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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个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地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
“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洞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黄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边,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钵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两只令人作呕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说:“哎,伙计,你看样不想吃?满肚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消化吧?”
高羊紧咬着牙关,止住一阵阵激烈上冲的呃逆。
“老流氓,你来分。给他留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年犯人操着一把油腻腻的铝勺子,伸进盆里,把汤搅匀,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满一勺,慢慢地端起来,端得是那样平,那样稳,令高羊吃惊。老犯人把第一勺汤倒进中年犯人的钵子里。老年犯人讨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没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汤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稳又不平,他把这勺子汤倒进年轻犯人钵子里。
“老流氓!”年轻犯人骂着,“你尽给我撇清汤。”
老犯人说:“你喝清汤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轻犯人把脸转向高羊,好像争取同情似的说,“你知道吗,这老畜生是个老‘扒灰’,他儿子在市里当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这老畜生,竟和他儿媳妇睡到一个炕上去啦……”
言犹未了,老犯人就把铝勺子扣到年轻犯人的头颅上去了。
这一下打得很重,小伙子抱头哀鸣,满脸都是菜汤。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铝勺子的边沿都被小伙子的坚硬头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年轻犯人不想罢休,攥着那个馒头,瞅一眼,然后举起来,猛地掷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头上。老流氓的头秃得十分古怪:两侧的头发还健在,从额头到脖颈亮开了一条宽宽的沟。那个馒头就打在了这条亮沟上。老流氓晃晃荡荡地后退着,退到了铁门前。背倚铁门站定,不停顿地摇晃脑袋,好像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一样,那个灰馒头反弹回去,恰好落在年轻犯人眼前。馒头落在地板上,弹跳起来,没及它再落地,就被小伙子凌空捉住,他端详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损了没有。
中年犯人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蛋,一天不打就发痒!”
“老畜生,丑事都干过了,还怕人家说?”年轻人对高羊说,“告诉你吧,他和他的儿媳妇还合伙生了个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个孩子,被他儿媳妇告了。”
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中年犯人说:“老鸹笑话猪黑,兔唇笑话齉鼻!小偷!你是个好东西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贵!”年轻犯人说。
“高贵你妈啦个屄!”中年犯人骂着,踢了老犯人一脚,说,“快分汤,你发什么愣?想你儿媳妇啦?”
老犯人嘟哝着,蹲下,继续分汤。
这一幕让高羊毛骨悚然,过度的惊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里的水仿佛一下子漏进了肠道,又从肠道里渗进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只钵子里舀了两勺菜汤,汤盆里还剩下一点汤。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说:“给这伙计留点吧!”
“你的钵子呢?”老犯人问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么话也没有说。
中年犯人弯腰从高羊床下拖出一个脸盆来,脸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个红“9”。盆里套放着一个灰钵子,一双筷子。盆里和钵里都是白色的蛛网和黑色的灰尘。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墙上,这样,尿迫感减轻了些。
三个犯人吃起饭来,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细嚼慢咽,老年人却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把馒头一点点掐下来,捏成一个个葡萄大的面团,扔到口腔深处,然后端起钵子呷一口汤,一抻脖子,连汤带面团,咕咚一声咽下去。他的手始终哆嗦着,好像兴奋,好像激动,好像紧张。在吞食的过程中,他那两只烂边的、没有睫毛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着浑浊的泪。
高羊发现,灰馒头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经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变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馒头时的喘气很粗。
年轻犯人吃馒头时嘴唇吧唧吧唧地响着。
看起来他们吃得有快有慢,但实际上速度差不多。当中年犯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时,老犯人也把最后一个葡萄大的黑面团扔进了喉咙,年轻犯人嘴唇的吧唧声也停止了。
高羊发现,三个犯人中,只有中年犯人敢当着他的面吃馒头,老犯人和年轻犯人都把头逼到一个墙角上,弓着腰,缩着头,双臂肘子奓出来,双手贴着腹部,紧紧地攥住馒头,好像它是个活物,一松手就会跑掉似的。
吃完了馒头,老犯人和小犯人几乎是同时转回了头。三个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齐低头喝汤,喝得汤和嘴呼噜呼噜地响。
这带着水音的喝汤声引起高羊的条件反射,汤声一呼噜,他就感到有一个无形的阀门被冲动了,滚热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再有一点点松弛,便会喷射出来。
这时他已经闻不到腐败的蒜薹味了,他只听到那水嗞嗞的呼噜声。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蒜薹汤,它们呼噜呼噜响着,呼噜呼噜翻腾着,呼噜呼噜地对耳膜、对膀胱、对尿道施加着压力。在一刹间,他甚至听到了喇喇的水声,大腿上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尿的浸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