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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你,他爱你,你父亲爱你,你应当叫他爸爸。在这件事上,妈妈始终把我当作幼儿去哄骗。我真的那么傻吗?还是她真的那么傻呢?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他说,但那是你的家啊。那么想离开家吗?
当晚,妈妈与我面对着需要尽快吃完的海鲜砂锅粥。第二天早上必须还回砂锅,而我们家中没有能盛放这么多粥并放入冰箱的大碗。她在自己的碗里加了些辣椒酱,悔恨地说,中午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调味。加辣酱和味精后,粥的滋味很接近父亲中午点名要吃的韩式辛拉面。
就好像在对一株忘恩负义的食人草说话。
那天父亲在中午到达。他说想吃方便面。如果没有方便面,他宁愿吃光面,也就是没有味道的阳春面。妈妈煮了一锅水,放入干面条,加了盐,打了一个鸡蛋。父亲吃下了它。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好大学啊。
妈妈说这是她记忆中他会愿意吃下的食物。他胃肠不好,她认识他时他喜欢喝粥。但他有时又食欲不佳,她认为,在有味道的海鲜砂锅粥之外再准备一份白粥供他挑选,是万无一失的。
黑夜里大树投下的暗影中浅浅的吻让我难以相信他不能理解我,就如同他难以想象我离开家乡的念头那般强烈。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爱故乡,爱他的家,自自然然。他认为人人都该关心城市的街道变迁,记得幼年时的楼号,与爸妈亲近,又由于家人间十分亲近而习惯于相互抱怨,不怕谁会伤害到谁。他认为人人都怀念家属院,想回家吃饭,拥有自小陪伴至今的熟人。我看到我和他之间像两幢刚刚修建好的楼宇之间铺预制板的空中走廊坍塌碎裂,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那天上午,妈妈煮海鲜砂锅粥的过程是这样:首先从小区中一个她熟悉的保姆阿姨处借来砂锅,清洗大米,滤干后倒进一些油浸泡。再切姜片,分出一些姜片切成姜丝,洗丝瓜,洗胡萝卜,洗豌豆,切丝瓜,切胡萝卜,洗虾,剪开虾的背部,拎出虾线。然后她在锅中炒姜片,放入米,再加入水,煮好久,始终站在灶前不停地搅拌,之后加入虾,丝瓜碎,胡萝卜,豌豆,姜丝。父亲到达后,她又加了一些胡椒粉和盐,盛出一碗粥,在上面洒了葱丝。
他告诉我,他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与自己的初中或高中同学谈恋爱。就似乎他如今和我,一个在大学认识的外地女生并排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是一种他被迫忍受的特例。
实际上我是从电视中看到这种白灼虾的做法。我童年很少吃虾,长大后始终无法习惯它扑鼻而来的味道。
我决计不做妈妈那样温柔的女人。于是我说,深山里的小村落都是这样的,得和身边的人终生捆绑在一起,古代也是,那时人只认识很少的人,人无能走出自己生长的地方。
在大学里我会告诉别人我对虾过敏。我说,小时候吃太多虾了,家里总用白水煮虾,蘸酱油碟,一成不变,这让我对虾的味道很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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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父亲爱我,妈妈那天没有上班,早上带我去菜市场买来虾,开始熬白粥和海鲜砂锅粥。
有一次在寝室内和同学在电脑上看她们下载的西德老电影。一个女人处在痛苦之中,晚上朋友到她家来,黄铜壁灯那一丁点光让什么都显得又游移又犹疑,她难以决定是否离婚。朋友严厉地问,你还爱他吗?我没想到人会在考虑要不要离婚时,不谈论过往的冤屈、孩子的幸福、个人的命运,是谈论爱。同学说,欧洲人看问题好严肃啊。我想,欧洲人好不留情面啊。如果爱呢?你为什么不允许她拿钱、孩子、幸福、旁人的眼光当借口呢?
