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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以后,妈妈和我的生活缺乏变化。除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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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岁时,妈妈中了大奖。她每周都买十元的彩票,有一次中了500万。那个夜里她抱着我睡觉,我们且悲且喜,流泪不止,想着要出门大玩一次,设想了许多可以买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告诉同学我住在下跃户型,我想这和半地下室差别不大,如今可以买一套地面上的新房子了。她则希望给我买一架钢琴。已经不可能专业弹或者获得考试加分了,但有了500万,你还要什么考试加分呢,弹琴作为女孩子的特长能够提高你的气质。我想要环游世界,妈妈说不能耽搁上学,那么,我希望去一次中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坐着小猎犬号到达的地方,他在航行中发现了企鹅、鸭嘴兽、袋鼠、许许多多奇特珍稀的鸟。我们要慢慢地去,不坐火车也不坐飞机,要像十九世纪的人那样耐心地穿过海洋,体会遥远。
妈妈让我叫他爸爸。我不愿这样做,也难以用我的声带清晰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但在她时而哀求、时而训斥,反复几次之后,我几乎屈服了。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二天妈妈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她说最好等周末再去兑奖,还得先回办公室找遮阳帽和口罩,中了这样的大奖,还是提防别人知道或跟踪为好。
父亲用底部留有稀粥的碗和筷子建设了一支背过身去的军队。如果你走上前去抱住他们,他们会立即转过身来,用机枪扫射你。
当晚我们发现,她中的实际是500元。她看错了买的七位号码中的一位。
父亲不曾有一次刷洗他吃过的碗,或者虽然不洗碗,但把他用过的碗放进水槽里,或者虽然把用过的碗留在桌子上,但倒掉碗里剩下的稀粥和鱼刺。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无谓态度,也可能是一种随时急于离开我们的焦灼态度,或者是一种抗议。父亲以他的方式告诉妈妈,他不喜欢她这样认真隆重的招待,他也许会吃掉她准备的早餐,但他不愿报答也不会被收买。他不那么软弱。只有他能够决定他是否来、什么时候来、是否离开、是否消失。那永远会偶然、随机、暴力地降临在我们身上。
但这也是她到目前为止中过的最多的奖金,而且妈妈用这500元,又添上600元,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因此我认为这是一次大奖。
父亲无法持久地来看我们,或者表达出爱。妈妈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尊重的冲动,始终继续她可笑的做法。在妈妈拼命做饭时,他们会发生冲突,就像父亲说他宁愿吃方便面或白水煮光面时那样。
父亲消失以后,妈妈和我很少谈论他。人世就是这样的,无味而多艰,是没有意思的海,大陆起伏冥王星来去它也在,鲸鱼搁浅、岛屿自杀、冰川壮健的腿脚渐渐瘫痪它也在,而你没有办法。
妈妈,以及我,没有在取悦,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得到什么,或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我们放弃了对爱的追逐。
到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再次成为妈妈对我诉说的话题。那时妈妈做美容产品和生活药品推销,从兼职逐渐变成了主要的工作。一个下线带她信了基督。以前她用隐瞒和谎言来遮盖心中许许多多的不解和不快乐,走进基督之门后,她更宽容,花许多时间合唱练歌,交的新朋友热情高昂,夸奖她是坚强、有爱心、懂盼望的女人,她也更常谈论过去发生过的事。
许多年后当我用实习赚到的钱给男友买腰部松紧带上绣着名牌商标的内裤时,才明白这样的心情。不是想要取悦的热情,而是希望得到尊重的冲动。就像在客人来访前擦干净桌子。夏天在腋下涂抹冰凉的滚珠防臭剂。请你尊重我吧。以为我是香的。以为我每天也穿着与这相同价格的上好内裤。
比如妈妈认为我很像父亲:鼻子、嘴,以及不怕虫子。
我说了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的早餐太丰富了。”妈妈掐了我的大腿根一下。我不理解为什么她对我生气。
还有,在我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妈妈曾请一名叫小燕子的女孩帮忙照顾我。小燕子不到二十岁,是房管所新雇的临时工,妈妈和她商定,由妈妈提供食宿,在家里饭桌旁搭一张军用折叠床,她帮妈妈做饭、泡奶粉、照料我。但我夜里哭得太多,小燕子不久就搬走了。
那时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阶段,我还没有进入自大学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的长期减肥之中。小学末段到高中那些年里,我时常饥肠辘辘,午餐在学校吃,但我因为周围的眼睛而不愿意吃得太多。并且,同样是放在相同大小的铝制托盘右下角的一碗饭,食堂阿姨给女生总是盛得不满,给男生却盛到冒尖。在其他女生提出异议前,我不想提出意见。
小燕子与我们同住的那短暂的一个多月里,父亲来探望过我们两次。见到小燕子后,他评价,腰细的女人,腿都不够长。
