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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回中国。
妈妈发消息给我的语气像工作总结,近日“忠者较多”,我想是患者。每次挂电话前,妈妈都嘱咐我吃东西。
老板说,真高兴你能回家给自己充电。不过别忘了我们需要你!
爸爸以前的学生每隔几个月去探望他们,修电脑,教他们用新手机程序,替他们约小时工。
窗外雪飘下来让我哭泣。
他们问我过得怎么样。工资刚够房租和生活支出,当然我可以削减在按摩和可乐上的消费,每年能存够一张往返机票。公司的医疗保险好到不得了。另外,再等二十八年我就能取出养老金了。
我买了两把新剃刀,打开其中一把,另一把准备在北京用。
承认缺欠?那太消极了。不是中国人的活法。
萨拉推荐给我一家她认为顶尖、绝好、无可挑剔的美体美发沙龙,叫Hair Salon Cedar,“雪松”。我住在这个城市五年,通常自己剪头发,有时在路上领到优惠券,就去附近刚开张的提供低价体验活动的发廊。每次去的店都不一样。
大概在我十几岁,将近二十岁的关口,我意识到我的父母不大可能真正理解自杀的人,抑郁的人,离婚的人。他们说,为什么不好好过啊。爸爸单位同事的儿子打游戏闭门不出,诊断为抑郁症,就在我们楼上。妈妈劝她,让孩子多和人接触,你要多和他聊天。
雪松分配给我的发型师是东欧人。她准备把我的头发剪成法国女郎的风格,嘘,我告诉你,欧洲当然比美国的强。她剪短我开叉的长发到齐肩,额头前面修出直统统的两三寸短刘海,又把四周头发做出卷。我的头很快变成一棵黑色西兰花。
从问我恋爱的事,到只问我身体好不好,这个变化在我二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之间逐渐发生。可能他们怕伤害他们自己。爸爸一辈子的工作都是说话,体制内好像大略如此,叙事学是最重要的部分,将这件事表述成那件事,给事件以解释,给决策以道理,正确地不说话。谈及我生活中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时,他既是领导也是群众。对许多事他都用委婉语。比如他从来不说“谈恋爱”,他说“找”。他们去旅游,会说“出去”,还有一次说,“我们中秋节就走了”,令人一惊。
这是经典的法国风格,她说,最经典的就是最好的,不过仅限于发型。世界变得多快啊,我丈夫总提醒我给罗马尼亚的亲戚打电话时不要乱按钮。我弄不懂那些Apps。
有人生,有人死,我和爸爸在生死问题上才能达成共识。
也不是什么都变得快,我说。
——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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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与他人论短长;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要回北京。上铺在她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以协议价给我订了房间,圣诞那段时间她要去外地看演唱会。试图离婚这一年多,她花不少时间写穿越小说,在娱乐节目中找到了更靠谱的快乐和陪伴,上班越来越像第二职业,着迷的艺人雁过寒潭。
——你对事情的复杂性缺乏认识;
最近她主看一档少女选秀,早已定好去看它收尾后的成团演唱会。她很赞赏选手之间的友情,说那种姊妹情谊比爱情更有爱,而且,她自己对这些少女的感情也不同于迷恋男明星,是一种纯爱,就像对自己的孩子,守望她们长大,没有性或占有的意味,担任节目里跳舞的女郎民间的母亲。
——你对国家的情况不够了解;
上铺在网络上为她最喜爱的那名选手写了一份半文半白、哀感顽艳的鸳鸯蝴蝶派小传,在拥戴者中流传,于是她也有了自己的拥戴者,成了许多初高中生的姐姐。这种亲属关系比现实中的婚姻更热闹,带来随时随地的慰藉。我不知道令她着迷的是台上那名少女,还是手机里这许许多多的少女,总之她加入的组织叫“秋香阁”,因为那名选手名字里有个香字,拥趸说选手性格豪迈,堪为“大哥”,并且她是天秤座,生在秋天。组合起来像一家《红楼梦》主题的淮扬菜餐厅。
——这样想不幸福;
我们过往积累的答记者问技巧,她如今用来替明星设想在电视采访里的回答。
——全世界都是这样;
比如一个以美艳著称的女明星和她的明星男友上一档台湾谈话节目。主持人问,最近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男明星答,我从澳洲回来的第一天。女明星带笑也带着满意嗔怪他,不用那么认真回答的啊!
——摆正心态;
上铺认为自己能为男明星设计出更有商业效益的版本:“本来应该是昨晚,但她要敷面膜。”
自我调节是他的养生秘诀。他教我的思考方式包括:
有一家连锁医疗美容诊所挖她去他们的市场部,说有机会拓展与金融业的联系,如今增长最快的市场来自整容贷,“紧急美容需要”。
有时他们两张脸一起挤在书房电脑前同我说话,前面矗着爸爸向来放在书桌上的鸡血石印章,他以此为藏书章,“石火光中”。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贫随富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富豪等在家门口要包养吗?
爸爸妈妈始终认为从卧室拨来视频不够正式。于是我会看到他们庄严地坐在家里沙发上方悬挂的草书横批下,“万类霜天竞自由”,妈妈操作手机的手指肚看起来很大,爸爸双手放在膝盖上。
她让我从亦舒里跳出来。包养太老派了。直播、签约、水滴鼻、半个月上岗——从被一个坏脾气的老男人包养,变成被千万陌生人包养。从有钱人身上赚钱比从穷光蛋身上赚钱难太多,需要精于盘算,逆来顺受,收好蟹黄豌豆。再说,关注是这个时代最深的感情。
我固定靠在蒲团一角接视频。把手机底端倾斜一个角度,屏幕里我的脸就会嵌在身后墙壁上前任房客留下的城市自行车路线图海报中,显得生活方式甚是健康。
我说,你要相信爱情。
以前爸爸妈妈用网络打国际长途给我,他们经常意识不到我已经接起来了,一再问我能否听见。如今他们拨来视频,一旦我的脸凝固半秒,他们就陷入我是否能看清他们的困惑,挂断,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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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一七三是否要脱掉他的袜子和眼镜。他说,不用。很快他向我讲起他爱而不得的女人,一个已婚女性。“她能多重高潮”,他用一种惊羡佩服的口气说。她有千万种魔力使他臣服,这似乎是其中之一。
我做不到像这里的失意者那样爱喝酒,所以我喝可乐喝到牙发酸。一般夜里醒来时喝一大半,第二天下班回去喝掉剩下的。半夜醒来就新开一罐。晚上刷牙愈来愈难,我吃过苏打饼干后睡着,可乐可以冲掉食物残渣。信用卡账单以医疗支出为主:可乐、薯片、松露巧克力、唐人街超市买到的蘑菇形状的日本饼干,都属于养生补品,麻醉剂类的非处方药。
“她说她每天洗澡都刮阴毛。”他说。