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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羊多吃一点,走远一些,居麻每次放羊总是天黑透了才回来。隔壁家显然不是那么上心,太阳刚落下西面的沙梁,羊群就出现在视野中了。居麻为此极为生气,但又不好明说。只好作如下提醒:轮到他放羊时,继续延长回家时间。让大家在黑暗中心神不宁地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开始胡思乱想为止。时间一久,隔壁果然理会了。
但还是回来得比居麻早。
居麻终于有了怨言。一天夜里,新什别克过来喝茶时,两人严肃地谈了很久。果然第二天就见效了:新什别克下了狠心,直到六点还不见踪影!那时天已经黑了很久很久了。我和热合买得罕顶着寒流,一遍又一遍地往沙丘上跑,怎么也看不到一点点动静。居麻感叹道:“明天让他入党吧!”
往下的日子里,这两人较着劲地晚归。等回到家,都冻得跟一截木头似的。
冻成了一截木头的居麻,一碗接一碗木然地喝茶,半天不吭声。这一天尤其冷,哪怕紧傍着炉火,呼吸间仍是浓重的白气。后来,这家伙大约缓过来了,俯身过来扯着我的外套袖子,突然开口道:“是新衣服吗?”我说:“不,穿了五年了。”他便非常吃惊的样子,啧啧不已。
然后他又扯着自己身上半旧的军便装用汉语说:“这个嘛,两千,十年的!”——我乍听之下,以为是两千年买的,穿了十年了。连忙说:“哎呀,穿了十年还这么新啊?质量真好。”
他一愣,生气地说:“哪里的‘十年’,三个月不到!”
原来,“两千十年”的意思是“二〇一〇年”。
如果只是才穿了三个月的衣服,那看着未免也太旧了……
他又指着嫂子的紫红色长大衣——我前两天刚为她奋力洗出来——说:“这个,才穿了一年,还是两百块钱的东西!”我不吭声,我的棉服才一百多块钱。
当时给嫂子洗大衣时,心里还想:也不知穿了几十年了,脏成这样!却不知道,其实这件衣服才第一次下水。
洗出来的那水,跟巧克力浆似的。清第一遍的水像老抽一样,清第二遍的水跟酱油一样。估计第三遍才能清出生抽来。但当时已经洗了两个多钟头(总共也就四件衣服,但一件比一件沉,一件比一件厚,拧都拧不动……),实在没劲了,手泡得皱皱巴巴,水也不多了,便只清了那两遍。
这边,居麻还在愤愤地用汉语发牢骚:“一年一件,衣服没有了,两百块!两双鞋子没有了,一百块!里面的,外面的,上面的,下面的,你的,我的!全都没有了,算下来多少钱?天天放羊,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回来,结果这个样子!”——意为如此辛苦地赚到的钱,却如此不经用。
我不知如何安慰。想分享几招保护衣服的方法,刚要开口,又想起这几招只适用于定居的生活——较轻松的、稳定的生活。
但又怎能说大家不爱惜物品呢?衣物总是补了又补,鞋子没有一双不曾打过补丁。穿坏的衣服就剪开,拼补出大块布料,或缝成结实的大包,或给骆驼做外套。或裁成条儿,编成结实的绳子。鲜艳颜色的衣服则剪成花样子缝在花毡上。衣服的碎片也被剪成均匀的小布块,再细细拼成斑斓又结实的一整幅百衲布,用来缝制坐垫或挂袋……总之,一件衣服被淘汰后还要在这个家中存在很长很长时间,才一点点消散。
一只补得实在没法再补的鞋子也不会扔掉,居麻剪下鞋面压在花毡下。压平后,用它在另一双鞋子上打补丁。
一只豁了口的铁勺,将完整的勺柄拆下来,用铁皮固定在一只搪瓷碗上,使之又成为一个完好的水勺。
破了的塑料方壶,把破的一面剪开,成为方盆,喂狗喂牛。
连一只喝过饮料后的塑料瓶也舍不得扔掉,不辞辛苦带进了冬窝子,装了这个又装那个。有一次盛了牛奶,夜里上冻了,倒不出来。加玛就把瓶子放在铁炉边烘烤。一不留神火太大,瓶子烤瘪了,整个儿深深凹成了个“C”形。但仍然没扔,继续用来装葵花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