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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受到这样的想法困扰:她是一个十到十二岁的小女孩;尤其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让自己跳呀、笑呀、舞呀,她弄乱自己的头发,让头发飘拂在肩上,至少剪短一部分头发。她想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做一个孩子的梦想中:“不幸的是,她不能在大家面前玩捉迷藏和开玩笑……我希望别人感到我可爱,我担心自己是个丑八怪,我希望别人爱我,对我说话,爱抚我,所有时间都对我说,像爱小孩子那样爱我……人们爱一个孩子使诡计,使小心眼,娇柔,反过来,人们要求孩子什么呢?爱你,如此而已。这是好的,但我不能对丈夫说出这个,他不会理解我。啊,我多么想当一个小姑娘,有一个父亲或母亲,把我放在膝上抚摸我的头发……但不,我是一个太太、家庭主妇;必须主持家务,态度严肃,独自考虑问题,噢,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在少女身上,往往从这种苦恼开始,产生长久的忧伤和各种精神病。尤其是,她在不同的精神衰弱症的症状中,感到她的空泛自由的诱惑;例如,她展开关于妓女的幻想,我们已经在少女身上见到过了。皮埃尔·雅内<a id="jzyy_1_851" href="#jz_1_851"><sup>(64)</sup></a>举出一个新嫁娘的病例,她不能忍受独自待在她的公寓里,因为她感到很想站在窗前,向行人送秋波。有些人面对一个“不再像真的”世界,一个只充满幽灵和彩纸板背景的世界,患了意志缺失症。有的人竭力否认她们的成年人状态,执著地一生都否认它。雅内以字母Qi指代的另一个病人就是这样的。

对男人来说,结婚往往也是一个危机,证明是许多男性精神病患者是在订婚时或者在夫妇生活的初期发病的。年轻男子不像他的姐妹那样眷恋家庭,他属于某个团体:高等专科学校、大学、学徒车间、团队、帮派,这一切保护他不至于落到无依无靠;他离开家庭,开始过真正的成年人生活;他害怕将来孤独,他结婚常常是为了避免孤独。可是,他受到被集体维护的、将夫妻看做“夫妇集合体”的幻象愚弄。除非在爱情之火的短暂燃烧中,否则两个个体不会构成这样一个世界,保护他们每一个去对抗世界,这是两人在婚后第二天所感受到的。不久就变得不拘礼节的、受奴役的女人,不向丈夫掩盖她的自由;她是一个负担,而不是一个托词;她没有把他从责任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而是相反,加重这些责任。性别的不同往往带来年龄、教育、地位的差异,做不到任何真正的和谐,夫妻虽是一家人,却如同陌路人。以前,他们之间往往有真正的鸿沟:少女生长在无知和无邪的状态中,没有任何“过去”,而她的未婚夫“生活”过,是他启迪她认识生存的现实。有些男性对这种微妙的角色受宠若惊,更明智的男人则不安地衡量把他们与未来妻子隔开的距离。伊迪丝·华顿<a id="jzyy_1_852" href="#jz_1_852"><sup>(65)</sup></a>在她的小说《纯真年代》中,描绘了一个一八七○年的年轻美国男子,面对他要接受的女人所产生的疑虑:

她怀念娘家的公寓,还有拿破仑三世<a id="jzyy_1_849" href="#jz_1_849"><sup>(62)</sup></a>时代和麦克马洪<a id="jzyy_1_850" href="#jz_1_850"><sup>(63)</sup></a>时代的家具、玻璃长毛绒玩具、黑李木大柜,所有她认为这样过时和这样可笑的东西……在她的记忆中,这一切回想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庇护所、一个真正的窝,她在那里受到无私的温情的保护,避开一切恶劣天气和一切危险。这个公寓,还有新毯子的气味、没有装饰的窗户、乱七八糟的坐椅、临时安排和假装动身的样子,不,这不是一个窝。要建造的仅仅是窝的位置……她突然感到悲惨得可怕,像被人抛弃在沙漠里一样悲惨。

他怀着一种敬畏,注视着这个即将把自己的心灵交给他的少女纯洁的额角、严肃的眼睛、天真快乐的嘴巴。出自他归属并且相信的社会制度的这个可怕的产物—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希望得到一切—如今在他看来像一个陌路人……既然作为一个风流的男人,向未婚妻、向没有经验的少女隐瞒他的过去是他的责任,因为她根本没有过去,他们两人确实能互相了解什么呢?……少女作为这套精心设计的骗局的中心,由于她的坦率和大胆本身,成为更加难解的一个谜。这个可怜的宝贝,她是直率的,因为她没有什么要隐瞒;她信任人,因为她没有设想自己要保护自己;她没有别的准备,不得不在一夜之间投入到所谓的“生活现实”中……他上百次在这个简单的心灵中转圈,返回时感到泄气,因为他想到由母亲们、婶婶们、祖母们,直至遥远的清教徒祖先的阴谋非常巧妙地制造出来的假纯洁,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趣味,让他能够对她行使领主权利,把她像雪人一样压碎而存在。

马塞尔·普雷沃在《给已婚的弗朗索瓦丝的信》中描绘了年轻女人在蜜月旅行回来以后的苦恼:

今天,隔阂不那么深了,因为少女是一个不那么虚假的存在;她受到更好的教育,更好地武装起来,以迎接生活。但经常她比丈夫年轻得多。人们对这一点的重要性指出得不够;人们往往将成熟程度不同的后果看做性别的差异;在许多情况下,女人是一个孩子,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她确实很年轻。她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们的严肃压抑着她。索菲娅·托尔斯泰在婚礼之后一年左右写道:

她于是离开了比利时热闹的家,离开了散发出煤气、热烘烘的面包和咖啡香味的地下室厨房,离开了钢琴、小提琴、她父亲留下的杰出的萨尔瓦多·罗萨<a id="jzyy_1_848" href="#jz_1_848"><sup>(61)</sup></a>的作品、烟草罐和精致的长管泥烟斗……离开摊开的书籍和揉皱的报纸,新嫁娘走进门口铺着石阶的家,林区的严寒包围着这个家。她在底层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金色和白色相间的大厅,但第二层仅仅粗粗涂了一层灰泥,像阁楼一样被弃之不顾……冰冷的卧室既不诉说爱情,也不诉说甜蜜的睡眠……茜多寻找朋友、无邪和快乐的社交,但她在自己的住处只找到仆人、花言巧语的佃农……她在大屋子摆上了花,叫人刷白幽暗的厨房,亲自监督佛兰德式菜肴,揉制放葡萄的蛋糕,盼望头生子来临。那个粗野的人在两次远足之间向她微笑,又走掉了……试过做美味食品的方法、独自玩牌和给地板上蜡以后,茜多因孤独而变瘦了,她哭泣起来……

他老了,注意力太集中了,而我呢,如今我感到自己这样年轻,我那么想做出疯狂的事!我不但不想睡觉,反而想单足旋转跳舞,但是同谁呢?

