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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隐约记得这件事。当年妈妈似乎给我看过这张字条。如今它在哪里呢?我不想问。如果妈妈保存着它,就太像电视剧了。我也不想看到十几年前父亲写下的必定丑陋的字,说不定上面还带着修理管道的油污。我也认为,署名为爸爸,也许是由于相对来说他更不愿留下让他的真名实姓与我们有关的证据,类似于他与我们没有合影。妈妈曾经借来相机,要拍下他看我做作业的样子,那时父亲转过身去说,别搞这些。
还有一天晚上,他让我做题到很晚。妈妈端上两杯热牛奶,父亲没有喝,他说他要回家去了,并且他说,从科学上讲,牛奶其实是食品,不是饮料,晚上九点不适合再吃一顿这样高脂肪让人发胖的夜宵,他已经是中年人了,立秋之时凉风至,如果妈妈这里有梨,他倒是不介意喝一碗梨汁。
他们在同一家单位时,维修班共享同一个休息室,就在妈妈所在的物业办公室走出去的第三间。父亲担任副班长,是个不平凡的人,他常把休息室里的折叠椅拎出去,坐在走廊读杂志报纸,不像其他人那样围着电视打牌。他什么都读,健康杂志、破案的、军事、历史、国际新闻。他告诉妈妈,他碍于家庭没能继续上学,有亲戚找他做装修,但他不预备加入,他得去考文凭,要干也是自己干。
后来我经常读错平翘舌,很奇怪,都是在成语中。平时我不会错。高中时有一次我在语文课上发言,命运多舛。读成了cuǎn。老师在黑板上写,chuǎn,她说,这个字的读音很好记,喘息的喘,命运多舛,喘息着的一个人的命运。这个音我也从此不会再忘记。
在他会来看望我们的那半年多之中,在妈妈如今记不清时间的一天,父亲获评为后勤先进工作者,要在教育系统的大会上领奖。他去奥特莱斯买了平生第一套西装。于是妈妈跑去商场买来熨斗,准备帮爸爸在这件人生大事前熨烫好。
我太紧张,查字典后把翘舌音读成了平舌音,“撒羽而归”,我说。在我查字典前,父亲想必也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读法,他明明是皱着眉头圈出它们的,现在他仍旧皱着眉,像庙里发呆的神像,但他用手指节重重地敲击字典纸页上端的空白,让我重来,仿佛他与字典素来是彼此的代表,我需要向他和字典下跪。那一刻我的舌头失灵了,无法卷曲,撒,撒,撒,我说。
再添置熨衣板太过浪费,她准备在饭桌上垫湿布来熨,小区里的家政阿姨教她,在垫布上洒一点花露水,衣服会散发自然的香气,若是毛料西装要低温多次熨,若是含丝的西装则要非常小心地熨,在面料上再垫一层湿布,先熨反面,再熨正面。
shā,jǐ,他达到了目的,这两个音我确实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想来,这是怎样疯狂的念头,她居然以为在领奖前她会见到父亲,居然以为那周中的某一天父亲会带着或穿着西装来看望我们,居然以为父亲可能从这里奔赴会场,就像这里是他的家。她如此为父亲高兴,以至于忘记了只有他能决定他来看我们的日期,他的来访是秘密的,我们活在他的社会关系、他的工作、他受到的认可之外。他越忙碌,越荣耀,就越没有我们。他越失败,越生病,越不顺利,就越恨我们。
暑假的一天,他像每一个刚在早晨离开家去上班的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样,随意地在中午出现,穿着工作服。我开门,妈妈从旁边物业办公室赶回来,她煮了冷冻馄饨,加了许多香油和虾皮,他边吃馄饨边让我讲一个成语故事,又翻语文补充读本,让我查出“铩羽而归”和“折戟沉沙”这两个词的读音,分别用它们造句,每句都需要出现一名中国历史人物。楼上正在看电视剧,纱窗里传来电视剧主题歌的声音和煎带鱼的味道,一种香到了极点反而熏人的腥臭气味。他拉上玻璃窗,妈妈在刷锅,她开着厨房门,边洗边瞄摆放在卧室里声音开到极细微的电视机,发辫甩来甩去。父亲和我沉默地闷坐在饭桌前,死刑犯和处决人一起等待钟声,桌上晶莹的油点闪闪发光,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对方。
始终不知道那套西装是什么样子的,毛扎扎的,还是滑溜溜的。现在妈妈在电话中感慨,当年她认识他时,他不是一般的人,后来是受生活的折磨,逐渐提不起劲来。
他几次说,中国的优势在于基础教育,小学应当抓紧数学,进中学后才能学好理科。那时我以为数学对于他很重要。后来我认为他只是想说了算。
究竟是谁折磨了谁的生活?我认为妈妈高估了他的雄心壮志和超凡脱俗的程度。我也逐渐开始认为,以前那些年里,她不是因为爱我才在乎他,而是无法不在乎他。同样,她不是因为爱我才留下我,也不是怀着无法明说的、能够终究和他共同生活的隐秘期待而生下我,而是像孤注一掷的瘦弱渔夫,在苍茫的海中抓住破烂的舢板,冒着淹死的危险,打捞纪念物。
