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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星期日,我和塔格漫步走到城里,我记得,我们俩就像两个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人,浸润在清冽的黄色阳光里。也许是初夏的热烈气息对自己不太有把握,便又缩回了脚步。我们俩挽着彼此的手臂,喜滋滋,兴冲冲,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反正我们也毫不在意。
他脑子里突然间装满了各种想法,仿佛他猛然意识到我们身处美国,这里显而易见是个安全的地方,兴许还是个无忧无虑的所在,又仿佛他突然记起自己还很年轻,虽然迫不得已背井离乡,但作为一个爱尔兰人,自己原本也有可能来到美国,现在,未来的一切都呈现在他眼前,呈现在我们面前,就像是一个灿烂夺目的天国。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芝加哥那个稀松平常的下午,他整个人充满了快乐。为此,我要感谢上帝。
我要感谢他,感谢他。
我们沿着芝加哥艺术学院宽大的台阶拾级而上。塔格有个跟他一起打桩做工的伙伴,是个亚美尼亚人,先前在亚美尼亚的某个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后来他的同胞遭到土耳其人的屠戮,就像糖溶化在一杯茶里。“他老是提起‘寂寞的美术学院’,”塔格说,“你觉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英语是我听到的最优美、最有趣的。我觉得他说的有可能是美国英语。”塔格还说,那个亚美尼亚工友的母亲就在他眼前被人杀害,最终死在他的怀里。现在,他到了美国,在芝加哥湖畔挥动铁锹和镐头赖以谋生,没有钱买画刷和颜料。但他曾经告诉塔格,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座美妙的建筑,分文不取就能让你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尽情观赏那些画作,塔格说,他把那些画叫作“美的窗口”。平日里,塔格对艺术之类的玩意儿本来没什么兴趣,那个星期日,他决定带我去艺术学院,在一定程度上大概是出于对那位个子矮小、充满激情的亚美尼亚朋友的喜爱,此外也许多多少少还有纵情做爱在我们身上点燃的巨大热情。
我们走进一个宏伟的大厅,这大厅在我们看来本身就令人叹为观止。屋顶高耸,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和衣裙亮丽的女子川流不息。他们成群结队,从一道道门进进出出,汇成一条条明与暗交织在一起的小河徐徐流淌,你可能会恍惚觉得那是地面的坡度造成的。接着,会有一小群一小群的人聚拢在岸边,在某些画作前面驻足凝望,就像成群的蝌蚪在咬啮池塘里的水草一般。孩子们永远都在不安分地四处游荡,我还时不时在这里瞥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在那里留意到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不过,总的来说,我们一迈步进来,就立刻被一种异乎寻常的欢快而满足的调子所俘获,仿佛这座恢宏的建筑是一所包治百病的医院,能治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疾症。
我们被深深感染了。一切其他思虑全都烟消云散,那一刻头脑无比清晰,这种时候你一生中大概只会碰上三四次。弥漫的雾气从海面上退去,呈现出一望无际的蔚蓝,就像是一个明确的阐释。我深爱着我的父亲和姐妹,深深地怀念我的哥哥,但我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再回到爱尔兰。不过,我和塔格刚刚开始两情相悦,此时正怡然自得地东游西逛,而且毫无疑问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们俩都为此感到高兴。就在那一瞬间,我洞悉了一切,或者说我自以为如此,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是谁,塔格是谁,也许我的心再也没有如此透彻,塔格是我的丈夫,上帝原谅我,在我看来,他是个让人引以为豪的丈夫,一个非常阳光的男人。在我自称洞悉一切的那个时刻,我认为自己非常幸运,我感觉自己非常幸运。我当时一定像个傻妞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莉莉,你在笑什么?”塔格问,语气里带有一丝责备。
他在一幅绘画作品前停下了脚步。当时我们身边没有任何人。他停了下来,在我的臆想中,他的一切都仿佛打上了休止符,他的心,他的故事,因为他整个人仿佛收束起来,猛地停滞不动,这真是疯狂的一刻。他不只是在看那幅画,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我站在他的左肘边,看看他,又看看那幅画。
“塔格,你怎么啦?”我问。
“你看这幅画,”他说,“你看啊,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一个男人的肖像,还算年轻,或者说不算太老,这很难说,因为在我眼里,那幅画画得很粗糙。我们凑近去看,画的旁边有一张标签,说那是画家凡·高的一幅自画像,上面标注了一个日期,还有他的故乡,一个陌生的外国小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我不知道塔格有没有听说过,但那个名字刻进了我的脑海,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字体和标签上的黑体字一个样——凡·高。我抬起头朝塔格微笑,他并没有看我,于是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又问了一遍,本能地压低了声调,仿佛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秘感,就像是鬼魂缠身。我又说了一遍:
“塔格,你怎么啦?”
“你没发现吗,莉莉,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