可以看到,少女在开头的六个月中和亲人分离、忍受孤独,她的命运最终确定,她十分痛苦;她憎恨同丈夫的肉体关系,她感到无聊。柯莱特的母亲在第一次由她的兄弟们逼着结婚以后,感受到的也是这种无聊,直至流泪:<a id="jzyy_1_847" href="#jz_1_847"><sup>(60)</sup></a>

暮气沉沉的气氛笼罩着我,我周围的人都是年老的。我竭力压抑每一个青春的冲动,在这个理智的环境中,冲动显得不合时宜。

四月二十日:列瓦越来越远离我。肉体的爱情在他身上起着重大的作用,而在我身上却不起任何作用。

丈夫那方面,则在妻子身上看到一个“婴儿”;对他而言,她不是他期待的妻子,他让她感到这一点;她为此受到侮辱。无疑,她离开娘家时,希望找到一个向导,但她也想被看做一个“大人”;她希望仍然是一个孩子,她想变成一个女人;更年长的丈夫对待她的方式永远不能完全满足她。

四月一日:我不能在自身找到办法是个重大的缺点……列瓦埋头于工作和管理产业,而我呢,我没有任何挂心的事。我对什么事都没有天赋。我宁愿有更多的事要做,不过是真正的工作。以前,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感到做事的需要和愿望。上帝知道我梦想什么!今天,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再也感觉不到这种不知朝向什么的模糊而愚蠢的愿望,因为得到一切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要隐藏了。然而,我有时厌烦。

即使年龄差距很小,一般说来少女和年轻男人仍然会以不同的方式受教育;她来自一个女性世界,被灌输以女性智慧,即尊重女性价值,而他被灌输以男性伦理的准则。他们常常很难互相理解,冲突很快就产生。

十一月二十三日:当然,我不爱活动,但我本性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不知道做什么事。有时,我非常想摆脱他的影响……为什么他的影响对我是个负担?……我控制自己,可我不会变成他。我只会丧失我的个性。我已经不是我本人,这使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

由于通常婚姻将妻子从属于丈夫,夫妇关系的问题就极其尖锐地特别对她提了出来。婚姻的悖论就在于同时有性爱职能和社会职能,这种双重性反映在丈夫对年轻女人而言具有的形象里。他是一个拥有男性威信、要代替父亲的半神:成为保护者、供给者、监护者、向导;妻子的生活应该在他的阴影中绽放;他是价值的持有者、真理的担保者、夫妻伦理的维护者。但他也是一个男性,必须同他一起承担经常是可耻的、古怪的、丑恶的或者令人震惊的,无论如何是偶然的体验;他促使妻子同他沉溺于兽性中,而同时他以坚定的步子把她导向理想。

一八六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我承认不会给自己找活儿干。列沃奇卡很幸福,因为他聪明和有才能,而我呢,我两者都没有。找到事情做并不难,活儿并不缺。但是必须对这些小事感兴趣,锻炼去热爱做这些事:照料家禽饲养场,擦干净钢琴,读乏味的书多过有趣的书,腌黄瓜……我仿佛开始熟睡,无论我们到莫斯科去旅行,还是等待一个孩子来临,都不能让我得到一点点激动和最微小的快乐,什么也不能。谁能给我指出苏醒过来,重新活跃的方法呢?这种孤独压抑着我。我习惯不了。在老家,是那么热闹,而在这里,他不在时一切都很阴郁。他很习惯孤独。他不像我那样从亲密的朋友那里获得乐趣,而是从自己的活动中……他在没有家庭的情况下长大。

一天晚上,在巴黎,他们回来的途中在那里停留,演出令贝尔纳不快,他公然离开了歌舞杂耍厅:“说什么外国人要看这个!真是恬不知耻,别人要在这上头指责我们……”苔蕾丝赞赏的是,这个害臊的男人再过不到一个小时,要同样让她忍受黑暗中创造的无尽的新花样。<a id="jzyy_1_853" href="#jz_1_853"><sup>(66)</sup></a>

我为什么离开了她们?多么悲哀,多么可怕啊!然而列沃奇卡是出色的……从前,我满腔热情地生活、工作、忙于料理家务。现在,这都结束了:我可以整天沉默寡言,抱着手臂,反复思考过去的岁月。我宁愿工作,但是我做不到……弹弹钢琴也许会让我开心点,但太不方便了……列沃奇卡向我提议,今天当他到尼科利斯科耶时我待在家里。我本该同意,让他摆脱我,但我没有力量……可怜的人!他到处寻找消遣和回避我的借口。我为什么活在世上?

在导师和野兽之间,可以有大量的混合形式。有时,男人同时是父亲和情人,性行为变成神圣的狂欢,妻子是一个沉浸于爱河的女人,她在丈夫的怀抱里找到以完全舍弃换来的最终解救。这种夫妇生活中的爱情和激情是很罕见的。有时,妻子也会以柏拉图式的爱情去爱丈夫,但她拒绝投身到一个过于受尊敬的男人的怀抱里。施特克尔叙述的那个女人的情况就是这样。“D.S.太太是一个大艺术家的遗孀,如今她四十岁。她曾经对丈夫非常性冷淡,虽然她很爱他。”相反,她同他经历快感时,会感到像是经历共同的堕落,在她身上扼杀了尊敬和敬重。另一方面,一次性行为的失败永远将丈夫贬低到禽兽的行列,他在肉体上受到憎恶,在精神上会受到蔑视;反过来,我们已经看到,蔑视、反感、怨恨使女人变得性欲冷淡。经常发生的是,丈夫在性体验之后仍然是受尊敬的高一等的人,人们原谅他动物性的弱点,阿黛尔·雨果<a id="jzyy_1_854" href="#jz_1_854"><sup>(67)</sup></a>的情况似乎是这样。或者他是一个没有威信的、令人愉快的性伙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她的短篇小说《序曲》中描绘了这种双重性可能体现出的一种形式:

十月十一日:可怕!愁惨得可怕!我总是越来越自我封闭。我的丈夫生病了,脾气很坏,他不爱我。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没想到这么可怕。谁关心我的幸福呢?毫无疑问,我既不会为他,也不会为我自己创造这幸福。在我忧郁的时刻,有时我寻思:当事情对我和对别人来说这样糟的时候,何必活着呢!这很古怪,但是这种想法困扰着我。他变得越来越冷淡,而我呢,相反,我越来越爱他……我回忆起我的亲人们。那时,生活多么轻松啊!而现在呢,天哪!我的心都撕裂了!没有人爱我……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塔尼娅,她们多么可爱啊!

