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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进新房子后,过了几个月,玛丽安与她的海军男友订婚了。接着凯茜也与同事订婚了。玛丽安觉得我母亲也该订婚了,想替她安排安排。她张罗了一小队追求者。他们挨个儿从那条小径走来,盯着破烂不堪的前门台阶,又绕到后门去;他们走进厨房,做好准备,刻意表现得很开心,仿佛戴派对帽时那么开心。就连我都能看出他们是在强颜欢笑,他们坚信这个女人看不上他们,事实也的确如此。
有位海军在手指上套上几条线,给我变戏法,他似乎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约会。有个男人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导致我们不得不用出租车把他送走。母亲后来告诉我,还有个老头想跟她借钱。然后就是德怀特了。
德怀特长得不高,有一头棕色鬈发,棕色眼睛里透着忧伤和焦虑。他身上总是有一股汽油味。他有大块的胸肌,相比之下他的两条腿就显得太短了,不过弹跳力很强,他总能猛地跳起来,令人大吃一惊。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那样穿搭的——穿着双色鞋,系着手绘领带,夹克上绣着花押字图案<a id="jzyy_1_75" href="#jz_1_75"><sup>(10)</sup></a>,胸口口袋里还装着条花押字手帕。德怀特常常来我们家,是追求者里边最殷勤的了。母亲说他舞跳得很好——他跳舞的时候节奏踩得很准。他人也非常好,十分体贴。
我没把他放在心上。他太矮了。他是个技工。他衣服穿得不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穿得不对,反正就是不对。我和母亲大老远地跑来西雅图,才不是为了跟他组建家庭的。他甚至都不住在西雅图,他家在一个叫奇努克的小村庄里,那个村庄位于西雅图北边的喀斯喀特山脉,开车过去得花上三个小时。再说了,他可是结过婚的人。他有三个孩子,都与他同住,都未成年。我知道母亲肯定不会让自己卷入这种麻烦里的。
德怀特总是从山上驱车来见母亲,起初两周来一次,后来变成一周来一次,但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他就像小狗一样,总在讨好母亲,好像知道自己能触碰到她的概率小得可怜,就连出现在她面前都是运气使然,为了能够继续走运,他必须时时刻刻都表现得毕恭毕敬、活力十足、积极向上、整天乐呵呵的。
他太努力了。他要来与我争夺母亲,这令我虎视眈眈,况且作为小孩我本来就眼尖,没有谁能比我更敏锐地察觉到他所做的努力。德怀特总是低声下气的,我能捕捉到他每一个细微举动并暗暗记在心里——他总是习惯性地舔嘴唇,他来回扫视着每个人的脸庞,看看她们是否表现出嫌弃或者厌烦之类的征兆,他的笑让人捉摸不透,别人开玩笑时,他会不懂装懂,配合地发出虚伪的笑声。大家都不愿去厨房做饮料了,都是德怀特一个人跑上跑下地在弄。大家打开门或者穿外套的时候,都要德怀特搭把手。她们甚至都不会自己点烟了,必须得德怀特给她们一支烟,再替她们点火,整个过程就像一出漫长的戏剧:他从绒布盒里取出带有花押字的芝宝牌打火机,用裤腿一蹭,把打火机盖子“啪”地打开,就这样,高高的火焰点着了香烟,香烟顶部冒出油状烟雾——然后再倒着重复整套仪式,把打火机收回去。
我善于模仿,而且我懂得怎样在模仿的时候挖苦别人,而德怀特自然就中招了。他一离开我们的房子,我就开始了表演。母亲和凯茜努力憋着,但最终还是笑出声了,玛丽安也是如此,但她始终有些克制。“德怀特不像他演得那么糟糕。”她会对母亲说。母亲也会点点头。“他人很好。”玛丽安补充道。母亲会再次点头,对我说:“杰克,够了。”
我们与德怀特还有他的孩子们在奇努克度过了感恩节。好几天前的晚上就开始下雪了,山谷里的雪都融化了,而高山顶部的树木还被雪覆盖着,我们到达奇努克时,树被余晖染成了紫色,在地上投下了影子。当时还是傍晚时分,太阳却已经落山了。
我们到家时,德怀特的孩子们出来迎接我们了。年龄较大的男孩和女孩在台阶下面等着,而与我年纪相仿的另一个小女孩则跑向我母亲,搂住了她的腰。这令我非常反感。这小女孩骨瘦如柴,头后面还有一块银圆大的秃斑。她紧紧地抓着我母亲,低声说着什么,母亲并没有推开她,反而笑着抱了抱她。
“这是珀尔。”德怀特一边说着,一边设法让她不再缠着母亲。珀尔看着我。她没有对我笑,我也没有对她笑。
