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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们把汤喝完了。老犯人双手哆嗦着,捧在双手里的钵子也是哆嗦着。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条紫红色的又厚又肥的长舌头舔着灰钵上残存的汤迹。他把钵子旋转着,他的舌头也旋转着舔。
三个犯人都端着钵子,惊讶地看着高羊,高羊满脸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转念一想:我的脸一定没有人样啦!
“伙计,病啦?”中年犯人粗鲁地问。
高羊已说不出话来,他把全部力量都运到一点,控制着那个无形的、意念中的阀门。
“监狱里有医生,伙计!”中年人说。
高羊弯着腰,双手捂着小腹,艰难地挪到铁门前,频繁地打着尿战,跷着腿——好像跷腿就能托住那阀门一样。他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着铁门。他继续敲打着铁门。
岗哨在铁窗外大声问询着:“怎么回事?”
中年犯人说:“有人得急病啦!”
“几号?”
“九号!”年轻犯人说。
“不……不是病……”高羊回过头,窘急地对同室犯人们说,“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声吵嚷遮盖高羊的话音:
“快开门,人都要死了!”
钥匙响着,铁栓豁喇一响,铁门被推开,岗哨左手持枪,右手扶着钥匙,问:“九号,你怎么啦?”
高羊弓着腰说: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岗哨脸都气歪了,飞起一脚把高羊踢进监室,骂道:
“混蛋!谁是你的同志!”
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高羊用头撞着铁门,哀号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监室里有便桶!混蛋!”岗哨在门外大声说。
高羊捂着肚子跳转身,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寻找便桶。三个犯人都发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里?便桶在哪里?”高羊呜呜地哭着,弯着腰去床下寻找着。每次弯腰都有一撮尿滋出来。
犯人们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说: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阀门一下翻转,一股灼热的流体奔涌而出,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松了。双腿灼热,它在那儿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中年犯人忽然说:
“小偷,快拿便桶给他!快,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冲上前几步,把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一拉,拎出一个黑胶皮便桶来,一股臭臊味弥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说: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择路地掏出来,对准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恶心。现在他聆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好像聆听着美妙的音乐……他轻松地闭着眼,希望哗啦啦的水声永不间断。
有人对准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从迷惘中清醒,发现尿已排完,皮桶里满是泡沫。
“快提到墙洞里去啊!”高羊听到中年犯人说。
他把皮桶提到墙里去,然后关上了木板的小门。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气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草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鸡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鸡,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交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交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插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