父亲的出现让妈妈说出更多很快被戳破的谎言。父亲是一个水暖工,妈妈在他来的前一晚告诉我第二天中午我真正的父亲将会出现时,却说他是水电站工程师。这引我遐想,我想象他是邓稼先一样的人,因为要隐秘地研究为国家做贡献的原子弹不得不离开我们,去水库边隐姓埋名。其后几年我渐渐积累了更多消息,拼凑出的情况是,他和她是在改制前的单位房屋维修班相识的,我十岁那年见到他时,他看守一所中学的男生宿舍楼,负责维修校园内各幢楼的管道电路。
在仅有笔记本屏幕亮起的寝室里,我想象自己像电影那样逼问妈妈,妈妈绝望地说,我爱我爱我爱。也许我想折磨她。人都喜欢折磨被别人折磨了的人,尤其对女人。
那年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三岁或者五岁那种会想要在傍晚穿着它在别人慢慢散步时从广场或公园里快速奔跑而过的年纪。现在想来,我很惊讶这种给幼儿穿的鞋会生产小学生的尺码,也许是打折的滞销货吧。
到这个阶段我觉得渐渐了解了男人。我发现男人喜欢当受害者,可能因为他们的失败需要解释,所以特别在乎谁坑了谁,谁欠了谁,从《水浒传》到动作片都是两肋插刀或背信弃义的故事。男人总要识别谁会害自己。小时候我以为父亲是不喜欢我们,现在觉得他是恨我们。我是犯了错,但你一定要生下来吗?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这种惩罚呢?老实人,犯了个错误,就让我负责吗,就让我一生完蛋吗,就让我失去家庭吗,就让我背上骂名吗,就让我非得与你们一起生活吗?坑谁不行,坑个老实人。
真实的父亲降临时,他送给我一双鞋底夹层镶有一圈夜光装饰,在晚上如果穿着它奔跑,就会像彩灯一样亮起来的运动鞋。
他觉得妈妈亏欠他。这尴尬的人那么冤屈,我没见过他哭,可是在他来看我们的那段时间里他比妈妈最难过的时候看起来还要难过。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自己,他因为痛苦而烦躁而缺乏耐心而在回忆里总是显得很坏。人和人会是这么远,人会想离人这么远,我相信世界上即便只剩下三个人,他和我们在海难后相见,他和我们在荒岛上也会是两个分开的草棚子,在不需要上班的地方,他也会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五间找午休或倒班的时间来看我们,在不分白天与黑夜的地方,他也会在和我们吃顿晚饭后神经紧绷感到是需要离开的时间。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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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幼年的黑暗中无声地练习喊出爸爸。爸爸啊。
去探望父亲是我研究生一年级暑假时的事。
我从未相信我来自天上。但我曾经真的以为我神秘的父亲会从天上来,搭救我,像一位王子。
我在病房中见到他。他时睡时醒,醒来时不认识人。病房外雨很大,浸湿运动鞋,让我发冷。我怀疑此刻自己的脚和病房一样发出细微的、会让鼻子激灵一下的潮湿臭气。
在许多妈妈令我反感的时候,在我抵抗着下午的潮热令身体一动不动,含着泪水,不移动手臂,靠手掌和手指建造出墙壁上的帆船,直到最用力的大拇指指甲都开裂了,肉和指甲分离而疼痛的时候,在许多个云雾包裹了星星,没有安装空调,干热的风透过纱窗吹拂我发痒的脚底的夜晚,我曾经梦想我真实的父亲会从天而降,接走我,留给我他全部的巨额遗产。
因为不熟悉而可以像打量男人一样打量他,我发现他完全缺乏性感之处。妈妈说我有他的鼻子和脸型,不过她那样说时,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如今看到他的样子,我认为自己确实好看不少。鼻子这种东西有些微妙,只要鼻孔略微大一些就看起来颇不一样。而且随着人变老,鼻梁不会塌陷,鼻孔却会逐渐变大,将原本挺直的鼻梁衬托得也像压平扩张了似的。
但她因我的性别而对我抱歉。即便我告诉她婴儿的性别全然是父亲的责任,她也一再向我重复不相干的话,“可你是我一个人生下来,一个人养大的。”就好像她不得不为我的全部、为我缺少的阴茎与疼痛的智齿,为我在立定跳远测试中的失败、为我未来找到好婆婆的几率负责。