我们走到屋前,与另外两个孩子会面。他们俩都比德怀特高。斯基珀的头部是楔形的,后边平,前边立体,双眼靠得很近,鼻子长长的。他剪着平头。斯基珀瞧了我一眼,彬彬有礼,不过意兴阑珊。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我母亲,表情严肃,但极有风度地向她致以问候。诺玛只是说了声:“嗨!”然后摸摸我的头发。我抬头看着她,待在奇努克的这两天里,我一直盯着她看,除非我睡着了,或者有人从中间走过挡住了我的视线。
诺玛十七岁,成熟可爱。她的嘴唇饱满而红润,总是有点浮肿,好像刚睡醒一样,她走路的时候也是跟梦游似的,懒洋洋的,经常伸展四肢。这种时候,她的上衣就会绷紧,纽扣被稍稍撑开,露出乳白色的肚皮。她有着全天下最白皙的皮肤。她慵懒地往后梳着浓密的红头发。她的绿眼睛里有棕色的斑点。她身上抹了薰衣草花水,淡淡的香气与她自身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交融。有时候,她会和我玩闹,大大咧咧地用手搂住我的肩膀,用臀部撞我,或者将我拉向她。
如果诺玛注意到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似乎从未对此感到惊讶或尴尬。当我们眼神对上时,她就朝我微笑。
我们把行李拿进屋内,开始四处参观。这里本来是关押着德国战俘的营房,战后才被改造成联式房屋。房屋一分为二,米勒一家住在一侧,而德怀特他们住在另一侧,德怀特家中有三间卧室,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对面是厨房、餐厅和客厅。房间又小又暗。母亲双手交叉在胸前,仔细地往房间里看,装模作样地夸赞着。德怀特感觉到她保留了一些想法。他往四周比画着,宣布未来的装修计划。母亲忍不住提了些建议,德怀特大为赞赏,当场就全盘采纳。
晚餐后,母亲和德怀特出去见了一些朋友。我帮诺玛和珀尔洗完碗,斯基珀拿出了大富翁棋盘,我们玩了两局。珀尔两局都赢了,因为她对这个游戏很上心。她一边不放心地看着我们,重复规则给我们听,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越堆越高的房契和金钱。她赢了之后,就开始说我们哪里哪里决策失误了。
母亲进房时把我吵醒了。我们睡在客厅的一张沙发床上,她一直把枕头翻来翻去,把它拍松。她无法入睡。我问她出了什么问题,她说:“没事,去睡觉。”然后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低声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还可以,”我说,“诺玛很好。”
“他们都很好。”她说。她又躺下了。她仍在喃喃低语,说她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感觉现在结婚有些太着急了。她不想太赶了。
有道理,我说。
她说她在工作上得心应手。她觉得自己终于开始走上正轨了,不想停下来,至少不是现在。她问我能否理解她的意思。
我说我非常理解。
这是不是太自私了?她问。玛丽安认为她应该结婚。玛丽安觉得我极其需要一个父亲。但她不想结婚,不太想。反正现在不行。也许过一阵子,等她准备好了,就可以结婚,但现在不行。
我无所谓呀,我说。等以后呗,挺好的。
第二天是感恩节。吃过早餐后,德怀特载我们在奇努克环游了一圈。奇努克是“西雅图城市之光”<a id="jzyy_1_80" href="#jz_1_80"><sup>(11)</sup></a>这家公司所建设的村庄。数百人居住在一排排整齐的房屋中,住在改建后的营房里,房子外面都涂成白色,镶着绿边。房屋之间的小径上长满了杜鹃花树篱,德怀特说这些花能开上一整个夏天。村庄看上去就像一个雅致又好看的旧军事营地,大家也都是这么叫的——营地。大多数人在斯卡吉特河沿岸的发电厂或三个水坝里工作。幽深急劲的河流穿过村庄,两岸都是陡峭的山脉。山峦之间隔着800米宽的峡谷,奇努克就位于其中。斜坡上森林茂密,有些树木甚至扎根在露出地表的花岗岩和碎石谷中。迷雾笼罩着树梢。
德怀特带我们慢慢逛着。望见村庄之后,他开车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往上行驶,车的一侧是直通河流的陡坡,另一侧则是悬空的巨石。开车时,他向我们细数在奇努克生活的好处:空气好、水好,没有犯罪,没有青少年犯罪。前门永远不必锁上,只要走出房屋,就能看到绝美的风景。可以狩猎,可以钓鱼。事实上,斯卡吉特河是很好的捕捞鳟鱼的河流之一。泰德·威廉姆斯——很多人也许不知道,他不仅是棒球界的佼佼者,还是世界顶级的垂钓者,更是一名经历过战争的英雄——他就曾在这里钓了好多年的鱼。
珀尔坐在前排,夹在德怀特和我母亲之间。她头靠着我母亲的肩膀,都快坐到她大腿上了。我坐在后排,夹在斯基珀和诺玛之间。他们很安静。有一次,母亲转身问:“你们呢?你们感觉这里怎么样?”