她确实爱他。她依恋他,赞赏他,极其尊敬他。噢!超过了世上任何人。她彻底了解他。他是坦率、体面本身,尽管有些实际经验,但他仍然很简单,绝对天真,很容易就能满足,也很容易就会伤了自尊心。如果他不是这样向她扑过来,直吼吼地叫,用那么贪婪的爱慕的目光盯着她,那就好了!对她来说,他太过分了。从童年起,她就憎恶向她扑过来的东西。有时候他变得可怕,真正的可怕,这时,她差一点用尽全力叫喊起来:你要杀死我了!于是她想说一些粗鲁的话,愤恨的话……是的,是的,确实这样;她以对斯坦利全部的爱、尊敬和赞赏去憎恨他。她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对他的所有这些感情清清楚楚,确定无疑,这一种同另一种同样真实。而这另一种,这种怨恨,像其他感情一样非常真实。她真可以装在一只只小口袋里,送给斯坦利。她真想把最后一只口袋出其不意地送给他,设想出他打开时的目光。

我感到很不自在。昨夜我做了噩梦,虽然我没有不断地去想它,但仍然心情沉重。妈妈在我梦中出现,这使我非常难过。仿佛我睡着后无法醒过来……有样东西压抑着我。我不断觉得我要死了。这很古怪,现在我有一个丈夫。我听到他睡着了,我独自一人感到害怕。他不让我进入他的内心,这使我难过。所有这些肉体关系令人恶心。

年轻的妻子远远不会这样真诚地袒露自己的感情。爱丈夫,感到幸福,这是对自己和对社会的一项责任;这正是家庭对她的期待;或者,如果父母亲反对婚事,她就想让他们失望。通常她从以自欺的态度体验夫妇的处境开始;她很愿意相信,她对丈夫怀着深切的爱;由于女人在性方面感到不那么满足,这种激情就采取更加疯狂、更具占有欲和嫉妒心更强的形式;为了使她起先拒绝对自己承认的失望得到安慰,她不可餍足地需要丈夫在眼前。施特克尔举出许多这种病态依恋的例子。

第二天,她写道:

有个女人结婚初期由于童年的固恋变得性欲冷淡。这时在她身上产生恶性发展的爱情,如同经常在那些不想看到自己丈夫对她们无动于衷的女人身上看到的那样。她只思念丈夫,只为他活着。她再没有其他意愿。他每天早上不得不做出一天的日程表,告诉她应该购买些什么,等等。她认真地一一执行。如果他什么也没有指点她去做,在他走了以后,她就待在自己房间里,百无聊赖地什么事也不做。她不会不陪着他就让他到别的地方去。她不能独自待着,她喜欢用手抓住他……她感到不幸,哭上几小时,替丈夫发抖,如果没有机会发抖,她就创造机会。

从我记事起,我一向梦想成为一个完美的、鲜活的、纯粹的人,我多么希望这样……我很难放弃这些孩子的梦想。当他抱吻我的时候,我想,我不是第一个他这样抱吻的人。

我的第二个例子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怕独自出去,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如同关在牢狱里。我看到她握住丈夫的手,恳求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结婚七年来,他从来无法跟妻子发生关系。

二十四小时以后,他们到达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十月八日,索菲娅续写日记。她感到焦虑。她对丈夫的往事感到难以忍受。

索菲娅·托尔斯泰的例子是相似的;显然从我举出过的段落以及随后的日记可以看出,刚刚结婚她便发现,她不爱她的丈夫。她同他发生的肉体关系令她恶心,她责备他的过去,感到他年纪大,令人厌倦,她对他的想法只有敌意;另外,似乎在床上他又贪婪又粗鲁,疏忽她,粗暴地对待她。而在索菲娅身上,失望的呼喊,厌烦、忧郁、冷淡心情的吐露,混杂着热烈爱情的抗议;她希望亲爱的丈夫一直在自己身边;一旦他远离,她就受到嫉妒折磨。她写道:

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情感使我的喉咙收缩,紧紧抓住了我。于是我感到,这一时刻来到了:永远离开我的家,离开我深爱的和始终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开始诀别,诀别是多么可怕……这是最后的几分钟。我有意将与母亲的诀别保留到最后……当我摆脱她的拥抱,没有回过身,走过去在马车里就座时,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秋雨不停地落下……我缩在角落里,万分疲倦和难受,泪水涟涟。列夫·尼古拉耶维奇<a id="jzyy_1_846" href="#jz_1_846"><sup>(59)</sup></a>好像非常惊讶,甚至不满……当我们离开这城市时,我在黑暗中感到恐惧……黑暗压抑着我。一直到第一站比利乌莱夫(有错当查),我们几乎没有说话。我回忆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对我非常温柔,照顾得无微不至。在比利乌莱夫,我们下榻的是沙皇住过的房间,开间很大,家具上铺着红色的棱纹平布,没有一点殷勤好客的味道。有人给我们端来了茶炊。我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像一个犯人那样保持沉默。“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对我说,“你先用吧。”我听从了,倒了茶。我很难为情,不能摆脱某种恐惧。我不敢用你称呼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避免叫他的名字。很久我仍然继续用您对他说话。

一八六三年一月十一日:我的嫉妒是一种天生的病。也许它来自爱他和仅仅爱他的事实,我只能同他在一起,通过他才能够幸福。

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索菲娅结婚了,晚上离开了她的家:

一八六三年一月十五日:我希望他只通过我去梦想和思索,只爱我一个人……我一寻思:我爱这个、那个,我便马上收回前言,我感到我不爱列沃奇卡以外的任何东西。然而我绝对应该爱别的东西,正如他爱他的工作那样……我却感到没有他时这样的苦恼不安。我日复一日萌生出离不开他的需要……

