己的家庭,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操心。”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鼻子,“家人之间就应该互相照料,你知道的,这里从来就是如此。”
“我知道,你的家人也应该像关心他们自己一样,关心关心你的生活。”我厉声说道,尽管我其实不该如此。这并不是科拉尔·瑞贝卡的过错。同往常一样,她又充当了沉默的受害者。她体贴、善良、积极向前,总想方设法让大家和平共处,“我还知道,如果他们爱你,就应该设法帮扶你,而不是在你拼死拼活地帮助他们的时候,坐在那里为自己不去工作找借口。你丈夫一周就休息一天,科拉尔·瑞贝卡,就一天。而爸爸和玛拉·黛安的丈夫呢,他们又有几天会早早起床打包午饭出去工作,或者无论是去干点什么?而且我刚刚听说,埃维·克里丝汀的丈夫也把工作给辞了是吧。”
“他的卡车坏了,没办法再到工作的地方去了。”
“反正总有各种事由。”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吃人的魔鬼。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魔鬼。可我实在烦透了这一切,厌倦了总被困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即便我早已逃到了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地方。
妹妹侧了侧身子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并把手从桌上拿了起来,仿佛这焦虑的情绪是意外泄漏的有毒物质,她生怕自己会被感染。罪恶正在逐渐渗入这个房间里。任何人,要是胆敢批判莱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就都是有罪的。
“罗伊和韦伦都在农场帮爸爸干活……他们还会帮他照料那些猎犬和骡子。自从那场意外之后,爸爸就干不了什么活了。”
“农场根本就不是什么谋生的法子,科拉尔·瑞贝卡,尤其没法养活三大家子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我们小时候,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度日,就靠着干农活、做买卖、赢取猎浣熊犬比赛以及出售狗和骡子。我从没见我父亲干过任何一项固定工作。
“而且,爸爸最近一直在忙教堂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当上执事了。”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言语间全是维护。
“别跟我提圣徒兄弟会。”
科拉尔·瑞贝卡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椅子都往后挪了好几英寸,“珍妮·贝丝!”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两个外甥女正怔怔地站在门边。
“姑娘们,到外面去等着玛拉·黛安和她的孩子们吧。他们来了以后,你们就在院子里一块儿玩。把小狗留在屋里。它在这里待着就行。”
“可是妈妈,我可以把家里的狗锁到——”
“马上出去!”科拉尔·瑞贝卡尖声叫道,女孩们赶紧跑出门去。妹妹转身看我,眼里燃烧着怒火。
“我不许你在孩子们面前用那种方式说话。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把更狠的话咽了回去,像吞下一团火焰似的灼得生疼。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我离开莱恩山丘以后学到的教训,以及我直到现在才开始明白的道理。兰德与萨拉的故事已经和我自身的经历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了新的领悟。
“我并不想激怒你,科拉尔·瑞贝卡。只是……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我不再相信圣徒兄弟会告诉人们的那套说辞了。”
“为此我将为你祈福。真的。”她嘴唇凝住,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我但愿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珍妮·贝丝。”
“我庆幸自己离开了这里。”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妹妹们和我大概永远只能这样,站在山的两端,彼此大声呼喊,结果却只能听见林间传来的缥缈回音。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对方,“那是我做过最明智的事情。”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已经不敢看她。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伤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是否也和我产生了同感——意识到我们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姐妹那样?
她把手伸到桌子这边,搭在我手上,两只颤抖的手交叠在一起,“你还可以回来,珍妮·贝丝。如果你能悔过,并离开当前所行的道路,爸爸和长老们或许会——”
“就是那些人把妈妈给害惨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从不对她施予任何怜悯,或是一丝善意。对他们而言,她永远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珍妮·贝丝!”她抬起手来,原想捂住嘴巴,却在半空中停下来,转而抚平散落的发丝重新编进辫子里。
“再说,要是我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只好饿死了,而且——”我闭紧嘴巴,截住后面的话,再次提醒自己,科拉尔·瑞贝卡正同过去的我一样,被困在这处境中无法逃脱。然而,我内心中那部分对这个家庭尚存一丝温情的自己,一直以来被一个事实搅得非常痛苦——为什么这个只会指责我、为我定罪的家庭,在问我要钱时却一点也不含糊?
“那样说太不公平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与上帝建立正确的关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上帝的旨意都是爸爸和圣徒兄弟会说了算呢?难道上帝连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力都没有吗?”
“全能上帝的想法不是女人所能明白的。”
“难道爸爸就能明白?难道只有他和长老们才是对的,而这世上其他人全做错了?”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这样的教导我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圣徒兄弟会的认可便等同于上帝的认可。这世上其他人通通有罪,注定会落入炽热火坑焚烧致死,“你刚刚说过,要由爸爸和教会来决定,上帝是否愿意重新接纳我。”
“我不想再说这些了。”
一辆铁锈色的旧卡车嘎吱嘎吱地开进了院子里,使我们无须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谈论下去,不过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也再没什么商讨的空间了。
我认出是玛拉·黛安正穿过院子走来,有四个孩子相继从前排座位挤了下来,他们直接奔向了迪迪、茜茜和那只迷路的小狗那里。
“你不要和玛拉·黛安说这些。”科拉尔·瑞贝卡紧张地告诫我。
不过,从玛拉·黛安僵直的手臂和坚决的步态来看,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前来作战的准备。“我同她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如果我说黑,玛拉·黛安就会说白,总要和我对着干,“她根本就不会听。”
“她是听不懂。”科拉尔·瑞贝卡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扭曲。
没过一会儿,玛拉·黛安已到了门口,她顶风关上已有些弯曲的防风门,脚下有些不稳。“星期五”已从油毡上起身,挪到一张茶几底下,似乎感应到了导弹即将来袭的风险,要找个不会受到波及的掩蔽处藏身。
看到她的脸令我感到大为震惊。在科拉尔·瑞贝卡寄来的那些相片里,大人们几乎从来不曾露面。只有孩子们,全员排排站好,站在倒地的粗壮树枝上,或是前门台阶,或是后门门廊,或猎取浣熊途中的野餐布上,或节日里老农舍的晚饭餐桌前。相片背景经过细心管控,使场面显得十分安宁。
玛拉·黛安衰老得十分厉害,要不是她那双蜂蜜似的浅褐色眼睛,我大概都认不出她来了。原来的棕色头发变暗了,几乎成了黑色,紧紧地拢起来扎成了一根辫子,如同她那下垂的嘴角一般严肃。她的脸好像有些肿,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边。总体而言,她看起来疲累不堪。她原本就长得很像祖母,如今的相似度简直就到了吓人的程度。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常年摆在脸上的那副表情——愤怒、厌倦、极不耐烦。
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跨进门里。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如今又怀上了一个,体重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还真是你。”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要么表示她差点没认出我来,要么表示她完全没想到科拉尔·瑞贝卡在电话里所说的话是真的——简回来了。
也有可能,她只是想看看我会做出怎样的回应——让我率先迈出这第一步。
“真的是我。”
科拉尔·瑞贝卡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玛拉·黛安只走到能关住身后那扇门时就停了下来。她瞥了科拉尔·瑞贝卡一眼,我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我们的小妹妹摇了摇脑袋,“珍妮·贝丝刚换了工作,现在实在帮不了我们。”房间里传来她近乎耳语的声音。求和的愿望如此恳切,仿佛奋力挥舞着一面破了洞的白旗。
玛拉·黛安双唇紧闭,唇边现出许多道细纹。我脑海里回想起无数次姐妹相争的场景。玛拉·黛安与我之间,很少会有好言相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