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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薹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薹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关在县公安局临时看守所的一间很大的监室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那两扇通红的大门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来卖蒜薹时从这红漆大门外走过。他记得大门外是一条沟,沟里有一些污黑的水,水里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县城里处处喧闹不止,惟有这里冷冷清清。沟中的污水里孳生了很多红色的小虫子,他第二次来县城卖蒜薹时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绸褂的老头子操着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套着蚊帐布缝成的兜兜——在水边捞那些红虫,同行者说是捞了喂金鱼的。
警察打开了他的手铐,摘走了。他的双手解放,虽然手脖子上那两道深槽紫红难看,他还是感动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铐挂在皮带上,推他一把,说:“进去!”他往前一扑,也就进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户那块床板,说:“睡这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九号。”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欢迎新战友!欢迎新战友!”
铁门咣嘡一声关上了。那个小伙子用嘴巴模仿着锣鼓家什的铿锵声,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着,跳跃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推着光头,但由于头上坑洼太多,理发推子无法深入到那些坑洼里,所以他的头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他跳着转着。高羊时而看到他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时而看到他生满了黑痦子的背。这小伙子瘦得几乎没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纸壳剪成、一捏连杆就翻跟头的牵线纸偶。
有人在门外用什么东西捣着铁门,捣几下,喊几声。片刻,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出现在高高的铁窗外,就是这张脸在吼叫:
“七号!你捣什么乱!”
小伙子停止跳跃,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铁窗外那张脸,说:
“报告政府,俺没捣乱!”
“你跳什么!?你叫什么!?”铁窗外的方脸严厉地说。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锻炼身体。”
“混蛋!这是你锻炼身体的地方吗?”
“噢!”年轻犯人怪叫一声,几步冲到铁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还兴骂人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骂人!’找所长来,问问你凭什么骂人!”
被呼作政府的岗哨高举起枪托来,捣着铁窗棂子,生气地说:
“你老实点!要不我就叫看守来,给你戴上手铐脚镣!”
年轻犯人抱着头逃回自己的床上,夸张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饶了!”
“他妈的,混账东西!”岗哨骂了一句,脸从铁窗口消逝了。
高羊听到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当当地响着。
这条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那响声也就没有尽头。高羊想起从囚车里出来后,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间铁灰色的屋子里,一个老警察问了他许多话,还对他说:“从今之后你就是九号!”后来他就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了。他越过了一道道铁门,一眼眼铁窗,铁窗里晃动着一些灰白的脸,那些脸都像薄薄的白纸剪成的一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
他还恍惚记得马脸青年被两个警察同志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终包住他的头。后来好像来了一副担架什么的,把马脸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象着马脸青年的下场,越想越糊涂,便不去想他。
监室里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的,墙壁是灰色的,床是灰色的,一只只饭钵子也是灰色的。一线西斜的阳光从铁窗棂里射进来,涂在灰墙上,呈现出紫红的颜色。从窗棂里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蓝色的起重机上。起重机的顶端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镶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地亮,一群被阳光涂抹成金红色的白鸽子紧擦着小房子飞过去,鸽哨吱吱地响着,听后让高羊胆战心惊。那群鸽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样使他胆战心惊。
正在高羊发愣的时候,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扑上来,痉挛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声尖气地问:
“烟……烟……新来的,有烟没有?”
高羊赤脚,光背,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老头儿又黏又滑散着恶臭的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他遍体暴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头儿摸了他一阵,毫无收获,便悻悻地走了,龟缩到床上去。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床的边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辩解着。
“瞎扯!”中年人竖起一个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恶狠狠地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个强奸犯!”
高羊羞惭地说:“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你一定是个偷盗犯!”中年人又说。
“我没偷!活了四十岁,我连人家一根针都没拿过!”高羊生气地说。
“那、那你是杀人犯!”
“你才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中年人说,“没杀死,我对准他的头打了一棍,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说他脑震荡,狗屁,脑子还能震荡?”
一阵尖利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开饭啦!”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来!”
那个摸索过高羊的老头子从床下拖出两个灰色的搪瓷盆,从铁门下边一个四方的空洞里推出来。这时候,监室里一片光明耀眼,但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变成昏黄的、雾一般的气体,在监室里流动着。他这时才发现监室是这般高瘦,一个小小的、蒜锤子形状的电灯泡安在同样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里的一颗星。天花板是那样的高,两个高个子叠着罗汉也摸不着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这要给安装灯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难啊!在电灯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装着一层压一层的铁片。灯亮了,有十几只庞大的苍蝇在飞舞,嗡嗡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监室的四壁上还伏着一些没有飞动的苍蝇。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床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干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床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洞里露出黑的皮肤和黄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