传统的“蜜月旅行”的激动,部分用来掩盖这种惶惑不安,年轻女人在几个星期中被抛到日常世界之外,一切与社会的联系暂时断裂了,不再处于空间、时间和现实中。<a id="jzyy_1_845" href="#jz_1_845"><sup>(58)</sup></a>但她迟早要重新回到其中,她回到新家不是没有不安的。她同娘家的联系要比同年轻丈夫的联系紧密得多。摆脱自己的家,这是最终的断奶,正是在这时,她经历了被抛弃引起的一切焦虑和自由带来的晕眩。根据情况不同,决裂多少是痛苦的;如果她已经粉碎了与父亲和兄弟姐妹,尤其与母亲的联系,她离开他们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如果她仍然受到他们的支配,她就可能实际上处在他们的保护之下,她的境况改变将不那么明显;但是通常,即使她希望逃离娘家,当她和与之相连的小圈子分开,被切断与过去、童年的世界、确定的原则和被肯定的价值的联系时,她也感到困惑。只有热烈的、充实的性生活才能使她重新沉浸在内在性的宁静中;但是,通常她先是紊乱多于满足;不管这决裂多么成功,性启蒙只会增加她的不安。人们在新婚的第二天可以看到很多她对初潮的那种反应:她往往面对女性身份的高度显现感到厌恶,想到这种体验会重新来过感到恐惧。她也有所谓“狂欢次日”的苦恼失望;小姑娘一来月经,便忧虑地感到,她还不是一个成年人;失去了处女贞操,年轻女人就成年了,最后阶段被越过,现在又怎样呢?这种不安的失望既与失去处女贞操相连,也与结婚本身相关,一个已经与未婚夫或者与其他男人“有过性关系”,结婚表明其充分进入成年人生活的女人,往往会有同样的反应。开始一项事业是令人激动的,但没有什么比发现无法控制的命运更令人沮丧的了。正是在这最终的、不可变更的背景上,自由以最不可容忍的无用面目浮现出来。从前,受到双亲权威保护的少女,在反抗和希望中运用她的自由,她利用它来拒绝和超越她与此同时感到安全的境况;她正是从家庭温暖中向婚姻超越;既然她<b>结</b>了婚,在她面前就再也没有<b>别的</b>未来。家庭的大门对着她重新关上,这将是她在人间的全部命运。她准确地知道,留给她的是什么任务,就是她的母亲完成的同样任务。日复一日,要重复同样的仪式。少女时,她两手空空,她在希望和梦想中拥有一切。如今,她获得了一部分世界,她忧郁地想:只有这个,永远如此。永远是这个丈夫,这个家。她什么也不用等待,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期待。然而,她害怕自己的新责任。即使丈夫上了岁数,有权威,她和他有性关系的事实夺走了他的威信,他不会代替父亲,更不能代替母亲,他不会让她脱离他的自由意志。在新家的孤独中,与一个她多少觉得陌生的男人联结在一起,她不再是孩子,而是人妻,注定要轮到她成为母亲,她感到发憷;最终摆脱了母亲怀抱,迷失在前途茫茫的世界中,被弃于冷冰冰的现在,她发现无聊和纯粹矫揉造作的乏味。在年轻的托尔斯泰伯爵夫人的日记中,以鲜明的方式表达的正是这种苦恼;她热烈地同意嫁给她赞赏的伟大作家;她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木头阳台上感受到狂热的拥抱之后,对肉体的爱情感到恶心,她远离亲人,与过去分隔开,在一星期以来成为其未婚妻的男人身边,他比她大十七岁,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过去和兴趣;她觉得一切都是空无的、冰冷的;她的生活只是睡眠。有必要援引她对结婚开头的叙述和开头几年她的日记。

一八六三年十月十七日:我感到无法好好地了解他,因此我是这样嫉妒地窥视他……

仿佛受到可怕的雷击,被抛到现实和对性的认识中,通过结婚,发现爱情和羞耻是矛盾的,由于上帝与禽兽意料不到的相近,在唯一的对象中必然感到狂喜、牺牲、义务、怜悯和恐惧……因此,心灵徒劳地寻找对等物时感到惶惑。

一八六八年七月三十一日:重读关于他的日记真是好玩!多么矛盾啊!仿佛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还会存在比我们更加和谐、更加幸福的夫妻吗?我的爱情不断增长。我始终以同样不安的、热烈的、多疑的、诗意的爱情去爱他。他的平静和信心有时使我气愤。

少女从童年到青春期经历的是一个危机,而一个更为尖锐的危机把她抛到成人的生活中。在女人身上,性启蒙很容易引起紊乱,另外还要加上从一种状况到另一种状况“过渡”的固有焦虑。尼采写道:

一八七六年九月十六日:我贪婪地寻找关于他的日记的篇页,上面写的是爱情,我一旦找到这些篇页,我就被嫉妒所吞噬。我怨恨列沃奇卡走掉。我睡不着,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我伤心饮泣,或者偷偷地哭泣。每天到晚上我都有点发烧、打哆嗦……我是因为爱得太深受到惩罚吗?

因此,女人在家庭内部所干的活并不给予她自主;家务劳动不是直接有用于集体,它不面向未来,它不生产什么。只有融合在生产或活动中向社会超越的生存时,家务劳动才具有意义和尊严,就是说,它远没有解放主妇,而是把她置于丈夫和孩子们的隶属中;她正是通过他们得到存在的理由,在他们的生活中,她只是一个非本质的中介。即令法律从她的义务中取消了“服从”,也丝毫改变不了她的处境;这个处境不是建立在丈夫的意愿上,而是建立在夫妻共同体的结构本身。不允许女人<b>做</b>积极的事,因此她不被看做一个完整的人。不管她受到多少尊敬,她是附属的、次要的、寄生的。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诅咒在于,她的生存意义本身不掌握在她手里。因此,她的夫妻生活的成败对她比对男人来说重要得多:他是公民、生产者,然后才是丈夫;她首先、而且往往只是妻子;她的劳动不能让她摆脱她的处境。相反,她的劳动正是由于这种处境获得价值,或者没有价值。如果她在爱着,慷慨地忠诚,她会在快乐中完成她的任务;如果她是在怨恨中完成任务的,她会觉得这是乏味的苦差事。它们在她的命运中将只有非本质的作用;在夫妇生活的不幸中,它们帮不了忙。因此,我们必须看到,这种基本上由床上“服务”和家务“服务”确定的状况是怎样被具体感受到的,在这种状况中,女人只有接受她的臣仆地位才能找到尊严。