在让妈妈成为靠不住的女人之后,他以他的随心所欲让我成为靠不住的女生。
国破山河在。
父亲出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快乐。他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总会给我出题,让我心算、背诗、唱歌,说我跑调。或者让我讲出最近在学校学到了哪些课程要点。有一次我和同学约好,要去超市一起买在英语课上表演短剧时要用的西瓜和彩色塑料喇叭。父亲出现了,考我三位数的口算,要求我当他的面做完一道应用题再离开家。
之后的年月里,她在失落中开始重新解释当年生下我的决定,说这是她自愿的选择,与他无关,她一直渴望生活中能有一个孩子的陪伴。在现实中我没有陪伴她。她大概也清楚我上学之后就不可能陪伴她,只会越走越远。所谓因为希望让他关心我,她才对他好,这是一个未曾学会主动走开的女人在不可能被爱之后为自己无法停止的感情寻找的遁词。爱情和面子让她撒谎,耶稣基督都没能揭发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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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人会有如此浓密的爱情,爱情是这样一种危险的疯病,这让我恐惧。它比电影里用来类比爱情的瘟疫要可怕得多,瘟疫带来死亡,可不会令人丧失尊严和自由。在那时二十岁的我不认为自己是浪漫的人,我不看粉色封面的小说,但妈妈讲述的一切让我更加警觉,来世上一遭不是为了这个。我决心要经常自由地生气,随时愤怒,不作践自己,不立起纪念碑。虽然后来这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
妈妈像精明的肉铺老板,把劣质的肉绞成肉馅,再猛加佐料煮成肉丸子,拼命塞到我的嘴里,以为我辨认不出腐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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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在我出生前那十个月中,他有过变化,起初恼怒而逃避,到我临近出生的两三个月里,他也来探望过她好几次,甚至陪她去过医院。有一次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因为焦急而发火,最后还将她送回家,在楼下与她挥手道别。他甚至主动提出去旁边的超市给她买一箱坚果,让她拎上楼去补身体。她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拎动而拒绝了,但在她逐级爬上当时她居住的六层楼楼梯时,一直想念着他。
出于好奇而乐意听到父亲新鲜事的心情很快过去了,我的耳朵挑剔地筛选电波那端的声音,对妈妈讲述的大多数事相当不耐烦。我更不喜欢打电话给她了。那时我忙于考研,不再实习,也很少去上课,每天待在教室自习,将时间分割成35分钟的小段落,保证每个段落都聚精会神,不查手机、不回消息、不看窗外。这叫“番茄工作法”,是考研辅导班的伙伴教给我的。标准的番茄工作法是每段25分钟,休息5分钟。而我感到自己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把25分钟延长到了35分钟,休息的5分钟压缩成4分钟。我坐在固定教室的固定位置,方形的红色电子闹钟摆在书桌上,关掉声音,到时间后红色闹钟外沿的灰圈会骤然点亮,小红灯一闪一闪像燃起火警。经常坐我侧后方的一个女生没有与我说过话,但也逐渐按我的番茄时间分割自己,闹钟亮起时,从余光能看见她在我身后抬起头,放下笔,趴在桌上,或者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修眉毛。有时在4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她和我都走去自习室斜对面的洗手间,在洗手间内撞见时仍旧不交一言。如今想起她,就像想起一个曾与我相互帮助的人,困在电梯里的另一个人,或者冻在雪山上的另一个人。
父亲出现后,妈妈坚持对我说,在我出生后的头两个月,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每周都会来看我一两次。只不过那时我是胎儿,之后是不记事的婴儿,因此我不记得他曾试图爱我。
告诉妈妈我很忙后,她不再心血来潮突然在下午或傍晚打电话给我。但她有时给我发长长的手机消息,占据整个屏幕,这些消息耗尽我4分钟的休息。