人变老是多么奇异的事,看到父亲,有点像我有一次在火锅店偶然遇到初中时的班主任,似曾相识,又觉得真的并不相识。疑似班主任坐在邻桌,看我,我也看她,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实际上,到如今我也不确定那就是我的班主任。我们对看了好几次,没有说话。
妈妈未曾因生活条件感到抱歉。她时常提醒我,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或饥饿之中,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这是真实的吧,我们仍然可以,也仍然在帮助着种出滞销黑布林的遥远地方的农户。我们住在壁虎爬行的房间,然而它是爱琴海花园的一部分,我的户口随妈妈上在这个区,我能够步入小区旁边的学校。
床单上父亲的身体在白发与秃顶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但只要注目于其上就无法移开目光的记号。此外还会有我无法直接看见的东西,口臭、变白的阴毛,这是我在一篇行业内当作学习范例的刑侦电视报道中看到的人衰老之后难以逃脱的隐形惩罚。我对于自己在父亲的病房里想到男人的阴毛感到有些尴尬。
我早已知道有些同学家有书房,甚至有游戏室、健身房、专门用于观看投影的房间。但当我上大学后,一堂传播史课上,大家需要讨论《文明的进程》,一本经典著作,有同学发言说她认为孩子的玩具散落在客厅中是社会不够文明的标志,这意味着父母与孩子的生活未能充分隔离,家庭以孩子的活动为中心,使客厅失去了原本要便利成人之间交谈、让熟人与陌生人交际的意义。孩子的玩具应当放在孩子自己的房间。也许有些家庭缺乏给予孩子专用游戏室或儿童卧室的条件,但若那样,为什么不收纳在储藏间呢?这时,我仍然感到一阵刺痛。
是父亲的弟弟告诉我妈妈他陷入昏迷的。妈妈出于让我爱他的执念,或者出于基督传递给她的崭新的爱,让我去探望他。父亲的弟弟和他的妻子联系过,她允许我到医院去。那是父亲在认识妈妈之前的妻子,也是在认识妈妈之后的妻子,也是父亲妄想他可以离婚且与一个有钱的女商人结婚那个阶段之中的妻子。是他唯一的妻子。过去这些年里,他就与妻子和他真正的孩子住在离妈妈和我四公里外的一栋楼房。四公里外的邓稼先啊。
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周末妈妈要求我午睡,这样她能够休息一会儿。我睡不着,她责骂我,我开始装睡,向内蜷缩,脸冲墙壁,尽量一动不动,直到她相信我已经睡着了。有时她在我旁边睡觉,我用指甲无声地抠白色墙壁上的墙皮,动作幅度尽量小,但也逐渐在枕头旁边的位置刻出一艘深深的帆船。有时也会在无措的绝望中真正睡着,这样我发现,人大哭之后会因为哭泣带来的疲劳而沉入睡眠。成人后我对这个道理不时温习。
我没有见到她。也许她知道我会这个时间来,特意避开了,也许她不常在病房出现。总之,我意识到,她会愿意让我来病房探望他,会肯让妈妈知道他失去了知觉,也许快死了,这说明父亲绝对没有遗产可以分割。
半地下室时常返潮。我在客厅饭桌上学习,正对纱窗,一楼左右两户人家的厨房窗户夹击我们,他们住在我们隔壁高一些的位置,也是我们的邻居,也是我妈妈服务的对象。窗外尺余的草地中央有一口井,夏天放射出地底管道污水的臭气。夏天还有壁虎爬进房间,我担心它们会在夜里爬到床上来,时常焦虑得无法入眠。蟑螂像军团。我频繁过敏,长出一片片让我发痒的小红疹,奇怪的是都在腰以上的位置,手臂、耳后、脖子、胸口、锁骨,也许这说明危险的事物悬浮在空中静默地落下,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都来自地底。趴在桌上写作业时,桌面铺的塑料布剐蹭我小臂上的红疹,摩擦令我舒适一些,无声地为皮肤涂上镇静剂。那时我以为过敏是会伴随我终生的影子,上大学住进宿舍后,它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其实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还有一瞬和童年一样想到遗产这个词,多少做梦。看到他后,这种心情立即消失了,就像我十岁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