通过这些篇页,可以感到徒劳地要以道德或“诗意的”颂扬,去弥补真正爱情的缺乏;苛求、焦虑、嫉妒反映的正是这种心灵的空无。许多病态的嫉妒在这样的状况下发展起来;嫉妒以间接的方式反映了女人将不满足具体化,设想出一个对手;她在自己丈夫身边从来感受不到充分的情感,可以说以设想他欺骗她来解释她的失望。

有时,这些愿望总体得到满足,这是在男人的理想也是这种幸福的时期,在他依恋家、家庭胜过其他一切,孩子们还只由父母、传统和过去定义的时期。这时,支配家庭和饭桌的女人,被看做是主宰者;她在某些地主家、某些富裕农民家仍然扮演那种光荣的角色,这些家庭时有时无地延续父权制的文明。但总体而言,今日婚姻是已不复存在的风俗的残余,妻子的处境比以往更令人不快,因为她仍然有同样的义务,它们却不再给她同样的权利;她有同样的任务,却从执行中得不到补偿和荣誉。今日,男人结婚是为了安居在内在性中,而不是为了被关闭在里面;他要一个家,但能自由逃离它;他定居下来,但往往他在心里仍然是一个流浪者;他不藐视幸福,但他不把幸福变成一个目的;重复使他厌倦;他寻找新鲜感、冒险、需要战胜的抵抗、友情、让他摆脱孤独的两人世界的友谊。孩子们比丈夫更加希望超越家庭界限,他们的生活在别处,在他们前面;孩子总是希望别的东西。女人试图建立一个持久和连续的天地,丈夫和孩子们想超越她创造的处境,对他们来说,这处境只是一个既定的环境。因此,当她不愿承认自己一生忠于的活动的不确定性时,她强迫他们接受她的服务,她从母亲和主妇变成继母和泼妇。

女人经常通过道德、虚伪、自尊、胆怯,坚持她自编的谎言。沙多纳说<a id="jzyy_1_855" href="#jz_1_855"><sup>(68)</sup></a>:“对所爱丈夫的怨恨,在整个一生中往往不被发觉,人们称之为忧郁或者用另外一个名称。”即使没有被说出来,仍然感受到敌意。它通过年轻女人为了拒绝丈夫的统治所作的努力,或多或少激烈地表现出来。在蜜月和往往随之而来的紊乱时期以后,她企图重新获得自主。这不是容易的事。由于丈夫往往比她年纪大,他无论如何拥有男性的威信,根据法律他是“家长”,他拥有道德上和社会上的优势地位;他常常还拥有—至少在表面上—智力上的优势。他对妻子有文化上的优势,或者至少有职业训练上的优势;从青少年时代起,他关心世界大事,这是他的事;他懂得一点法律,了解政治,属于一个政党、一个工会和社团;他有工作,是个公民,他的思想介入到行动中;他经历不可能弄虚作假的现实的考验,就是说,男人一般都有推理技巧,对事实和经验的兴趣,某种批评意识;许多少女缺乏的仍然是这些本领;即使她们读过书,听过讲座,从事过消遣性活动,她们多少偶然积累起来的知识并不构成文化;她们不会推理,并非由于脑力缺陷,这是因为实践没有迫使她们这样做;对她们来说,思索宁可说是一种游戏,而不是一种工具;即使她们很聪明,很敏锐,很真诚,由于缺乏理性技巧,她们不会表达观点,从中得出结论。丈夫—甚至比她们更加平庸—正是由此很容易指挥她们。他即使犯了错,也能找出理来。在男性手中,逻辑往往是暴力。沙多纳在《祝婚诗》中出色地描绘了这种狡黠的压迫形式。阿尔贝比贝尔特年长,更有教养,受教育更多,凭借这种优势,当他不同意妻子的意见时,便否认这些意见的全部价值;他不懈地向她<b>证明</b>,他是对的;至于她,她坚持己见,拒绝承认丈夫的议论有任何意义:他是固执己见,如此而已。因此,他们之间严重的误会加剧了。他不企求理解她不善于为之辩护、但却在她身上深深扎根的感情和反应;她不明白在她的丈夫用来压倒她的迂腐逻辑下可能有着活生生的东西。他竟至于发展到因她无知而发火,不过她从不向他隐瞒自己的无知,并向他挑战,提出天文学的问题,但他很自豪能指导她阅读,在她身上找到一个容易支配的听众。在这场知识不足使她每次都败北的斗争中,年轻女人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求助于沉默,或者眼泪,或者暴力:

因此,家务劳动的产品必须消耗掉;女人需要不断放弃,她的活动只有通过产品的毁坏才能完成。要让她毫无遗憾地同意这一点,至少必须让这些微小的牺牲多少激起快乐、愉悦。但由于家务劳动在<b>维持现状</b>中消耗掉,丈夫回家时注意到凌乱和失职,而他觉得秩序和干净不言而喻是必要的。他对一顿美餐更感兴趣。下厨的女人凯旋的时刻就是她把一盘美食放在桌上的时候,丈夫和孩子们热烈地迎接她,不仅用言语来表示,而且愉快地吃完它。烹饪炼金术继续进行,食物变成了乳糜和血。维持身体有着比维护地板更具体、更必需的利害关系,下厨女人的努力以明显的方式向未来超越。然而,即使在物中异化比指望外来的自由更有效,这仍然是危险的。下厨女人的活儿只在客人的嘴里找到真情实况;她需要他们的赞同;她希望他们赞赏她的菜,还要再吃;如果他们吃饱了,她便生气,以致弄不清炸土豆是供给丈夫的,还是丈夫是为炸土豆准备的。这种含糊不清又存在于做家务的女人的总体态度里:她为丈夫持家,但她也要求他用挣到的所有的钱来购买家具或者冰箱。她希望让他幸福,可是她只赞成他的活动限制在她建造的幸福的范围内。

贝尔特脑袋昏沉沉的,仿佛受到打击,听着这个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她再也不能思索,阿尔贝继续用威严的嗡嗡声包围她,让她晕头转向,使她受辱的精神感到紊乱以此来伤害她……她面对难以想象的论据的粗暴,被战胜了,不知所措,为了摆脱这种无理,她叫道:让我安静!这句话她觉得太软弱了;她望着小梳妆台上的水晶瓶,突然将瓶子扔向阿尔贝……