而妈妈早起,画表格,写报告,贴告示,做登记,拖箱子,扛东西,做饭,买股票,再买进纸黄金与猛烈下跌的股价抗衡,定时去书报亭买彩票,一天天地无济于事。她在不同的事情上极为努力又始终失效地工作,欺骗着自己和我。
她为我祈祷,让我相信上帝会显灵令我考研成功。或者讲她卖产品时遇到的麻烦。有时她在基督灵光的照耀下,带着新生出的悔恨回忆往昔。过去她不大爱讲这些,自尊心让她敌视宽慰的话语,即使那来自我。
父亲以不同的形态翻新出现,始终欺骗着妈妈。
她说,在我小时候,她也想过要去寻找伴侣。不过眼看着我上学后成绩越来越好,她不想让我冒险,现在我是她的希望。但看到我考研这样辛苦,她为将我生成女孩而感到抱歉。她看过两个节目,一个节目主持人讲到,单亲家庭子女成长的好坏,既与孩子的性别有关,也与孩子是随父或母生活有关。也就是说,一共有四种排列组合,由父亲照料的男孩,学业成绩比普通的孩子差。由母亲照料的女孩,长大后更容易多次分手或离婚。这说明父亲会对孩子疏于管教,母亲则会把自己的失望传递给女儿。另一档节目中,成为主角的那名四十岁的妇女有一儿一女,丈夫有钱,离开了她,另娶了年轻的太太。那个妇女决定儿子交给丈夫,身边保留女儿,理由是,丈夫的生意需要传递下去,儿子是长子,这样做能保证未来家业仍在自己儿子手里,如果由丈夫抚养女儿,生意恐怕会传给年轻太太未来生下的孩子,年轻太太又恐怕会费尽气力也要生下儿子,一连串地生也要生下儿子,就像古代帝王的宫廷。
有一次例外。一个夏末日子,我刚上小学不久,小区里的一个男孩子受他父母惩罚。妈妈回家时,他站在住户的单元门旁,就在通往半地下室的专用入口的雨棚下。他说,小冯阿姨,能不能让我到你家看一会儿电视。看了半个小时后,他父母叫走了他。但有一股汗味留在我们家里,妈妈皱着眉头说,男孩子的味道。她在他坐过的沙发和旁边墙壁上喷了花露水和一些驱蚊液。我在学习,看着她做这些。这股味道以及妈妈对这股味道的反应,是我对于性最初的记忆。
节目中的情感专家批评了她。妈妈说那个短卷发情感专家样貌甜美,自己的家庭是幸福的样本,她分析道,你这样做对孩子不负责任。你是没有钱的。如果儿子在你手里,他爸爸怎样也会保证儿子的教育、房子、发展。保证儿子的生活,等于保证你自己的生活水准。女儿在他手里,他即便为有钱人的面子也要让她享有好的教育,负责她未来的婚姻。那样,你、儿子、女儿,一家三口都终身有靠。你现在这样做,坑了女儿,也坑了自己。
小区里的阿姨和街道上的奶奶给我拇指大小的樱桃西红柿和点心吃,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但她们不到我们的家里来,因为我是单身的妈妈抚养的私生女。
“得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啊!男人总是舍不得儿子的教育的。”另一个点评嘉宾说,一所中学的心理教师。
记事以来,没有人来我家做客。妈妈与她的父母和大姐因为她要生下我的缘故,不再往来。他们在妈妈的家乡,我们北边那个省邻近省会的县城。长大后我认为他们可能更担心的不是丢脸,而是增加生活负担。面子是种委婉语,给人以断绝关系的理由。实际上人是为钱、为时间、为地位才断绝或缔结关系的。
她被点醒了。自我出生,她就为我是女孩感到遗憾,想到我将不会打架,难以还击欺负我的人,我也会有经期,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现在她更进一步认为,假如我是男孩子,我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父亲会更在乎我,甚至可能会愿意和她一起抚养我。
将近一年后他消失了。妈妈和我的家回到没有人拜访的状态。
我想区别在于那是离婚。而且是和有钱人。这与一个水暖工的私生女并不相同。与父亲结识后我不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只希望能迅速离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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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男朋友之后,我有了一个北京男朋友。在学校饲养了天鹅的人工湖旁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并交换秘密的夜晚之一,我告诉他,自己从小就想离开家,我感谢高考让我终于可以离开。与几乎其他所有同学相反,高三是我最快乐的一年,操场广播里倒数“距离高考还有××天”,在我心中唤起欢快的、充满希望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