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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比尔的第八天
我的记忆,就像是某一类电视节目。这段日子,我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很久以前,我就把那台黑白电视机搬出去放在门廊下,不想再看到关于越南战争的新闻。那时候比尔还是个小男孩,他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假装自己根本不想要一台电视机,不过,他总到朋友家去看。
这些陈年旧事,有的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眼前。我在这儿,坐在餐桌旁,同时我也在遥远的克利夫兰,在那间和卡西·布莱克同住的小房间里梳着头发,用的是她最心爱的那把尖尾梳。她喜欢用斯威特·乔治娅·布朗这个牌子的发蜡,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坐在这里,仍然能够闻到那股味道。那味道像变戏法一样把可亲可爱的卡西带到了我面前,她正撅着屁股,在破旧的大箱子里乱翻一气,想找出一件怎么也找不到的衣服。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亲把母亲的一条项链给了我。大人的项链到了小孩子手里,第一件事儿就是绷断珠串。小小的养殖珍珠倾泻而下滚落到地板上,争先恐后溜进了地板之间的缝隙里。父亲只找回了其中的几颗,重新穿回到项链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其余的珠子一定还在原来的地方,待在黑暗里,算是对我和我母亲的纪念吧,一种奇怪的纪念。
一根长长的线,六颗质朴的珍珠。也许我的一生跟这有点儿相像。
卡西的父亲曾经在弗吉尼亚州做佃农,当他的境况开始变得越来越糟时,便来到北方闯荡,在伊利湖的大货船上当一名雇工。卡西对我说,她父亲正当壮年的时候,足有六英尺高。后来因为生病,整个人变得有点儿抽缩。他是个名气相当大的排箫吹奏艺人。他跟卡西交谈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从来都没听明白过他在说什么,这种时候,他总是说一种古老而又古怪、晦涩难懂的方言,卡西也一样,不过,他们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用英语,免得我摸不着头脑。他住在水边的一间出租公寓里,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相遇,我说的是卡西和我,她也根本不可能成为我的救命恩人。
她救了我,但若干年后,她没有发觉乔·金德曼正在一点点进入我的生活——你可能会这么说。但即使她有所察觉,也无能为力,无法再一次把我拯救出来,因为她自己当时也深陷在苦恼之中,而且……
我这么急叨叨地东拉西扯,迪林杰先生不大会赞同。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更有条不紊地驾驭自己写的书。今天早晨,我的头脑就像一匹还没有被驯服的小马驹,到处横冲直撞。
这也许是因为沃洛翰夫人和迪林杰先生半个小时前一起到我这里来,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敢肯定,他们俩开车到这儿来百分之百是不约而同,而且两人还带来了滔滔不绝的一大通对话,沃洛翰夫人把迪林杰先生当成了戏弄的对象,她素来喜欢这样,迪林杰先生则表现出男人风度,任凭她揶揄打趣。他们的谈话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但我并不在意。迪林杰先生对居住地离这儿不远的辛奈考克印第安部落的悲惨境遇表示关切。在诺兰先生之前,沃洛翰夫人曾经雇用过一个辛奈考克印第安人侍弄她的花园,虽然她表现出极大的礼貌听迪林杰先生发表自己的观点,还时不时来点儿插科打诨,但她并不觉得那个印第安部落有什么“悲惨境遇”。她反问迪林杰先生干吗不把自己的花园归还给辛奈考克部落,因为他的园子正好和这个部落的居留地紧挨着。迪林杰先生回敬说,他发现沃洛翰夫人别有用心,故意夸大其词,好削弱自己的论点。我猜想,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波兰人、爱尔兰人、上岁数的卫理公会派教徒、百万富翁,还有所有其他居民,全都搬离此地,把长岛归还给印第安人。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车轱辘话来回说,沃洛翰夫人在这场比赛中多多少少占了上风,然后他们走到屋外,各自上了汽车一路驶去,他们之间的友情在这场交锋中绝对是毫发无损。我确信,他们俩分别想要对我说的话,都在这场唇枪舌剑中被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我实实在在需要几分钟时间,让刚才的喧哗从屋子里散去。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无所思想。陈年旧事又开始飘飘悠悠回到我的脑海里。
卡西那漂亮的臀部,还有别的情节。
在那个大祸临头的日子,我从芝加哥连夜乘坐火车来到克利夫兰。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因为只有两列火车马上出发,另一列开往纽约,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回到那座城市。
这时候,我已经换上体面的外套,手里拎着布袋子,至少看上去干净整洁,外表很过得去。感谢上帝,我手头还有几美元,那是塔格藏在地板下的一个旧锡罐里保留下来的。车站的大厅里,迎面齐刷刷摆放着一排晚报,我试图不让自己的目光溜过去扫一眼,生怕看见自己的照片正从报纸里直愣愣地盯着外面的我——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但我不敢断定。
我感觉自己每往前走一步,都能听到身后传来杀手的脚步声。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停下,他也会跟着停下,无论如何我也不敢回头张望,唯恐他真的尾随在我身后。只要我不回头看,就能把他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荒唐至极。
我就这样匆匆逃离现场,仿佛自己对这起谋杀事件负有责任,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事到如今,我依然认为这么做是个明智之举。如果我继续待在那儿,一定会有人拍下我的照片,我这张脸不仅仅会被芝加哥许许多多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的大众所知晓,还会被那些杀掉塔格的秘密杀手牢牢记住。我的生活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风平浪静,就在我感觉自己不再有危险的时候,他们就会逼近我,正如他们对待塔格那样。这是我起码能够想象到的,是我在自己头脑中构想的故事。我觉得这并不是绝无可能。如果我没有拼命逃跑,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这样就不会有埃德,最终也不会有比尔。在美国,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这种微不足道的隐秘事件组成。
巨大的钢铁长蛇犹如一股洪流穿越南本德<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驶过密歇根湖以东的所有站点,经过托莱多<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这个奇异而晦暗的城市,一个又一个湖泊在我眼前缓缓掠过。我一直紧抓着自己的布袋,坐在满是灰尘的座位上,听车轮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你就要安全了,你就要安全了,你就要安全了……”如果不是火车,那就是我的心在对我低声絮语。
我独自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口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几美元。世界是个完全敞开的避难所,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个囚徒。孤苦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到克利夫兰的当地人已经嗅到了我的恐惧,这会让热心相助的人为之却步。除了那几美元,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什么资本。我的衣服已经磨得发亮,鞋子一看便知很有些年头了。这双鞋曾经是那么时髦漂亮,是我和安妮在格拉夫顿大道挑选来的,穿上它走在都柏林的人行道上,咔嗒咔嗒一路声响,我们俩都很喜欢听那悦耳的声音。这种境况下,我最好的财富要算是年轻,但当时的我自然还看不到这一点。
我四处游荡了多少日子,现在已经记不大清了。克利夫兰的街道上有成百上千个流浪者。我的最后一点儿钱很快就花得一文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