最令人悲哀的是,这种劳动创造的作品甚至不能长久保存。女人很想—如果她投入更多的精力—把她的工作本身看做有一种目的。在欣赏出炉的蛋糕时,她感叹说:吃掉它真是遗憾!丈夫和孩子们在打蜡的地板上拖着他们粘上泥巴的脚,真是遗憾。东西一用过,便被弄脏或者毁掉,我们已经看到,她想不使用它们;这一位保存果酱,直到发霉;那一位锁上客厅。但是人不能阻止时间流逝,食物吸引老鼠,里面会生虫。毯子、窗帘、衣服会有蛀虫,世界不是一个宝石的梦,它是由受到腐烂威胁的可疑物质构成的;可食用的东西也像达利<a id="jzyy_1_844" href="#jz_1_844"><sup>(57)</sup></a>笔下有血肉的魔鬼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它显得没有活力,是无机的,但隐藏的幼虫把它变成了尸体。在这些物中异化的家庭主妇,像物一样取决于整个世界:衣服烫焦了,肉烤糊了,瓷瓶打碎了;这是彻底的灾难,因为当这些东西毁掉时,是不可弥补地毁掉。不可能通过它们获得持久和安全。战争带来洗劫和炸弹,威胁着大柜和房屋。

妻子有时力图斗争。但往往她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那样<a id="jzyy_1_856" href="#jz_1_856"><sup>(69)</sup></a>,勉强地接受男人代替她思索,他将是夫妻的意识。由于胆怯、笨拙、懒惰,她让男人费心对所有一般的和抽象的主题形成共同的意见。有一个聪明、有教养、独立的女人,十五年来赞赏丈夫,认为他高过自己,在他死后,她告诉我,她多么不安地看到自己不得不亲自决定自己的信念和行为,她还想猜测在每种情况下他的想法和决定。丈夫通常乐意担当这种导师和家长的角色。<a id="jzyy_1_857" href="#jz_1_857"><sup>(70)</sup></a>白天他和地位相等的人打交道有过麻烦,要服从上级,到了晚上,他喜欢感到自己是绝对的上级,发布无可辩驳的真理。<a id="jzyy_1_858" href="#jz_1_858"><sup>(71)</sup></a>他陈述当天的事件,认为自己与对手抗争做得对,很高兴在妻子身上又一次证实自己;他评论报纸和政治新闻,乐意对妻子大声朗读,以致她与文化的接触也不是独立形成的。为了扩展他的权威,他乐意夸大女性的无能;她多少温顺地接受这种附属的角色。众所周知,真诚地对丈夫不在身边感到遗憾的女人,多么惊喜地发现,这时自身会有不曾料到的能力;她们管理事务,抚养孩子,处理事情不需要别人帮助。当丈夫归来使她们重新处于无职无能时,她们感到痛苦。

女人在追求新颖或有特殊性的完美中,浪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正是这给予她的工作一种沙多纳所指出的“细心的、凌乱的、没有阻碍和限制的任务”的性质,它使得家务真正代表的负担非常难以评价。根据最近的一项调查(由C·埃贝尔署名,一九四七年发表在《战斗报》上),已婚女人工作的日子要在家务劳动上花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家务、采购食品等等),休息的日子要花八小时,每周一共三十小时,这相当于一个女工或一个女职员一周工作时间的四分之三;如果这项任务再加上一门职业的话,那就很沉重;如果女人没有其他事要做(女工和女职员在交通中要失去不等的时间),那就不沉重。如果孩子很多,那么照顾孩子会大大加重女人的疲劳,一个贫穷家庭的母亲,经过过度劳动的一天,用尽了力气。相反,有仆人代劳的资产阶级女子,几乎是无所事事。闲暇的代价是百无聊赖。因为她们感到无聊,许多人就让自己的职责复杂化和无限增加,使之超过正式工作。有个得过抑郁症的女友告诉我,她身体好的时候,几乎机械地持家,她有时间做艰难得多的事;当神经衰弱妨碍她投身其他工作的时候,做家务使她耗尽了精力,她要花掉整天时间,要做完很艰难。

婚姻鼓励男人任性地统治,支配的诱惑是最普遍、最不可抵抗的;把孩子交给母亲,把妻子交给丈夫,这是在人世间培植暴虐;通常,丈夫得到赞同、欣赏,起告诫和指导作用还不够;他发号施令,扮演至高无上的角色;所有在童年、在他的一生中积聚起来的怨恨,每天在其他男人(他们的生存侮辱他和伤害他)中间积聚起来的怨恨,他通过在家中强迫妻子接受他的权威都加以摆脱了;他模仿暴力、强权、不让步;他声色俱厉地下命令,或者他大喊大叫,拍桌子,这样的闹剧对妻子是家常便饭。他坚信自己的权利,妻子保留的任何一点自主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反叛;他想阻止她未经他许可就呼吸。但她起而反抗。即使她开始时承认男性的威信,她的赞赏很快便消失了;孩子有一天发现,父亲只是一个偶然的个体;妻子不久发现,她的对面没有<b>君主、家长、主人</b>的高大形象,而只有一个人;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顺从他;他在她眼里只代表令人不快的、不公正的责任。有时,她以受虐狂的快意服从,她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她的忍让只是长久的无言的责备,但往往她进入同主人的公开斗争,她竭力反过来对他实行专制。

欧尼斯特·韦尔登太太在井井有条的单间公寓里踱步,一边为之稍微做一些女性的修饰。她在修饰艺术方面不是特别在行。她想把家里装扮得漂亮迷人。在结婚之前,她设想自己在新住所慢慢地踱步,这里放一株玫瑰,那里扶直一朵花,这样把一间屋子改变成一个“家”。甚至是现在,结婚七年以后,她还喜欢想象正在有滋有味地忙乎。但是,虽然每天晚上刚点亮有玫瑰色灯罩的灯,她就认真地尝试起来,她还是有点儿苦恼地寻思,该怎样做才能完成在一个家中显示出大千世界不同的小小奇迹……给一点女性的修饰,这是妻子的角色。韦尔登太太不是一个回避自己责任的女人。她带着可怜兮兮的、无把握的神态,在壁炉上摸索,将日本花瓶提起,站立在那里,手里拿着花瓶,以绝望的目光审视房间……然后往后退,观察她的新安排。这给房间带来的一点变化真是难以置信。