父亲曾留宿一次。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有五种小菜的早餐:拌黄瓜、黄豆烧肉、豆腐乳、青椒皮蛋、炒蘑菇。五个小碟子旁边,大盘子里有三只煎鸡蛋,一人一只,另一个大盘子里有三只她买来的三丁包子,也是一人一只,每人还有一碗红薯粥。我们的饭桌几乎要溢出来,放煎鸡蛋的盘子有一小半危险地落在桌子外面,而且,妈妈把一条普通的黄瓜切得像一条蛇。与这张富裕的桌子相比,我们平时吃的早餐像漏洞中捅出脚趾的袜子。
如今妈妈带着怜悯的神情说起这些。你爸爸就是一个始终觉得自己有魅力的男人啊,在一个房间中他总会盯着最年轻的女人。我认识他时,我是单位里最年轻的女人。
让我爱父亲,让我相信自己没有被抛弃,让我听不到别人为我心酸,让我不因为别人的心酸而感到心酸,这像妈妈头顶的魔法棒,让她做出许许多多辛苦的事来。在我长大后,妈妈说她是为让父亲对我好一些才委曲求全。但我认为她做的未免太多了。
这样想来,父亲和妈妈也许恰是一对。她心中自己唯一的吸引力正是他最看重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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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起父亲的样子,就仿佛他,而不是我,是她的孩子。
他说,七,十一。
妈妈还讲起生我的那段时间她身体遭受的苦痛。在此之前她担心被父亲嫌弃的我会感到也受妈妈的嫌弃,向来把怀孕讲成快乐而且乐观的过程,仿佛那几个月里她受到神的护佑,一身轻快地等待世上最好的宝贝。现在她说,怀孕后期她得了妊娠痒疹,浑身红包和肿块,无法退去,无药可消,无法睡着,只有涂上暂时令人皮肤麻木一些的镇静外用药液才能勉强睡着一两个小时。药效迅速消退,又从巨痒中醒来,这让她希望自己可以站着睡觉。忍不住挠时,鲜血渗透睡衣,床单和被子上留下斑斑血迹,妈妈裹在其中觉得自己是经受过酷刑的一具尸体。那时妈妈的脸也毁容了一般,从前额到下巴,甚至耳道中都长满突起的疹包。得了痒疹的妈妈从脸蛋到脚腕都涂着需要在晃动后充分混合的粉色药液,像“粉癜风”。
如果用中文呢?我问。
而这一切最令妈妈困扰的是,那时她仍旧爱着已经离开她的父亲,她苦恼地想,每二百个怀孕的女人中,只有一个会患上这种妊娠期特有的病症,这是怎样的概率,怎样的命运啊。如今父亲更不可能再爱毁容的她了。
Seven-Eleven,他说。
就好像皮肤是她与父亲之间最大的障碍。
上大学后,我来自深圳、童年时曾每天坐车出关去香港读书的男朋友嘲笑我把7-11读成“七幺幺”。
另一件妈妈新告诉我的事是,在父亲来看望我们的那个阶段,父亲以为他能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他是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从我们的生活中再次消失的。
现在想来,当晚妈妈应当是去便利店临时买来了牛奶。那是剧烈变化的年份,我们住的地方出现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后来我上大学后见到的并不相同。其一,它不像北京上海的便利店,以及我家乡后来逐渐出现的连锁品牌便利店那样,会卖进口零食、盒饭、拿铁咖啡、烤鸡胸肉蔬菜沙拉和特价意大利面,而是在门口架起一个小柜台卖辣鸭脖和无关健康的鲜亮卤菜。其二,它不是二十四小时开张,到半夜十二点(也许是一点或两点?)就关门了。不过,这座城市的一天到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会终结,说它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不算太离谱,而且它与以前的杂货店已经相当不同。装潢都是浅色,冷柜整齐,甚至有杂志卖,收银柜台上有一格格口香糖,没有店主小孩子的作业本。店内灯光也是冷白的,晚上拐过街角就能看到它亮起的印有七彩横条纹的白色标牌和自店内透出的白光,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
那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父亲真是一个天真的人。
妈妈喜欢撒谎,而父亲喜欢给出近似于科学的解释以更好地逃遁,这成为我对工程师的理解。当我知道他只是名水暖工时,我万分失望。
我曾想,那时冬天已至,做水暖工的父亲或许因暖气上水忙到左支右绌,无法再将时间给予他隐秘的兼职,赶场一段后干脆就此消失。我一直猜测他是那种软弱的人,把生活中发生的意外当成是其他人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因此焦躁、发脾气、痛苦。现在我觉得他可真傻。
我喝掉了两杯牛奶,第二天腹泻得厉害。二十几岁时我才知道我不耐受乳糖。这大概遗传自妈妈而不是父亲,因为我们的家中平时并不备牛奶。
父亲曾经在我们的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我中午来的,没人。爸爸”。妈妈回家后抓着纸条折起来又打开,嗓子沙哑还哭泣不止。她说,没有想到他会承认自己是爸爸,即便是在一张不会有其他人看到的字条上。他有时和妈妈争吵时会说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但他不曾对他人承认过。我出世后,他也没有与妈妈或我一起出现在家门外的任何地方。
我在电视上看到著名的歌手结婚生子后,对主持人说,家让人彻底放松,家庭是一个可以随意放屁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妈妈和我的家竭力模仿一个普通家庭的那短暂时间里,家是一个男人随意提出要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