他们看了看彼此。斯基珀说:“挺好。”
“挺好,”诺玛说,“就是有点偏僻。”
“也没有那么偏僻。”德怀特说。
“好吧,”诺玛说,“也许没有那么偏僻,只是有点偏僻。”
“如果你们这些小孩能够主动一些,这里还是有很多可以玩的,”德怀特说,“在我还小的时候,可没有你们手里的这些东西,没有留声机,没有电视机,通通都没有,但我们从不觉得无聊。我们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我们阅读经典。我们演奏乐器。小孩子是不可能无聊的,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没有无聊的小孩,只有懒小孩。”
母亲瞥了一眼德怀特,然后又看着诺玛和斯基珀。“你今年就毕业了,对吧?”她对斯基珀说。
他点了点头。
“而你还有一年才毕业。”她对诺玛说。
“再过一年,”诺玛说,“再过一年吧。”
“这里的学校怎么样?”
“这里没有中学,只有一所初等学校。我们去康克立读中学。”
“混凝土<a id="jzyy_1_82" href="#jz_1_82"><sup>(12)</sup></a>?”
“康克立中学。”诺玛说。
“那是小镇的名字吗?”
“我们刚才有经过这地方,”德怀特说,“康克立。”
“康克立。”母亲重复道。
“就在下游几千米的地方。”德怀特说。
“六万五千米。”诺玛说。
“别胡扯了,”德怀特说,“没有那么远。”
“六万三千米,”斯基珀说,“这是确切的距离。我用里程表测量过。”
“这有什么区别!”德怀特说,“就算那该死的学校就在咱们家旁边,你们也照样会无病呻吟。如果你们只会一味抱怨,那就闭上嘴,谢谢。请闭上嘴。”德怀特说话时不停地回头看。他噘着下唇,下牙床都露出来了。车子在路上瞎转。
“我读五年级。”珀尔说。
没人回应她。
车继续开着。然后我母亲请德怀特靠路边停一下,她想拍些照片。她让德怀特、诺玛、斯基珀和珀尔站在路边,身后是皑皑的雪山。然后,诺玛抓起相机,开始对大家“发号施令”。她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我和珀尔的合照。“站近点!”她大喊,“快点!好的,现在牵手。牵手!懂吗?手!就是你们胳膊底部那个!”她向我们跑来,把珀尔的左手放在我的右手上,让我握紧,然后她跑回拍照的最佳位置,将相机对准我们。
珀尔的手瘫软无力,我也是这样。我们俩都盯着诺玛看。“天哪,”她说。“根本就没法儿拍。”
在回奇努克的路上,母亲说:“德怀特,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弹奏乐器。你都玩什么乐器?”
德怀特正嚼着一支熄灭的雪茄,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一架小钢琴,”他说,“主要是吹萨克斯,中音萨克斯。”
斯基珀和诺玛快速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当德怀特第一次邀请我们来奇努克时,他提到步枪俱乐部会举办一场火鸡射击比赛,这才让我上了钩。他说,如果我想去,我可以带上自己的温彻斯特步枪参加比赛。自从离开盐湖城以来,我还没有开过枪,甚至连握都没握过。每隔几周,我就会把房子翻个底朝天,到处搜寻这支步枪,但母亲把它藏在了其他地方,或许就在她市区的办公室里。
我想着等到了奇努克,我就能与步枪团聚啦。以前爱画画的时候,我画过这支步枪,还展示给泰勒和西尔弗看,但他们不相信这支枪是真实存在的。我还画过这样一个场景,我将枪管瞄准一只硕大的雄火鸡,这只火鸡有着长长的红色肉垂,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火鸡射击定于中午开赛。德怀特、珀尔、母亲和我开车到了射击场,斯基珀继续组装他自己改制的汽车,诺玛则留在家里做饭。等我们到了射击场,德怀特才终于告诉我其实这次火鸡射击比赛里不会出现真的火鸡,取而代之的是纸板——法定比赛用靶。就连奖品也不是火鸡,是弗吉尼亚熏制火腿。所谓的火鸡射击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德怀特说。他以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
他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这些信息无关紧要——反正我也不能参与射击。比赛只面向成人,不准小孩参加。一群孩子只能拿着枪跑来跑去。
“但你说过我可以参加的。”
德怀特正在组装我的温彻斯特步枪,显然他打算拿这把枪来射击。“几天前他们才告诉我不行。”他说。
我能看出他在撒谎——他早就知道我无法参加这种比赛。但我束手无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珀尔则微微一笑,看着我。
“德怀特,”我母亲说,“你确实跟他承诺过的。”
他说:“规则不是由我制定的呀,罗斯玛丽。”
我想跟他争论一番,但母亲狠狠地捏了下我的肩膀。我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摇了摇头。
德怀特搞不懂这支步枪是如何组装的,所以我就帮他弄了,他在一旁看着。“这是,”他说,“我见过的构造最傻的枪支,没有之一。”
一个拿着写字板的男人朝我们走来,他是来收入场费的。德怀特付了钱,那人就准备走了,但我母亲拦住了他,掏出一些钱来。他看着钱,然后低头望着写字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