当男人以为他很容易让妻子顺从他的意志,他能随意“塑造”她时,他是天真的。巴尔扎克说:“妻子是她的丈夫制造成的那个样子。”但再过几页,他说了相反的话。在抽象和逻辑方面,女人常常隐忍地接受男性的权威,但当关系到她真正关心的想法、习惯时,她就坚韧而狡黠地反对他。由于她更封闭在个体的身世中,所以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影响,在她身上比在男人身上深刻得多。在这两个时期她获得的东西,她永远不会摆脱。丈夫强加给妻子政治观点,却改变不了她的宗教信念,动摇不了她的迷信,这就是让·巴鲁瓦<a id="jzyy_1_859" href="#jz_1_859"><sup>(72)</sup></a>所注意到的,他设想自己对与之结合的傻乎乎的、虔诚的小女子施加真正的影响。他沮丧地说:“一个小女孩的脑子,沉湎在一座外省城市的阴影中,对无知蠢事确信不疑,这洗刷不掉。”女人尽管获得了见解,尽管像鹦鹉学舌似的搬弄原则,还是保留了她对世界的个人观点。这种阻力会使她无法理解比她更聪明的丈夫;或者相反,它把她提高到男性的严肃之上,就像司汤达或者易卜生的女主人公那样。有时,她出于对男人的敌意—要么他在性生活方面令她失望,要么相反,他支配她,而她希望报复—故意紧紧抓住不属于她的价值;她依仗母亲、父亲、兄弟、某个她觉得“优越的”男性、听忏悔的神父、修女的权威,使他败北。或者她不正面反对他,竭力有条不紊地违拗他,攻击他,伤害他;她千方百计向他灌输自卑情结。当然,如果她具有必要的能耐,会乐于使丈夫目眩,把她的见解、观点、指令强加给他;她抓住一切道德权威。在她不可能否认丈夫的精神至高无上的情况下,她力图在性方面进行报复。要么她拒绝他的要求,像米什莱夫人那样,关于她,阿列维<a id="jzyy_1_860" href="#jz_1_860"><sup>(73)</sup></a>告诉我们:

在这方面,人们明白,小姑娘热情地喜欢模仿女性长辈,她用白垩和草做代用品来玩;当她用真正的小炉子当玩具,或者她的母亲允许她待在厨房里,允许她在手掌里揉点心面团,或者允许她切热焦糖,她就欣喜若狂。但是,就像做家务那样,重复很快就会耗尽乐趣。在主要以玉米饼充饥的印第安人那里,女人去揉、烧熟、再加热、重新揉出每家都相同、每个世纪都相同的饼,她们几乎对炉子的魔力无动于衷了。不能每天把去市场变成觅宝,也不能一直迷醉于水龙头的闪光。那些抒情地赞美这种胜利的主要是男女作家,他们没有做过家务,或者很少做家务。这种活儿每天都干,会变得单调和机械;它充满了等待:必须等水开,必须烤得火候正好,必须等衣服烤干;即使把不同的活儿安排好,也要长时间空等和处于被动;在大部分时间里,活儿是在无聊中完成的;在眼前的生活和明天的生活之间,它们只是一个非本质的中介。如果做这些事的人本身是生产者、创造者,它们就像有机功能一样融入他的生存之中;因此,每天的徭役如果是男人做的,就似乎远远没有那么愁闷;对他们来说,它们只是一个消极的、偶然的、他们很快就脱身的时刻。使女人兼女仆的命运令人厌恶的是,劳动分工使她注定要整个儿成为一般和非本质的人;居住和食物对生命是必需的,但并不给它以意义,家庭主妇的直接目的仅仅是手段,而不是真正的结果,在其中只反映无特色的计划。人们明白,为了在工作中注入勇气,她力图加入自己的特殊性,使获得的结果具有绝对的价值;她有自己的仪式、自己的迷信,她坚持自己布置餐具、安排沙龙、织补、做菜的方法;她说服自己,没有人能够烤得这样好,或者擦得这样亮;如果丈夫或女儿想帮助她,或者想替她做事,她便从他们手里夺过针、扫帚。“你缝不了纽扣。”多萝西·帕克带着可怜和讽刺的语气描绘了一个少妇的不安,她深信该给家的装饰以个人的调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处处想起支配作用,在床上,因为必须要过这一关,还在书桌上。她看中书桌,米什莱先是阻止她,而她守住床。在几个月中,夫妻过的是圣洁的生活。最后,米什莱能上床了,而阿泰娜依丝·米亚拉雷不久也占有了书桌,她天生是女文人,这是她真正的位置……

女性作家特别赞美果酱的诗意,在铜盆里将固体的糖和柔软的果肉混在一起,是一项了不起的事;形成的东西起着泡沫,黏糊糊的,滚烫的,有点危险,家庭主妇驯服和骄傲地倾倒到罐子里的是沸腾的熔岩。当她给罐子套上羊皮纸,写上她取得胜利的日期时,她战胜的也是时间本身,她在糖的陷阱里获得时间,她在广口瓶中放进了生命。厨房进一步推进和显示物质的内涵。她把它们翻新,重新制作。在揉面团的活儿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能力。巴什拉说:“手同目光一样,具有梦想和诗意。”<a id="jzyy_1_842" href="#jz_1_842"><sup>(55)</sup></a>他还谈到这种“饱满的灵活,这种充满双手的灵活,而且无尽地将物质反映在手上,又从手上反映到物质中”。厨娘的手在揉面团时是一只“幸福的手”,烘烤使面团具有新价值。“因此,烘烤是一个重大的物质变化,一个从苍白到金黄,从面团到面包皮的变化。”<a id="jzyy_1_843" href="#jz_1_843"><sup>(56)</sup></a>女人在做好点心、千层酥中能够找到特殊的满足,因为并非谁都做得好,必须有天赋。米什莱写道:“没有什么比做面食的技巧更复杂的了。没有什么做起来更难,学起来更难的了。必须是天生的。一切都要有母亲那样的天赋。”

要么她在他怀抱里死板板的,用冷淡来侮辱他;要么她表现得任性,卖弄风情,迫使他对她采取哀求者的态度;她调情,她使他嫉妒,她对他不忠,她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力图羞辱他的男子气概。即使她出于谨慎,不把他逼到绝境,至少她骄傲地把她的冷淡秘密藏在心里;她有时在日记里写下这个秘密,但更愿意透露给女友,大量已婚女子乐意互相吐露她们运用的“诀窍”,假装她们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的快感;她们恶狠狠地嘲笑被愚弄者的虚荣心和天真;这种吐露也许又是在演戏,在冷淡和想冷淡之间,界限并不确定。无论如何,她们认为自己不敏感,以此满足她们的反感。有些女人—与“螳螂”相似的女人—黑夜和白天都想取胜,她们在拥抱中变得冷淡,在谈话时很倨傲,举止专横跋扈。梅布尔·道奇证实,弗丽达就是这样对待劳伦斯的。她无法否认他的智力优势,却想把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强加给他:只看重性的价值。

