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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猫吃坏了肚子,连着两天到处胡乱拉稀,还在电视前的花毡上拉了一大摊。我捏着报纸去清理,居麻大笑:“咦?它怎么知道李娟就睡在那里?”大家都乐了,我却很沮丧。擦了一遍又一遍,但愿晚上它会好一些。而到了晚上,它倒是没有侵犯我的被子,却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扑哧扑哧”了一整个晚上,那里是电视机旁边没铺毡子的粪土地。那时候心想:真是受够了……
却始终没有“退缩”的想法。能往哪里退呢?到哪儿不是这样的生活呢?
大约那段时间不知不觉流露了太多的郁闷,大家都看出来了。早餐时,居麻告诉我:昨夜黄油忘了挖出一碗就囫囵放进了毡房。现在冻硬了,挖不动了,临时化开又来不及,于是今天就没有黄油吃了。又说:其他人嘛,没有黄油吃还有白油。但李娟很可怜,又不吃白油……说着,他把黄油碗里残剩的最后一点点黄油干干净净刮出来泡进我的茶碗。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告诉居麻,明天是汉族的“年”了。他听了默默无言,便一首接一首地换着音箱里的歌。很久后才换到一首汉语歌,是蔡依林的。他这才停下来对我说:“天天都是我们的歌,现在放一个你们的歌,算是给李娟过个年!”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还在看,还在马不停蹄地发现和见证。我看到每天早上,加玛都赖着不愿起床,而且总嫌自己的被窝冷,爱和妈妈挤一起。等妈妈起床了,便跑去和爸爸挤在一起。居麻起床时催她快快起来,“孩子!孩子!”地唤个不停。加玛装没听到。居麻故作惊讶道:“死了吗,难道加玛死了吗?”加玛闭着眼睛大声说:“是的,我死了!”居麻便扑过去,压住她,也大声宣布:“那么,爸爸也死了!”父女俩抱作一团,久久不动。嫂子蹲在炉子边,一边捅灰一边呵斥:“豁切!都快点起来!”
我看到努滚正在慢慢离开童年。她到了该学习针线的年龄了,然而学习过程中,总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把羊角绣成了螃蟹,把花带子编成了一条死蛇。整天遭到大家无情的斥责和嘲笑。然而不管怎么被打击,小姑娘都毫不气馁。她努力地,生吞硬嚼地去领会。每到领会失败的时候便自嘲地、讨好地笑着,笑容那么美丽。然而那样的时候,连笑一下也会令妈妈生气。萨依娜说:“笑什么?不许笑!”气得想用针戳她似的。甚至连喀拉哈西也会大受牵连——那样的紧张时刻小婴儿不能哭,一哭也得挨妈妈的骂。
我看到九岁的努滚是加玛唯一的闺中密友。两人聊天的时候,根本听不出年纪上的差距。加玛没有哄孩子的口吻,努滚也从不说孩子气的话语。两人从绣花、摆弄头发,一直说到学校里的事、村里的事,说一个小时也说不完。说得高兴了,加玛还会取下自己的包,掏出自己的宝贝——无非几个破发夹和一串生了锈的金属手链——挨个给努滚介绍。这是干什么用的,是谁给的,值多少钱;那个又是在哪里买的,在什么样的场合佩戴过,当时配的哪件衣服……分享女性的秘密和快乐。
——这些情形在我这样的一个外人眼里,温馨又伤感。只能心满意足地想:“够了,这就够了。”而动弹不得……
那样的时候,拍照这样的行为真是最蛮横的干扰。我的眼睛比镜头更清晰更丰满地留住了一切——这最后的游牧景观,这最深处最沉默的生活。这个已经不是很传统的游牧家庭,已经有了电视机,已经能追逐最流行的歌曲。
我看到男孩扎达苦苦哀求父母为自己购买电脑,并提出在乌河定居点的家中安装网线。我看到嫂子扫完地,直接把垃圾填入炉灶焚烧——已经不认为这是对火的冒犯,已经无视古老的禁锢。
但是我又看到哼着流行歌曲的加玛,年轻的加玛,走在暮色中时,顺手捡起路边一副完整的马头骨。她一直走向沙丘最高处的铁架子,再踮着脚,把马头骨挂在铁架子上……这又是最深沉的传统,只为马头骨是高贵之物,不容践踏,应放置高处。
我还看到小喀拉哈西每次被绑入摇篮之前,萨依娜总会先掏出打火机,打出火苗在摇篮里晃一晃,驱除邪灵。这也是传统。
还有爱美的加玛,刚洗完头发,就用铁勺在烧红的炉板上化开一勺羊油,用它均匀抹在头发上,使其变得油腻、服帖又锃亮。多么特别的审美和保养。
……
还是那些傍晚,完美的圆月下,广阔的东南风满世界呼呼作响。而大地之下,却安静得如大海深处。只有天窗上破漏的塑料布不时“哗啦”抖动。居麻一声不吭地喝茶,嫂子在侍候茶水的间隙里绣花,扎达对着手机发呆。门一开,加玛拦腰抱着小乳牛扔了进来……这样的情景沉甸甸地鼓涨着我所好奇、我渴望得知的全部信息。却找不到入口。我只是个外人。
每当好奇的客人谈到我时,总会问居麻:“她是来做什么的?”而居麻每次的解释足足长达三十秒,令对方惊奇地长叹。接下来他们又问:“那她还要住多久?”居麻信口道:“还有五个月吧。”客人更加惊叹。这回我听懂了,急了:“胡说,我下个月就走!”
是的,我下个月就要走了。我这算什么呢?我和别的“体验生活”者有什么不同呢?大家要么体验一个星期,要么体验一个月。看上去我好像比他们强了一点,完整地体验了一个冬天。可我也只不过多走了五十步而已……我只不过也是走马观花的一个。
而且,在这样的生活中,并不是“体验”的时间越长,就越理直气壮。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犹豫和迟疑,越来越没有勇气。日日夜夜的相处,千丝万缕的触动,一点一滴的拾捡……知道得越来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正在越来越多。这“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这世界从两边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
就算已经隐约看到了牧人和荒野的命运,已经隐隐有所了解了,仍张口结舌,着急又混乱。越是向大处摸索,却越是总为细小之物跌倒。更糟的是,越是想指出最残忍的一个事实,却越想转过身去,想谅解人心所向,尤其是想原谅我自己……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真恨自己的懦弱。但同样的,我又宁可忍受这懦弱之苦。
那么,先且这样吧。慢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