炭灰有滋有味地煮熟放进去的东西。放进热灰中的苹果和梨取出来时变皱了,变黑了,但皮下是软的,就像鼹鼠的肚子,这样“皱巴巴的”苹果放在厨房的炉子上,它包裹在原来的皮下,充满美味,但远远没有变成果酱,只渗出—如果你知道怎样做的话—一点蜜汁……一口三只脚的大锅高高架起来,装着筛过的灰,里面决然看不到火。大锅装满排列整齐但互相之间留有空隙的土豆,支在黑色的脚架上,直接对着炭火,给我们生产出雪白、滚烫、有鳞片的小块茎。

他必须通过她来看生活,她的用处就是从性的角度来看。她基于此点接受或拒绝生活。

特别是,她得意地描绘在热灰的奥秘中进行的变形。

有一天,她对梅布尔·道奇宣称:

一切都是神秘、魔力、巫术,在火上放上炖锅、金属水壶、大锅和里面的东西,这一刻以及在充满柔和的不安、快乐的希望,你把冒热气的菜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刻之间所完成的一切……

他不得不从我这儿得到一切。只要我不在那里,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一点也没有,他正是从我这儿得到他的书,她继续炫耀地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我整页地为他写出他的书。

煤气和电扼杀了火的魔力,但在乡下,许多女人还在体验从死气沉沉的木头中燃起烈焰的乐趣。火生起来以后,女人变成女巫。只消一个动作—当她打匀鸡蛋,揉好面团时—或者通过火的魔力,她使物质蜕变,原料变成食品。柯莱特也描绘过这些炼金术的魔力:

然而,她顽强地需要不断向自己证明他需要她;她要求他不停地关注她,如果他没有自发地去做,她就使他陷入绝境:

准备饭餐是比打扫更加积极、往往更加快乐的工作。它首先意味着去市场的时刻到来了,这对许多家庭主妇来说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家庭的孤独压在女人身上,如果日常任务不能使她全神贯注的话。在南方城市里,当她能够一边坐在家门口缝补、洗东西、拣菜,一边闲聊时,她是幸福的;到河边去打水,对半幽居的穆斯林女人来说,是很大的冒险,我见过在卡比利亚<a id="jzyy_1_840" href="#jz_1_840"><sup>(53)</sup></a>的一个小村庄里,妇女抢着到蓄水池去打水,这是一个官员让人在广场上建造的;每天早上,她们一起下到山脚下的河边,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妇女们去采购,在排队时、在店铺里、在街角交谈,肯定她们“主妇的价值”,每个人都从中汲取自己的重要意义;她们感到自己是一个共同体的成员,这个共同体—暂时—对抗男人的群体,就像本质与非本质的对立。尤其购买是一件乐事,是一个发现,近乎一个创造。纪德在他的《日记》中指出,不懂得赌博的穆斯林用发现隐藏的财富来代替赌博;这是商业文明的诗意和冒险。家庭主妇不知道赌博的无根据,但一棵包得很紧的卷心菜,一块精制的卡门贝<a id="jzyy_1_841" href="#jz_1_841"><sup>(54)</sup></a>干酪,是商人狡猾地隐藏起来而她必须偷到的财宝;在买卖者之间,建立的是斗争和玩弄诡计的关系,对买东西的主妇来说,赌注下在以最少的钱获得最好的商品上;极其重视最大限度的节俭,不能仅仅由操心难以做到的收支平衡来解释,而是必须赢得这一局。当家庭主妇怀疑地审察货摊时,她是女王;世界带着它的财富和陷阱摆在她的脚下,让她获取一个战利品。当她把购物袋掏空,倒在桌上时,她品尝着短暂的胜利。她把罐头、不易腐烂的食品放进壁橱,这能保证她对付未来;她满足地欣赏除去包装的蔬菜和肉,马上要施展能耐做菜。

弗丽达非常认真地致力于绝不允许她同劳伦斯的关系像在已婚者之间通常建立的平静中进行。一旦她感到他耽于习惯,她就向他扔出一颗炸弹。她做得让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种要别人持续关注的需要……在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变成了用来反对敌人的武器。弗丽达懂得去戳他的敏感处……如果白天他没有注意她,晚上她就要侮辱他。

在这种逃遁、这种施虐受虐狂中,女人竭力同时与物体和自身搏斗,它往往正好具有性的性质。维奥莱特·勒杜克说<a id="jzyy_1_839" href="#jz_1_839"><sup>(52)</sup></a>:“料理家务要求身体运动,这是女人可以进入的妓院。”令人注目的是,对干净的兴趣,在女人较冷淡的荷兰和在以秩序及纯净反对肉体快乐的清教徒文明中,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如果说地中海沿岸的南方人生活在快乐的肮脏的环境中,这不仅是因为那里缺乏水,对肉体和动物性的热爱使人们容忍人体的气味、污垢,甚至寄生虫。

他们之间的夫妇生活变成了周而复始的争吵,任何一方都不想屈服,连最小的争执都像是<b>男女</b>之间进行决斗的异乎寻常的样子。

这是一项细心的、凌乱的、没有阻碍和限制的任务。在家里,一个保证能取悦他人的女人很快便达到衰退点,达到消闲和使她消失的精神空虚状态……

在茹昂多给我们描绘的艾丽丝身上,可以找到方式非常不同的、凶蛮的支配意愿,这种意愿引导她尽可能压低丈夫:<a id="jzyy_1_861" href="#jz_1_861"><sup>(74)</sup></a>

料理家务确实让女人无限地远离自身。沙多纳<a id="jzyy_1_838" href="#jz_1_838"><sup>(51)</sup></a>说得对:

艾丽丝:“一开始,在我周围,我压低一切。然后,我非常平静。我只跟丑婆娘或者怪人打交道。”

她的母亲说:“艾丽丝向来这样忙碌,她没有感到自己的存在。”

她睡醒时叫我:

眼下,是她身上的家庭主妇占据上风。她去掉壁橱的灰尘以后,给窗台上的天竺葵掸灰尘。

“我的丑男人。”

从她起床直到她睡下,对她来说,要干什么呢?要移动每样东西和每样家具,触摸家里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种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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